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進城辦事
好在沒出大事。
或許存點數幫大仔找醫生這樣的大事他們沒辦法，不過垃圾魚們至少在凱子需要後援整理資料的時候，還是拿得出東西。過程稱不上輕鬆，肥貓、凱子、闊少三個得把他們用畫圖統計的數字翻譯成文字，一筆一筆填進新式表格裡。只是沒人輪班，闊少得一直跟著大仔出勤，於是這份工作絕大部分落在肥貓和凱子身上，他們被迫停工意外有了收穫。
「每天都要看這種表格，那些在審查部門上班的檢師怎麼受得了呀？」好不容易把最後的清單確認完畢，連早餐也沒吃的肥貓揉著眼睛抱怨道：「我覺得我要瞎了。」
「等檢師帶人來查封我們崁頂站，到時候看你會不會可憐他們。全都是神經病，我們宿舍的廁所有沒有通苯港的糞管到底干他們屁事？」凱子放下手上的文件罵道，他這三天總共大概只睡六小時，比上工工時還長。雖然昨天晚上已經罵了一齣，但是今天早上再看一次還是讓凱子相當火大。
「而且我們到底有那裡弄錯？舊表格和新表格根本沒差，我們的清單也都是對的，這些神經病到底是怎樣？」
「你可以問問看還有哪個瘋子朋友喜歡研究表格，說不定他能回答你的問題了。」體力透支的肥貓打了一個大哈欠，凱子還來不及反擊，大仔已經把頭探進辦公室。
「你們弄好了？」
不等兩人回答，阿墨斯小心擠進辦公室。當初蓋這間辦公室的人沒預料到會有人擁有阿墨斯這樣的體型，寬闊的肩膀稍不注意很可能就會把門框給擠壞。他側身進門，搬了椅子坐下。他手分別壓著兩個學徒的肩膀，沒讓他們起身打招呼，眼睛掃過堆滿辦公桌的文件，找到最後一張椅子坐下。看著他流暢的動作，很難想像他的雙眼其實有問題，是電子眼令他得見光明。
阿墨斯拿起凱子剛剛放下的文件，不禁噗哧一笑。「真是絕了，糞管。」
「很扯對吧？」凱子把剛才憋住的火力轉向。
「連我們的屎尿、垃圾都要管，檢師全部都是神經病。」
「誰叫他們靠扒糞賺錢，當然一點一滴都不會放過。」阿墨斯苦笑說。
「靠扒糞賺錢？」凱子興趣來了。「大仔你說清楚一點，扒糞怎麼賺錢？」
「你不知道？」阿墨斯放下文件。「你吃的東西、喝的水，消化之後通進廁所再引進糞管，再接到沼電廠就能變成珍貴的電，供應苯港運作。」
「這麼厲害？」凱子說：「我都不知道。」
「你以為我們每天用的電是海裡撈的嗎？」阿墨斯輕笑說：「什麼事都有代價，你今天吃了東西拉了屎，明天早上就能幫機械充電。」
「那我和凱子今天早上餓了一餐，明天沒電上工豈不是又要繼續餓下去，然後就沒完沒了了？」肥貓皺眉問道，阿墨斯和凱子哈哈大笑。
「你這個天兵，只有你說得出這樣的話。」阿墨斯擦掉眼角的淚。「不用擔心，不會讓你們餓到。」
他掏出兩條雜糧棒，沒吃早餐的凱子和肥貓不假思索接過，拆開包裝三兩下吞進肚子裡。
「吃慢一點，沒人跟你們搶。」阿墨斯說。
「窩杓呢？」凱子問：「骸再癡嗎？」
「吃完再講話。」
凱子把一塊雜糧棒給硬吞下肚。
「闊少在機庫那邊清點等一下要帶出去的裝備。」阿墨斯說：「下禮拜你們兩個回來上班，他就不會這麼累了。」
凱子本來想說些什麼，可是看著阿墨斯的眼睛，突然弄懂大仔在暗示什麼。
「是他們先開始的。」凱子嘟噥道。
「我知道是那些木材場的蠢貨先開始的，錢老闆只管賺錢不管手下，哪一天木材場給人放火燒了我也不意外。」
「你是說我們要去燒木材場嗎？」
阿墨斯苦笑。「肥貓老大，我請你乖乖留在崁頂站就好，放火這種小事留給其他小弟去做。」
「喔。」
「總之，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不要吵了一次架就非要對方死，之後還是要一起上浮島工作，留一點情面大家都好做事。以前有好幾個工班就是互相搶工作看對方不爽，天天打架鬧事讓永氰的管理部盯上，結果證照給人撤掉弄到解散。」
阿墨斯的一句話，讓凱子背後寒毛豎起。
「有工班因為打架鬧事，所以被撤掉證照？」
「不是沒有聽說過。」阿墨斯對凱子說：「不過你放心，你和肥貓沒把事情鬧大，我們的證照好得很。只是之後，你們講話做事要小心一點，不要被人家抓到小辮子。」
「什麼小辮子呀？」凱子說：「大仔你真好笑，都養我們這麼久了，居然還以為我們有哪個地方很小。」
「你那個小腦袋快點長大，不要再想那些山腳下的小姐，我就阿彌陀佛了。」阿墨斯回道。
「阿蜜頭？大仔今天講的話好難懂。」肥貓搖搖頭，瞇著眼睛舌頭打結的傻樣子讓凱子和阿墨斯哄堂大笑。
「你們兩個天兵，真是夠了。」阿墨斯起身，手拍了一下工作服的胸袋。「剛剛送來的，玲瓏說你們再不去找她，她就要送貨去食蟲市了。你們到時候撲空不要怪她。」
他把紙條遞給凱子，上頭的確是玲瓏纖細的字體。
「大仔謝了。」凱子說。
「今天是你們停工最後一天，送完件就去看看她，順便幫我確定這個野丫頭過得怎樣。」
「好的，大仔。」
報時的蜂鳴器響起，崁頂站的工人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廢話講完，在把氧氣吸乾，叫魂的蜂鳴器喊破喉嚨之前，我最好快點上工了。辦完事早點回來，我和公司那邊說好今天晚上停一班，倉庫那邊也把好東西搬一點出來，大家傍晚休息之後就不用出門了。」
「謝謝大仔！」
阿墨斯拍拍兩人肩膀，小心穿過窄門離開辦公室。肥貓開始收拾東西，凱子知道他剛剛忍很久了，被大仔弄亂的文件一下子通通歸回資料夾中。
「大仔真的很誇張。」肥貓低聲說。
「你才誇張。」凱子說：「幾張紙也在那邊碎碎念。」
「大仔說東西絕對要好好放在該去的地方。」
看肥貓皺著臉，小心把每一份文件按照標籤排好的樣子真的很逗趣，凱子隨他去玩，反正收件的辦事員不會嫌棄文件太過整齊。他在心煩別的事情，雖然機率不高，但總歸有個機率。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肥貓問。
「和你沒關係啦。」凱子說：「應該。」
「木材廠那些混蛋歸混蛋，但應該不是白癡。把事情報上去，他們自己也會有事。」
凱子嘆了口氣，說肥貓傻，有時候他又精得嚇人。「我剛剛有抖一下，不過現在沒事了。」
他起身幫肥貓收拾東西。時間差不多了，是該出門了。
「你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
「那個瘋子放你鴿子有這麼重要？」
總有一天，會有個厲害的傢伙教肥貓怎麼閉嘴，不要整天戳別人的心事讓人難看。
「要是那個瘋子毀約，大仔就別想拿到點數看醫生了。」凱子厲聲說：「這樣你說他放我鴿子嚴不嚴重？」
「你也說過他很想找姊姊，如果不是有什麼原因，他不會無緣無故丟著你這個送上門的凱子，自己人間蒸發。」
凱子覺得自己被人偷罵了一句，可是沒有證據。
「我們先去找玲瓏，然後再去找瘋子你說怎樣？」肥貓拿出公文袋，這些公文袋是維修組用滑皮碎屑做的，上頭花花綠綠的斑紋來自工作服、廢輪胎、舊皮帶、穿底的皮靴、破洞的襪子。早餐只吃一條雜糧棒，肚子還在咕嚕嚕叫的凱子突然生出一個怪念頭，不知道公文袋和雜糧棒會不會同樣都是滑皮，同樣可以吃下去再拉出來？
「快點，等一下有貨車會從港口出去，我們可以搭便車去轉運站。」肥貓催促道，凱子伸了個懶腰跟上他的腳步。錯過這班車又要花點數搭公車，一來一回之間虧大了。只有辦事員和玲瓏等著他們拜訪，想想真是沒勁。
「你嘆什麼氣？」肥貓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沒事，小寶貝，該出門了。」
「你為什麼要叫我小寶貝？」
肥貓還是繼續問傻問題比較可愛，凱子讓他保持這個狀態，鬱悶的心情才能輕鬆一點。戶外還是那副灰不灰、藍不藍的死人天氣，他們戴上面罩罩住口鼻，凱子只希望今天送件能夠順利，最好玲瓏順便爆點料，讓他可以向廉交差。要是一個月過去沒幫他找到姊姊，這瘋子不知道又要惹出什麼事。可憐的傢伙，凱子應該趁還有時間，想想要怎麼勸他接受姊姊已經死掉的事實。
他們差一點沒趕上從港口離開的送貨車。港區的工廠一年到頭，二十四小時，無止休地工作消化那些浮島上挖下來的垃圾，簡單清理、分類、加工之後製成半成行地滑皮原料。晚上完成的半成品，會在早上運出港區，送到工廠裡加工製造，然後再由更多貨車送到有永氰標記的商店。苯港不管是垃圾魚還是挖寶工，都會去這些商店拿點數兌換食衣住行必備的產品，然後投入生產，從浮島裡挖出更多東西。
理論上搭著港區出發的貨車，只要懂得怎麼在適切的時間地點換車，就能將苯港逛過一圈，跟著整個城市的商業脈動走上一輪。凱子和肥貓在港口旁的路口守候，等相中的貨車經過，趁著目標轉彎來不及加速時跳上去抓住貨車車斗，事情瞬間解決一半了。
「今天這輛不知道是載什麼？」好奇的肥貓左手抓著固定貨物用的滑皮繩，右手機械手指戳破蓋在上頭的帆布。
「不要玩了。」凱子漫不經心地說，聲音被面罩蓋住傳出來只有嗚嗚聲。他和其他搭便車的人一樣看著兩旁的街景，放空心思吹吹風。
「是比較薄的滑皮，應該是要做衣服的。」肥貓眼睛貼在破洞上瞧。「是墨綠色的。」
「哪一次不是墨綠色的。」凱子打了個哈欠。「如果真的要配新衣服下來，今天回去記得提醒那些倉庫的小鬼頭，要他們多弄一點崁頂站的商標，才不會新衣服到的時候沒東西黏。制服上面沒有商標，大仔會不高興的。」
「我們是不是應該換一下商標？」肥貓說：「魚看久了也是有點膩。」
「我叫葛皮做小貓商標你覺得怎樣？」
「白癡喔。」
肥貓的廢話說完，目的地也差不多到了。凱子看準時機，貨車轉向彎進中心圓環前放慢速度，上頭搭便車的乘客同時一哄而散。凱子和肥貓抱緊揹袋往外跳，踉蹌兩下恢復平衡之後往管理處的方向走。
只是事情似乎不大對勁，總是有一大堆辦事員的港口管理處大樓，今天卻連一盞燈都沒亮。大門前的馬路冷清清的，活像辦喪事一樣安靜。凱子和肥貓在半途煞住腳步，另外一組排回在管理處大門前的工人不是別人，正是木材場那群蠢蛋。肥貓倒抽一口氣，凱子趕緊抓住他的手。
「你想做什麼？」凱子嘶聲說：「大仔說過不能再鬧事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他們快點走。」
算他還有一點理智，沒想到要搞什麼報仇雪恨。木材場那群人不知道是不是聽見肥貓和凱子說話的聲音，隔著一條馬路望過來，像不認識他們一樣別過視線，垂頭喪氣離去。肥貓和凱子鬆了一口氣，邁步跨過無人的馬路，踢開腳上纏人的塑膠袋。
「他們是怎麼了？」肥貓疑問道：「怎麼好像不認得我們一樣？」
「你希望被認出來嗎？」凱子反問。
「我希望我和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面。說真的，我一點都不想再和他們有牽扯，離我愈遠愈好。」
「恭喜肥貓大爺，你的願望浮島上的工人都聽到了！」
「你少在那邊白癡。」
凱子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管理處大門上掛著鎖頭，這副景象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突然間一個理應臭屁遺千年的萬惡主管機關關閉，不知道為什麼居然讓人覺得心驚膽跳，懷疑恐懼。凱子這下總算是知道木材場的傢伙們為什麼一副失掉魂魄的樣子，肥貓和他站在大門前，看著纏住門把的鐵鍊發呆。
「這個鎖和鐵鍊如果撿回去，不知道能換多少點數？」凱子喃喃自語說。
「偷管理處的東西大仔會生氣的，不行。」肥貓接話說：「不過應該能換個三點不是問題。」
「你剛剛說我們不能偷東西。」凱子提醒他。「過來這邊，我知道還有一個窗口可以丟公文袋。之前有一次裡面的人休假，我和闊少也是這樣處理。」
凱子帶著肥貓往建築物後面繞，他記得投遞口藏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以免路過的工人惡作劇塞假文件進去。只是位置他實在記不清楚，畢竟他和闊少一起處理這些破事的時間都不知道是幾十年前了，想要把正確的位置記起來，還真的得挖深一點才能找到記憶。
等等，如果他們把投遞口改掉怎麼辦？
還好，走進旁邊的防火巷，投遞口還在那裡，和凱子的記憶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這次多了一大疊等待處理的文件，紮紮實實塞滿了整個投遞口。凱子和肥貓對望一眼，一起伸手抽了幾包文件出來，塞得太滿的投遞口馬上有了反應，嘩啦啦吐了一堆紙張在他們腳邊。
「阿ㄍ——」
「沒事，我接到了——幹。」
凱子終究是慢了一步，文件四散飛開，兩人又花了一點時間把掉落的紙撿回來，一張張仔細端詳。
「這一份和我們一樣要申請證照，是上個禮拜丟的件。」肥貓說。
「我這個是想要申請新器材，日期是昨天。」凱子掃過一份採購清單之後說。
「然後這個是五天前，員工健康檢查。奇怪，他們整整一個禮拜都沒收文件嗎？」
凱子拿走肥貓手上的文件，和自己手上的公文袋一起用力塞進投遞口。蠻橫的他硬是將投遞口整個撐開，把全部的紙張通通擠進去。
「你會把人家的東西弄壞的。」肥貓說。
「我管他這麼多，這些混帳坐在辦公室裡不做事，連審個文件都愛審不審的，塞爆他們一個窗口只是剛好而已。」凱子往後站，手用力拍了兩下褲子。
「你怪怪的。」
「還不都是你亂講話刺激我。」
「我只是不爽他們而已。」
他們抬頭往上望，高聳入雲的港口處辦公室灰不溜丟，和垃圾浮島一樣方方正正，一路疊上天。
「裡面真的半個人都沒有了嗎？」
「他們幹的最後一件好事，大概就是退闊少的件給他難看吧。」凱子重重吐了一口氣。「走吧，玲瓏可不會等我們一輩子，這些爛公文留在這裡等發霉就好了。」
肥貓看了灰暗的建築物最後一眼，才拔腿跟上凱子。凱子拿出紙條對一下路名，確認玲瓏的店鋪就在附近，應該花不了太多時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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