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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工作的小卒子,和人類:3-4.凱子和國王

山容 | 2022-04-12 11:55:52 | 巴幣 104 | 人氣 190


4. 凱子和國王

      人都走光了,蘇天刺一個人站在永氰集團大樓的門廳裡。阿墨斯躺在他腳邊,畫面看上去應該就和過去一樣。從前阿墨斯也是這樣躺著,等待蘇天刺幫他加入新東西,讓他能夠活過來,蛻變成強而有力的夥伴。說起製作阿墨斯的過程,蘇天刺很清楚自己的人格中也有弱點,否則他不會將第一個夥伴做成如今的樣子。相較之下,後來由阿墨斯經手的夥伴,每個精細程度都遠勝蘇天刺粗糙的手工。

      溫柔熱心的主教,無數的小卒子,甚至是最後的城堡。蘇天刺很好奇當阿墨斯從主教殘破的機體中撿取廢料,重新拼湊出城堡時是什麼心情。他的手藝當然毋庸置疑,只會是最好的等級。可是他拒絕讓城堡待在身邊,沒像過去一樣親自引導作品踏入他們建構的小小世界之中。

      「我們不能說謊,但是我們很清楚怎麼規避事實。」蘇天刺對阿墨斯說:「我親愛的老朋友,我的皇后,這可怎麼辦呢?」

      阿墨斯沒有回答,這是當然的。蘇天刺彎腰蹲在地上,將阿墨斯沉重的身體翻正,拉開滑皮裝的拉鍊,手指探向阿墨斯的側腹,找到暗釦依序解開。阿墨斯的胸腹向上彈起了幾公分,讓蘇天刺有空間能夠揭開護蓋。護蓋裡是龐雜精密的電路,盤根錯節圍繞著中心的處理器。蘇天刺借用了阿墨斯口袋裡的工具和材料,小心改動了一兩處的線路,接上他自己帶來的晶片。

      處理完畢之後他將護蓋蓋回,阿墨斯胸腹裡傳來一聲響,輕巧的運轉聲隔著護蓋聽起來彷彿人類的腸胃咕魯蠕動。阿墨斯睜開眼睛,坐起身有些疑問地看著敞露的胸腹和蘇天刺。

      「國王?」阿墨斯說:「我是皇后。」
      很好,身分識別還有用處,能夠迅速分辨彼此。
      「起來吧,我們還有地方要去。」蘇天刺說。皇后沒多問什麼,撐起身體從地上爬起來,動作俐落乾脆。事情不該是這樣,如果是阿墨斯在場,他一定會問清楚他們要去哪裡,會有什麼任務需要執行,迅速算出光靠他們兩個能否勝任。

      蘇天刺轉身帶路,要剛甦醒的皇后跟上。沒關係,先這樣就好,暫時的晶片撐不了多久,要在舊資料對晶片裡的緊急設定產生汙染之前卸下,重新幫阿墨斯設定好各項參數,讓他能夠——

      不對,蘇天刺在腦中否決了指令。不需要這個任務,他們不用再回到崁頂站了,下一站是食蟲市才對。

      「我想你已經忘了食蟲市了。」蘇天刺對走在身後的皇后說:「真可惜,我記得一清二楚。」
      皇后沒有回話,他還不知道怎麼和蘇天刺進行對話。蘇天刺喚出一段舊資料,在腦海中無聲搬演。
      「等回到食蟲市,那個蟲巢要好好整理一下。」阿墨斯對他說:「薇薇麗一直說要有個更有效率的通訊系統,正好我來幫他們設計一個。這些四腳蛇好吃懶做,也沒看他們真的完成什麼東西過。」

      當然,阿墨斯,我親愛的朋友。蘇天刺對他說。他們什麼都沒有完成,是我們完成了這座城市,無以數計的小卒子,以及我們自己。可是阿墨斯,你確定嗎?我們真的完成了嗎?還有數不清的疑問飄盪在空氣中,我們真的完成了什麼嗎?

      皇后一路沉默,跟著蘇天刺安靜離開。
 
 
      離開後玲瓏和肥貓一起走在路上。

      他們很少這麼做,玲瓏曾經思考過為什麼,後來才想通是爬類保母和其他垃圾魚將他們慣壞了。凱子他們總是會順肥貓的心意,他們知道怎麼偷聽肥貓的心,然後用他們特別的方式拐著灣滿足肥貓的需求。玲瓏也是如此,只不過相較之下玲瓏多了薇薇麗在身邊,比肥貓更快察覺真相。

      「你懷疑過他們嗎?」肥貓突然問道。
      「為什麼要懷疑?」玲瓏反問。
      「你知道他們不是活人?」
      「活人殺了你媽,把我抓進收容所等死,說起來我反倒慶幸凱子他們全是卒子。」
      「卒子?」
      「蘇天刺是國王,大仔是皇后,其他人就是他們做出來的卒子。」玲瓏解釋道:「他們做了很多卒子,放進公民國裡和活人一起生活,幫忙所剩不多的活人建造可以生活的社會。」「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肥貓又問。
      「因為我是騎兵,負責聯繫爬類。」玲瓏嘆了口氣。「這本來是薇薇麗的工作。」聽見薇薇麗的名字,肥貓點點頭,看來是終於明白了。
      「他們走了我們會怎樣?」

      剛要開口,玲瓏才發現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們不能怎樣,察覺真相,又了解爬類計畫的人少之又少。而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爬類撤離計畫早就啟動了,從雅致和薇薇麗犧牲就已經開始,玲瓏只是送去最後的信號,通知食蟲市準備接苯港的同胞回鄉。不管活人知不知道,他們背後的高塔上,戴尼爾一個手勢勝過千言萬語。

      「唉,這裡是……」
      
      肥貓想改變方向,但是清晨的日光已經照亮玲瓏眼前的街道。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然走到了當初薇薇麗和雅致遇襲的街口,地下街就在附近而已。

      「沒事,不用慌。」玲瓏把肥貓拉回道路上。「如果有回憶就不走這條路,苯港裡還剩幾條巷子能鑽?」

      他們兩個一起走上回憶中的街道,有雙鐵腳的好處就是玲瓏就算腳步遲疑,腿腳也不會洩漏她的心思。這麼多年來地下街後方的小巷一點也沒有改變,還是環繞著外牆斑駁的水泥大樓,廢棄的鐵皮車給人拆得支離破碎,只剩下連挖寶工都不想收的殘渣,堆積在風中等待腐朽。玲瓏不知道,這條小路看起來死起沉沉的,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地方?她今天走過去,未來如果有機會她有可能會再走上個幾次,每一次說不定都會記起一些關於薇薇麗和雅致的事。那時候薇薇麗打算去向戴尼爾說些什麼,恐怕永遠沒有人會知道了。

      「你想要去哪裡?」肥貓問道。
      「我要回家。」
      是嗎,玲瓏?家在這邊嗎?穿過這條巷子,有扇厚重的門,門後是地下街車庫,裏頭是阿墨斯和薇薇麗。

      不對,她的家不在這裡,她的家在紅三號大街。

      「如果有空,我會在崁頂站。」肥貓在她身後說:「你從來沒去過對吧?」
      玲瓏向背後舉手,肥貓沒再說話,默默目送她離開。好歹也一起度過童年時光,這一點默契還是有的。港口那邊傳來警示的汽笛聲,又有新的浮島上岸,不知情的挖寶工和垃圾魚要繼續忙碌,為人們的下一餐努力。下一班船,下一聲汽笛響起,會不會就是最後一隻爬類離開的時刻?

      玲瓏不知道,只是一直往前走。
 
 
      凱子和肥貓走散了。

      等到思路慢慢恢復,他開始納悶這是怎麼發生的,通常不是他就是闊少,他們兩個會輪班陪在肥貓旁邊,他們是友情堅定的三人組。沒錯、沒錯,凱子知道自己是個卒子,大仔不會像老媽子一樣每天念給他們聽,那種東西是直接寫進人格裡,讓崁頂站的垃圾魚自動呵護肥貓和玲瓏。玲瓏幾年前離開了,剩下的人當然就是繞著肥貓打轉,否則他怎麼能長成現在這副健康快樂的樣子?看看這條小路,他們住的是荒山野嶺,從高處望出去是廢墟、垃圾場,房間、餐廳、廁所到處都是黴菌,正常人早就瘋了。

      現在認真看一看,原來崁頂站根本是個破爛倉庫,等肥貓也和玲瓏一樣離開,所有的垃圾魚就會待在裡面,停止運作乖乖等電力耗盡。凱子走上大門前的臺階,彎腰坐在上頭嘆氣。換班時間剛過,晚班的工人通通去睡了,早班的工人已經出門,這時候崁頂站沒人會出入打擾凱子。他可以在這裡坐一下,分析計算一下昨天晚上到底聽見了什麼。

      大仔不用醫生,廉不用找姊姊,崁頂站不用新執照。事實上,什麼都不用,什麼無所謂了。爬類離開之後,他們負責運作的管線系統很快就會停擺,苯港和卒子一樣只能等死。走到最後,通通無所謂了。凱子不像大仔和蘇天刺那麼厲害,他的效能有限,怎樣也想不到接下來還能有什麼轉機。他就只是坐著,讓那些無用的算式偽裝成思緒,一行一行溜過腦海,得出一個又一個沒有意義的結果。凱子猜想他早知結果如此,只是顧及大仔和肥貓,所以才會去做那些沒用的事。說起來他應該對肥貓大發脾氣,如果肥貓再堅持一點,會不會也能像影響凱子一樣,影響那些躲在大樓裡的爬類,說服他們留在本港。或者至少,把大仔修好留在苯港?

      亂七八糟的想法跑過一輪,凱子的心思又重新回到大仔身上,不知道大仔接下來怎麼辦?蘇天刺會帶走他,然後呢?

      都無所謂了。

      凱子很清楚,他們和活人不一樣,而就算是活人總有一天也會停止成長,損傷會追過復原的速度。他們一樣會倒下,化為爛泥,而卒子化為粉塵,終歸一無所有。

      快走、快走!

      凱子真想大喊,他的人格模擬認為這是正確的行動,只是沒有肥貓在身邊,實行指令的要求也變得沒那麼迫切。凱子覺得自己的感官好像退化了,視聽口鼻都變得遲鈍。他望著剛剛走過的道路,發呆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個愈走愈近的身影是廉。

      「早安。」
      凱子眨眨眼。「我不知道你會和人說早安。」
      「我、我只是想,我總得先說些什麼。」困窘的廉說:「我總覺得好像欠你東西,可是又說不清楚是什麼。」
      「那是資料殘跡,因為你硬碟本來有這一條記憶,覆蓋的時候沒有執行徹底,才會讓舊資料的殘影影響新記憶形成。」凱子說:「你放心,你沒有欠我任何東西。那些有的沒的都無所謂了,我們誰也不欠誰。」

      廉還是一臉困惑,雙腳一下子往右一下子往左,黏在地上始終踩不出去。凱子本來還想在臺階上多坐一下,不過看廉這個樣子,最好是快點幫他做出決定。

      「如果沒事的話,我想先去進去睡覺了。」凱子假裝打了個哈欠,從臺階上站起來。「抱歉喔,腦子裡的設定就是這樣,時間到了要睡一下才像活人。」
      「那我……」
      「就不送了,我先進去。」
      凱子轉身走上階梯,跨步走進大門。
      「等等!」

      怎麼了?凱子想皺起眉頭,不過回頭的同時又阻止自己這麼做。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引起爭吵,要是吵起來對任何人都沒好處,而且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好生氣。

      「怎麼了嗎?」
      「我只是想問你,我、我可不可以搬來崁頂站?」
      凱子沒預料到自己會聽見這句話。
      「我、我想說,我們好像認識,而且那個肥貓和大仔好像也都要離開了。」廉愈說愈順,凱子的沉默好像無形間鼓勵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我們時間都不多了,我只是想要待在認識的人旁邊。我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定我、我可以找一點事情做……」

      凱子看著他,接下來的話變成一團胡亂無章的雜音,不見了。怪的是凱子居然聽得懂,那聲音好像對著一個又大又黑、空蕩蕩的舊倉庫,丟了一顆小石頭一樣。空洞的回聲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時間裡,填滿了整個空間,就在兩個咖咚聲咖咚之後。廉會這樣想真奇怪,畢竟凱子記得不久之前自己才開口威脅過要把他大卸八塊。

      聲波慢慢停了。

      廉依然站在原地,帶著滿臉期待看著他。凱子發現自己可以聽到廉的想法,就算眼前是架曾經威脅要毀掉他的瘋機器,也好過孤單一個待在蟻窩裡,沒日沒夜驚惶混亂,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降臨的末日來訪。凱子突然發現,其實他對廉已經沒有那麼生氣了。腦子裡少了活人們催個不停的浮躁聲音,凱子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麼活潑,也沒那麼喜歡講笑話。

      「我們有很多空房間。」凱子抓抓頭說:「誰知道呢,說不定之後還會有更多。所以我們需要多一點人手,你要是肯幫忙的話,我是不反對啦!」
      「我願意幫忙!」廉立刻說。
      「那進來吧,我幫你看看還有沒有胸章,順便找幾件新制服給你。沒有給你胸章和制服,會被大仔念說我不知道怎麼帶新人。」

      為什麼呢?在意大仔沒有意義,大仔已經走了,補進來的是個連記憶都亂七八糟的挖寶工。崁頂站是一個空蕩蕩的倉庫,裏頭的東西沒了,只剩灰塵一粒一粒到處堆而已。帶著廉往裡頭走,凱子沒去啟動天花板上的吊燈。何必呢?反正地圖都在他腦子裡,沒有燈也能走得順遂,而天井和大門透進室內的光線,遠比挖寶工住的蟻窩採光還要好。燈是活人用的東西,他們是卒子。

      廉跟在他後頭,兩人不一致的腳步聲激起一陣陣錯亂回音。崁頂站實在太大了,只有回音才有辦法填滿這裡,讓走在裡頭的小人物感覺沒那麼寂寞。凱子故意走慢一點,讓廉能夠走在身邊。

      「怎麼了嗎?」廉問。
      「沒什麼。」凱子回答:「走你的路,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廉沒有回應,不過凱子感覺得到他偷偷調整步伐,既不會趕過凱子,又不會向後拉開距離。資訊共享對活人有用,卒子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往前走,放慢腳步嘗試,都想看看能不能走久一點。

      他們走得很慢,只是沒有紀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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