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酒館找瘋子
紀錄上說肥貓和凱子戴好面罩，走出崁頂站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四十分。走出門時凱子還特別和顧門的大總機說要是大仔問，記得扯謊說他們去山腳下找女人。不和這些人先套好話，給大仔發現凱子真正的目的，那可是性命交關的大事。
下午走出崁頂站上街和平常上工的感覺不大一樣，凱子很好奇平時是否也和今天一樣，西邊的天際線會變成淺紫色？爬類爬到高處探頭探腦，像傻瓜一樣對著天空揮手。街上的行人低頭行進，算算時間這些應該是今天收穫頗豐，能夠提早爬下垃圾山的幸運兒。沿途肥貓左探右望，和平常一樣搖頭晃腦，瞇眼睛四處亂看。凱子隨他去，大步在前面帶頭走。
「我們要去塔金鍋？」肥貓中途問道。
「沒有，我們要去薛老闆。」凱子回答：「我跟那邊的老闆有認識。」
「你去過薛老闆？」肥貓又問：「那邊是挖寶工才會去的地方，你這隻垃圾魚和人家湊什麼熱鬧？」
「那邊的飲料比較不一樣。」凱子摳摳下巴。「人也不一樣。」
「哪種人不一樣？」肥貓是愈問愈有興趣了。
「你再囉嗦就滾回去和爽爽換班。」
「我可以晚一點再和大仔見面。」肥貓打了個冷顫。「你不知道早上他那張臉有多恐怖，我睡一覺冷靜一下再面對。」
「嘴巴先塞著。」
兩人跳過馬路上的裂縫，不是交通幹道就會這樣，破了要等上一千年才有人來修。斜插在路邊的電桿上掛著燈，午後沉悶的空氣壓得這些脆弱的桿子幾乎要斷了，兩隻爬類雙手抱胸站在發霉的電桿旁，望著霉斑若有所思。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最近爬類到處都是。」肥貓問。
「我有一種感覺，你問題太多了。」凱子打開薛老闆的門，歪掉的門框發出恐怖的嘎吱聲嚇到路邊的爬類，兩隻咻一聲跑入暗處消失。凱子和肥貓沒去理會消失的爬類，薛老闆的薛老闆站在門後，兩隻眼睛看著不請自來的客人。
「我們和永氰簽過約，只服務——喔，是凱子。」
凱子拿下面罩，走到燈光下讓薛老闆看清楚自己的笑臉。「老薛，最近生意好嗎？」
「還不就那些挖寶工。」薛老闆聳聳肩。「怎麼樣？今天帶朋友來，想喝什麼還是吃什麼特別的？」
「今天特別的先省著。」凱子笑著搖搖手。「不過苦可樂給我們來三杯。」
「三杯？」薛老闆看看肥貓。「你等誰呀？」
「我有事情找人談，那個瘋子來了嗎？」
薛老闆眉毛挑高，油亮的額頭皺了起來。「你說王子？」
這下肥貓也睜大眼睛了。
「就是王子。」凱子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王子……」
「唉唷，王子有什麼大不了的？垃圾魚、挖寶工每天進進出出，你招待過的大戶還會少嗎？」凱子說：「薛老，我和王子有事情要談，你幫我們準備好飲料和桌子，確保他跑不掉就好了。」
「這個嗎……」
「拜託你了。」
凱子握住薛老闆，一張皺巴巴的維修卷就這麼塞進他指掌間。薛老闆扁扁嘴，誇張地揮開凱子的手。凱子感覺到手掌中的點卷瞬間消失。
「來我這邊喝酒就喝酒，玩這些小把戲做什麼？你們兩個安分一點坐這邊，客人來的時候我會幫忙送飲料。老蒲！」
裝了一雙鐵腳的老蒲咿咿歪歪走過來招呼，肥貓跟著凱子坐進距離門口最近的座位，卻被凱子給推到另外一張桌子去。果然是個媽寶，沒看整間酒館大家都是自己一個人，兩個人坐在一起又守在門口，疑心病重的看一眼就逃跑了，之後還要談什麼？
凱子和肥貓分守兩端等待，薛老闆坐在門邊的櫃臺，老蒲在座位間走來走去，清理那些只有他自己看得見的灰塵。量想必不少，忙到他連客人看見的灰塵都沒辦法清。薛老闆和塔金鍋嚴格說起來相去不遠，只是桌子通通小了一號，更適合特立獨行的人。比如那些挖寶工，還有凱子等待的王子。
王子，老是放話要迎接公主的王子，自以為是的瘋子。
他們沒有等待太久，肥貓開始放空發呆，人就出現了。
走進門的王子有雙眼角下垂的疲憊眼睛，身上和其他挖寶工一樣揹著揹袋。從左腳的綁腿可以看出他是個鐵腳貨，走路歪歪的應該是哪個齒輪歪掉了，面罩上方還有一塊瘀青。以一個穿滑皮裝的王子而言，他的樣子實在是落魄到家了。
王子沒注意到凱子和肥貓，拿下滑皮面罩坐進他平常的座位。真奇怪，這東西平常自己戴沒感覺，看他戴起來活像什麼動物的口枷，怪不舒服的。薛老闆親自把飲料送上去，證實了他的身分。凱子把腦中廉戴上面罩變成一頭牛的詭異畫面拋下，推了肥貓一把，兩人一左一右接近王子。
「午安，你好。」凱子露出他招牌笑臉，王子突然縮一下像被嚇到一樣，真是沒禮貌的傢伙。「別緊張，我們不是壞人，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幫不了你。」王子立刻說。
「別這樣嘛！至少我們先認識一下，也好討論要怎麼互相幫忙。「我是凱子，這個是肥貓。」
「凱子、肥貓……」王子看看兩人，緩緩吐出一口氣站起身。「我是廉，兩位請坐。」
這招凱子倒是沒料到。肥貓顯然很吃這一套搞得像宴會廳招待客人的應對，大大方方坐進廉擺手指示的位置。好吧，雖然奇怪，但至少是個開始。凱子跟著指示坐在肥貓旁邊，想看這個廉準備玩什麼花樣。
他們屁股一碰到椅子，廉立刻拔腿衝出薛老闆。
凱子也沒料到會有這一招。
「他跑了耶。」
廢話。
＊
「快追！」
廉一把把門甩上，他沒浪費時間回頭，那些被抓住的傻子就是浪費時間往後看才會給人逮住。做了，然後繼續跑，跑到你的心臟跳出喉頭才能停下。他的左腳哀吟一聲，疲勞的金屬發出警訊。不行，今天已經超出他能負荷的極點了，他負擔不起任何維修費用。他還要去找蘭，要幫她把病給治好。
只有一瞬間可以猶豫。
廉拖著左腳閃身跳進薛老闆旁的防火巷，連滾帶爬躲到垃圾箱後，嚇得翻垃圾的爬類一哄而散，往馬路、屋頂、圍牆各處竄逃。
「幹！死爬類，嚇死人了！」馬路那邊傳來咒罵聲。廉縮著脖子躲在陰影中，豎起耳朵全神警戒。以他現在的狀況，靠蠻力是絕對贏不了那兩個垃圾魚，廉也沒有足夠的聰明口才或是利益能夠說服他們離開。他只能躲在這裡，想盡辦法祈禱最後一絲運氣還沒棄他而去。
總有一天他會遇上必須生死相搏的一天，但不能是現在。
「到底會跑去哪裡？」
「我跑不動了……」
「啊？我們也才剛跑兩步而已吧？」聽這聲音是那方臉的肥貓。「你體力有這麼差？」
「少在那邊廢、廢話……快點追……」奸詐的小白臉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大概是因為平時除了耍嘴皮子之外沒做過更粗重的工作。「你快點追，從塔金鍋後面的巷子繞過去，大仔有沒有救就看你這次了！」
「神經病。」肥貓罵了一聲，腳步聲逐漸遠去。很好，廉的危機解除一半，接下來就等錯判情勢的凱子也離開馬路，他的逃生路線就淨空了。廉小心移動，慢慢爬出藏身處，發抖的左腳在移動時發出不祥的警示聲。他不能去維修，去的話蘭就沒有點數看醫生了，他要小心一點……
「你要找人幫你看看那條腿才行。」
廉頭往上抬，凱子歪著嘴巴站在他正前方。
「你——」
「我也是鐵腳貨。」凱子把右腳的褲管拉高了幾公分。「我很清楚你跑步的聲音代表什麼意思。」
喘吁吁的肥貓從後方現身，塔金鍋後面的巷子，廉這個白癡居然以為自己安全了。
「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廉低聲罵道。
凱子哼哼笑了。「這句也太老套了，你平常都看什麼片呀？」
然後，出乎廉意料之外，凱子蹲下來幫忙撐起他的身體，叫上肥貓一左一右扶他起身。
「你像垃圾一樣臭。」肥貓說。
「你去鑽一下垃圾箱也是這個味道。」凱子回了一句。「走快一點，薛老闆應該有工具，我們問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場。」
情況愈來愈來愈難理解。十分鐘之後原先還在大街上給人追殺，躲在垃圾箱後頭發抖的廉，現在人坐在薛老闆的辦公室，像貴賓一樣接受款待。凱子拉開他褲管上的拉鍊，幫他檢查機械上的損傷。肥貓端著飲料站在一旁，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搞懂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薛老闆笑嘻嘻，不時走進來詢問有沒有其他需求，惹到凱子得請他消失十分鐘才終於肯關上房門。
事情詭異到家了。
「你有多久沒進廠維修了？」凱子最後問道，放下扳手擦掉滿頭冷汗。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廉反問：「我有沒有進廠維修和你無關，把我的腿放開。」
「你先保證我們談完之前你不會逃跑——肥貓。」
肥貓把托盤遞給凱子。
「我叫你去擋門啦！」
一臉不爽的肥貓走到門前。雖然他瘦巴巴的手上還拿著托盤，但是多一個阻礙就是多一個變數。
「你想要什麼？」逃跑無望，廉只好開口問了。
「我要你全部的維修卷。」凱子說：「不要急，在你說不行之前我先講清楚。我們不是搶匪，要談條件歡迎你開。我們不是自己想去爽才來找你，是我們大仔生病了，要醫生才有辦法幫他健康檢查。我們點數不夠，所以才來找你幫忙。」
「你怎麼知道我有維修卷？」
「說句老實話，你不是低調過日子那種人。你在酒吧裡亂喊的傻話，差不多整個苯港都傳遍了，大家都說有個——王子，在薛老闆這裡，愛黑公主桑菩愛到不行。」
凱子說的是實話，廉也知道。事情就是這樣傳開的，他掛在嘴巴上的夢想害慘了他自己。左腳還晾在褲管外，廉全身痠痛難當，骨頭像剛給人打斷又重新接上一樣。今天下午太緊張刺激了，弄得他全身不對勁。
「到現在還沒有人搶你是你運氣好。」凱子還在說話，他話很多。「所以我推薦你和我們一起。崁頂站的白鬼阿墨斯就是我們大仔，我想你也應該聽過他才對。不要說本港了，整個鯤島也沒人敢惹他，他的名聲可以幫忙保護你。」
「還有你們要的點數。」廉幫他接了一句，省他一點力氣。
「沒錯。」凱子又笑了。「這還只是後續你能拿到的好處。我和肥貓還會幫忙你完成你開的條件，只要你拿出維修卷幫忙我們就可以了。」
「大仔不喜歡有人拿他的——」
「我的重點是，只要我們大仔身體變好，我們大家都有好處。」凱子的聲音壓過肥貓。「你怎麼想？」
「我的維修卷是要給蘭看病的。」廉說：「你們都不知道你們看見的黑公主其實是假的。」
「他有什麼毛病呀？」肥貓咕噥道。
「她忘記我了。蘭絕對不會忘記我，她一定是生病了，被電視上那些人給挾持。她變成黑公主，假裝幫忙慈善事業，其實她是故意要在電視上露臉，叫我去救她。」
凱子和肥貓互相對視一眼，反正廉本來就不期望故事獲得共鳴，他只希望能夠逃出狹小悶熱的辦公室。他彎腰把褲管的拉鍊拉上，把機械藏回滑皮裝裡。
「你應該要和我們回崁頂站，我們維修組那邊有很多東西不用維修卷，都是我們大仔幫忙弄到的。」凱子說。
「你們不相信我，我也不會給你們點數。謝謝你的好意，我們讓好印象留在這一刻就行了。」廉撐著椅背站起身，拖著左腳想要離開。凱子往前一步，攔住他的腳步。
「你想做什麼？」
「我們很需要那些點數。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但大仔是我們全崁頂站的救命恩人，要是他出事情，我們這群人也要跟著完蛋。把你的條件開出來，你敢開我就敢去說服兄弟幫忙，就算是要綁架黑公主也不是問題。」
「凱子——」
凱子舉起一隻手制止肥貓說話。「怎樣？你可以窩在薛老闆做一輩子的夢，或者和我們一起試試看。」
廉看著凱子，對方的眼睛大得嚇人，他是認真的。「什麼條件都可以？」
「什麼條件都可以。」凱子說。
「如果我說我要你們幫我抓一隻爬類呢？」
凱子頓時茫了。「抓爬類？你抓爬類又是發什麼瘋？」
廉料得到他會有這種反應，差不多也預先聽見他的回應。「沒錯，我瘋了。而且我們話說清楚，謠言傳的是薛老闆有瘋子，不是有王子。」
凱子的臉紅了起來，看會說話的人嘴巴給人塞住是莫大享受。廉從他們兩人之間擠出一條路，打開房門離開。門外已經有不少客人，空洞、蒼白的目光探詢而來，廉低下頭躲避他們的視線，用他半殘的腳全力衝刺，離開薛老闆餐酒館。
對他們來說廉只是一個每天出醜的瘋子，一個髒又臭的挖寶工，沒有人會在意他的願望。蘭就在電視裡受苦，可是他們每個人都不當一回事，嘴巴上不管說得多好聽，做事情的手騙不了任何人。廉走他的路，一路上沒有回頭望。錯過就是錯過，沒了就是沒了，他不會為失去的東西難過，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人在等他。等他存夠點數要去找蘭，將困在城堡中的公主救出來。
這時候天色剛暗，鯤島公民國表定時間六點三十二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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