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阿墨斯和主教
「你是誰？」
阿墨斯搖搖頭，椅子上的雅致露出疑問的表情。很好，這個指令她懂。
「指令，學習，跟著我說一次。」阿墨斯一邊打手勢一邊說，雙重鎖定是絕對有其必要，以免未來哪個大嘴巴的人類不小心開啟學習模式。一旦進入學習模式，它們會變得脆弱又沒有抵抗力，只能任人擺布。
「你真可愛，叫什麼名字呀？」
「你真可愛，叫什麼名字呀。」
「呀？」
「呀？」
很好。「指令，互動。我是阿墨斯。」
「我是雅致。」雅致露出甜甜的笑容，地下街陰暗潮濕的小房間，因為這個笑容亮了起來。阿墨斯看著她圓滾滾的小臉，纖細脆弱的骨架呈現漂亮的弧線，厚實的皮肉已經幫她覆上，穿上連身裝之後她和那些被收進收容所的女孩一模一樣。差別只在她的笑臉，那些收容所的女孩沒辦法像她這樣微笑。
「阿墨斯。」雅致笑著說：「你做什麼工作呀？是挖寶工，還是垃圾魚呢？」
「我是皇后。」阿墨斯回答的同時，臉也紅了起來，去他的人格模擬，偏偏要在這時候壞事。
「皇后？」雅致雙手遮住嘴巴，尖起聲音說：「這麼巧？我是公主，大家都說我是粉紅公主。」
阿墨斯楞了一下。「粉紅公主？」
「逗你的啦！我是主教，這才是我真正的工作。」
蘇天刺把她的人格模擬寫得很好。「你知道平常我們不和其他人說這個。」
「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或國王，其他人問到我只要說我在地下街掃地就好。地下街有好多樓梯和走廊，永遠掃不完的地。」雅致說。
「沒錯，永遠掃不完的地。指令，自我檢測。」
雅致眼皮垂了下來。「報告，互動正常，應答能注意人際禮儀。感官系統(tǒng)應隨時記錄互動程序，歸納互動習慣更新人格模擬設定。加強用語口氣、語調，增加對話活潑。」
「指令，互動。」
椅子上的雅致眨眨眼睛，再一次正眼看著阿墨斯。「我今天表現得怎樣？」
「非常好。」阿墨斯回答。
「你覺得我準備好了嗎？」
「我覺得我永遠不會準備好。」
這是實話，說出實話阿墨斯有些難過。
「為什麼？」
為什麼？阿墨斯也問過蘇天刺同樣的問題，國王過去沒有給他答案，至今依然沒有。雅致起身伸手，環(huán)抱阿墨斯的胸膛。她只有這麼高，雙手甚至沒辦法圈住阿墨斯的背。
「他們會長大，會變老，而我們永遠都只是這樣。」阿墨斯說：「我們能怎麼辦？不管我們怎麼升級改版，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
「國王把你的人格模擬寫得太多愁善感了。」
「這不就是我們該做的嗎？」阿墨斯說，說話的時候手指輕輕掠過雅致的髮梢。
「唉唷，我才剛整理好呢！」雅致推開他，露出害羞的笑容。阿墨斯看著她傻笑，另一個理智的聲音想著該怎麼給蘇天刺一頓好看。都怪他，如果不是他雞婆幫阿墨斯加了這一條設定，剛出廠的雅致怎麼能使人神魂顛倒？她應該只是個離職的機械調校師，和阿墨斯沒有絲毫共通之處。可是多了一條設定，讓她能順理成章住進地下街，讓阿墨斯有了能夠傾心思念的對象，除了玲瓏和肥貓之外，阿墨斯有了能投入感情的對象。這些感情是原本就存在，還是蘇天刺的巧手寫下，程式碼才聽令繁殖的產物？
阿墨斯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那一天，薇薇麗離開那一天，原本該是新的開始，卻因為一群暴民全部改寫。槍響時先動作的是陪在玲瓏身邊的雅致，她卓越的感官配備提前所有人查知逼近的危險，傳訊要她選擇躲避。不過她是主教，有另外一條設定勝過安全警告，令她優(yōu)先使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身旁的玲瓏。
那一槍正中她深藏胸口的核心處理器。如果是頭部或四肢，阿墨斯只要走一趟回收場，半個小時之內就能幫她修復所有感官配備，接上四肢電路。可是偏偏是處理器，蘇天刺寫入設定，獨一無二的核心。
蘇天刺說動手的是人類，只有愚蠢的人類分不出真假，光憑玲瓏的四肢就判斷她是邪惡的機器人。或者是染病之後遭人改造的生化人，不知道，沒人能弄懂人類偏執(zhí)的腦袋能生出什麼邪惡的想法，總而言之，玲瓏成了他們發(fā)誓要狙殺的目標。
然後是薇薇麗，愛護養(yǎng)女的心從訓練成了本能，她推開同伴，用爬類肌肉才能產生的高速撲到玲瓏和雅致身上。騎兵把自己推上死路，以為能救回瀕危的主教和小卒。
他們誰也救不了。
阿墨斯有足以媲美起重機的臂力，有全世界人類都望塵莫及的強悍軀體，偏偏在設定裡有這麼一條缺陷。這條缺陷在薇薇麗和雅致身亡那一天，生出一口老痰哽住他的喉嚨，從此壓得他日夜氣喘顫抖。他不能動手，因為對方是人類，是他應該要扶持培養(yǎng)的人類。人類可以自相殘殺，他們卻不能介入其中。
為什麼？
阿墨斯扛起路邊廢棄的鐵皮車，奔向前方為玲瓏擋下第三波攻擊。雨點般的子彈打在車殼上，發(fā)出叮咚亂響。阿墨斯張開雙臂抱住停止運作的雅致、腦漿四散的薇薇麗、嚇到癱瘓的玲瓏，他們在他懷中發(fā)抖，沒有一點掙扎。
「玲瓏？」
「阿墨斯？」
「不要說話，沒事的，我要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薇薇麗、雅致……」
「沒關係，這種事他們懂，我會保護你。」阿墨斯輕聲說：「我可以一次帶走你們三個，放心，這一點小事我做得到。」
「救、救……」
不行，這個阿墨斯辦不到，他不能答應辦不到的事，這是設定。阿墨斯右手抱緊三個女孩，左手拖動滿是彈痕的鐵皮車，慢慢邁步往地下街的入口撤退。來接薇薇麗的爬類四散而去，阿墨斯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不過他知道短時間內只能暫時依靠自己了。其他工人站在門內大聲呼喊，肥貓給闊少緊緊抓住。看阿墨斯一行腳步移動，凱子連忙發(fā)聲指揮其他人後退，要機庫組的人快點去準備急救器材，要倉庫組隨時準備支援物資。
阿墨斯知道，蘇天刺把流程都寫好了，放在他們每個人腦中，就算不用溝通也能順利進行。國王預料到很多事，卻沒辦法預見扭曲的人心做出違背常理的舉動。人類只剩那麼一點點，卻依然止不住猜忌懷疑，日日在水泥叢林中追捕同類。
「玲瓏會幫我們把消息送給赫凱瑟。」
阿墨斯不記得後來玲瓏是怎麼脫險，蘇天刺說他也有中彈，記憶可能因此在寫入的時候毀損。不過阿墨斯記得玲瓏後來平安長大，雖然有過一段黑暗的日子，但好在她和肥貓都平安成人。地下街成為攻擊目標之後，他們遷移到崁頂站，舊火車站周圍空闊孤立，不怕人埋伏襲擊，靠近港口也方便工人上下班。
「一切會結束得非常平穩(wěn)。」
是嗎？國王，你有多久沒有看過鏡中的自己了？攻擊行動不只針對玲瓏和地下街，時常出入永氰集團和政府機關的蘇天刺也跟著遭殃。阿墨斯的手藝不知道為什麼在他身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再多巧手製作的代用零件，都沒有辦法補好蘇天刺扭曲變形的機體。
一天一天耗損，一天天扭曲，渾身機油臭味。
「時間會帶走所有的東西，我親愛的朋友。所以別放在心上，專心照顧崁頂站和工人，等玲瓏送完消息回來，就輪到我們了。」
該走了。
「那一天到來時，我們會手牽著手一起離開。」雅致是這麼說的，蘇天刺要她這麼說，穩(wěn)住心神浮動的白皇后，甘心持續(xù)奉獻。失去了主教，在人格模擬中留下的缺口大到無法修補，毀損的邏輯相互衝突，迫使其他人必須採取行動。
「大仔。」
凱子和闊少，怎麼會這樣？他們的任務應該是肥貓，不應該關心扭曲毀損的阿墨斯。
「大仔，凱子說要帶你去看醫(yī)生。」
闊少的角色是阿墨斯的助手，設定和凱子不一樣。凱子更有彈性，比起嚴肅的闊少更適合將所有人的感情繫在一起，闊少則是幫助阿墨斯處理日常工作的大小。那天他的事就是向阿墨斯報告凱子正在進行的計畫，肥貓跟在他們後頭探頭探腦，顯然也參與其中。
阿墨斯繼續(xù)往垃圾浮島的頂端爬，只分出一點處理器的效能分析闊少提供的新資訊。闊少壓低聲音，和阿墨斯一樣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頻率說話。
「肥貓怎麼說？」
「他什麼都沒說，不過他正在影響凱子。」闊少說：「凱子會幫他把消息散播出去，崁頂站的垃圾魚們開始察覺不對勁了。」
這樣呀，想不到肥貓平常傻傻的，卻意外有靈敏的一面。
「他們兩個要我?guī)н@個給你看。」闊少拿出一張照片，阿墨斯沒預料到三人組居然還有這一招，預先設定好的人格當下立刻背叛了處理器的判斷。他不確定自己是怎麼表現給闊少看，只記得闊少向後退了一步。「對不起。這原本應該是主教的照片，不是這個城堡。」
「無所謂了。」阿墨斯說：「你叫所有人東西快點收拾好，這一邊結束之後，三號碼頭還有另一塊浮島要處理。叫大家快點幫忙把橋搭一搭，車子要撤出去了。」
闊少點點頭，收起照片。
「對了，你記得寫一份檢討報告，說看看為什麼崁頂站的員工每個都迷沉黑公主。」
闊少變臉喊冤的表情非常有說服力，如果不是阿墨斯早有準備，說不定也會跟著肥貓買帳。他當然知道為什麼，等皇后、國王退場之後，城堡就是他們最後的指引。
「快點去。」
闊少一離開，哽在阿墨斯喉頭的痰液立刻開始騷動。那鬼東西究竟是什麼？阿墨斯的身體結構根本不會產生痰液才對，為什麼會生出這鬼東西不斷折磨他？蘇天刺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或者，該問他對自己做了什麼？為什麼他人格模擬中的缺陷會不斷放大，甚至影響他的處理器運作，拖垮整個機體效能。阿墨斯每日每夜不斷分析計算，卻始終得不到解答，只有一筆又一筆的時間數字不停累積。他環(huán)顧周圍的浮島，可以立刻計算出哪處結構不穩(wěn)，哪裡又有可能藏著珍貴的金屬廢料，可是他卻算不出哽在他喉中的問題答案是什麼，害得周圍的垃圾魚連帶失常。而在他想出怎麼解決之前，其他人已經搶先決定，硬生生剝奪他的選擇。
「大仔……」
喔對，現在是凱子扛著他，是他過去努力栽培的小傢伙，還有特地去撿一個新夥伴回來幫忙。
「你不會有事的，崁頂站會繼續(xù)經營下去。不就少一張證照而已，那些檢師能怎樣？把我們斷水斷電嗎？那些管線全都是我們自己接的，要接回去不用半天的時間。沒公司要收我們挖到的廢料，我們就自己加工廢料，有我們這些垃圾魚不要說裝修崁頂站，要蓋一棟城堡都沒有問題！」
凱子、凱子，樂觀向上的凱子，總是不畏艱難，面對各種挑戰(zhàn)的凱子。如果關機之後還能留下一點效能，阿墨斯一定會拿來回憶這些死忠的小弟，還有他摯愛的……
阿墨斯沒有繼續(xù)思考下去，訊號中斷了，憤怒的爬類將廉、凱子、阿墨斯給捆住，扔上貨車叫人拖走。那些檢師跟在他們身後，滿意點頭的樣子活像個好主人，為稱職的寵物暗自喝彩。
帶頭的爬類打了一個手勢，檢師們匆匆跟上。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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