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向舍監爺爺借了備用鑰匙,打開王芳的房門。裡頭和尹德印象中別無二致,位在走廊末端的房間多了扇對外的窗,可以看見工業區的主要幹道正被下班車潮堵得水洩不通,窗戶上的牆壁則鎖了一組室內單槓。除了單槓之外,房間裡其實沒有多少健身器材,僅有一塊鋪在木板床旁的瑜珈墊,中央有一組完整磅數區間的槓片壓著。王芳習慣健身,卻對其他體育活動沒什麼興趣,敞開的滑門式衣櫃裡以季節為區分標準掛著各式長短襯衫、休閒罩衫、乃至於帶領夾克與長板風衣。一旁的木製鞋架上,運動鞋與外出、工作用鞋分開擺放,湊近還聞得到皮鞋拋光過的漆味。
「好正常的房間。」語芯是初次踏進這裡,她伸手撫過房間角落的書桌,上頭有一臺平板電腦,以及不少書籍散置。
「才不正常,電影裡才會有這種房間。」
沒有一丁點生活感,布置這裡的人知道他只是個佈景人員,而這數米平方的空間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語芯對尹德挑眉。「在我進去過的男人房間裡面,這邊算是比較正常的啦。」
「妳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尹德反射性地過度反應,好壓過瞬間湧上來的自卑感。
「我只是在說,房間看起來越正常的人,實際上都越瘋。」語芯聳肩,瞥了尹德一眼後幽幽補上一句:「......這可不只是說在床上哦。」
她喚醒平板電腦,手指一滑動,螢幕便自動解鎖。尹德從她身後看見解鎖後的第一個畫面──那是相簿中的其中一部影片,從畫面比例來看,並不是這部平板電腦所拍的。語芯輕戳撥放鍵,狂風吹襲造成的破碎噪音首先從喇叭流洩出來。
然後是一聲悶響,一陣慘叫。
拍攝者的手晃動得很厲害,勉強才能把目標留在畫面中央,上方的路燈拖著黯淡光芒一同恍惚。一個男人痛苦地蜷縮在草地上拼命喘息,鮮血從後腦順流而下,將襯衫領扣沾得一片濕。尹德看出拍攝地點是三重與新莊交界的疏洪親水公園,大片空曠的堤岸草地一片泥濘,似乎剛下過雨。男人渾身的髒汙全都攪和成一片,分不清是血汙還是泥水。
第二個人影從旁入鏡,他扔開手裡的球棒,開腿蹲在第一個男人面前。這個動作讓他的臉從一片陰暗的雜訊中浮現,儘管早就知道這會是誰,尹德和語芯還是一同發出輕呼。
少年王芳伸手鉗住李順成的雙頰將他拖起,大而厚實的手掌竟讓李代表的頭顯得有點小。李順成從咽喉發出含混的咕噥,一邊眼睛已經腫到睜不開,仔細看畫面中他的軀體,還有一隻手以不自然的角度癱軟在身側。那時的王芳留著波浪狀的過耳長髮,整束向後綁出一個馬尾,狂野的氣息直直衝出螢幕。
王芳向李順成說了些話,但轉瞬就被風聲給掩蓋,傳不到十幾年前收音品質粗糙的錄影設備裡。拿著設備的人倒是反應很大,只見畫面又是一陣晃動,還有尖銳的哮喘聲被錄了進去,像是就貼在鏡頭旁邊。
「你活該......你活該!」
稍嫌尖細了點的少年嗓音,喊破了嗓,氣音參差,這大概就是郭英宸了。王芳轉動手腕,強迫李順成面對鏡頭;他不停眨著眼睛,扭動下盤將自己撐起,血沫攪和著唾液難看地從嘴角往下滴。
「講重點,他快不行了。」王芳放大音量,相比現在,他的音色中帶有不經修飾的銳氣。
「你根本就不管我們死活!只要你能當選我們死了也沒差!」鏡頭開始向前移動,最後停在李順成面前,把王芳漠然的神情也清晰地拍進去。「你都不知道媽有多痛苦......我只能這樣做,只有這樣才救得了我們!」
李順成囁嚅著什麼,即使在這種近距離也沒辦法被清楚收音。王芳一鬆開手,他便撲倒在地,埋身在泥濘中的姿態跟死了沒什麼差別。
「叫救護車吧,他知道該怎麼做了。」王芳起身,隨興拍掉身上沾的泥巴。他上身僅著一件棉質坦克背心,手臂在那時候就已經相當結實,但不像是純粹靠重量訓練堆積出來的,更接近專項運動員鍛鍊出的特化肉體。
「那你接下來......」郭英宸激動過後的語氣更顯怯懦。
「沒你的事,剩下的我來處理。」
王芳伸手遮住鏡頭,影片在漆黑之中撥放完畢。
語芯沉吟著放下平板,回頭給尹德一個眼色,確認他也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尹德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摸出郭英宸的皮夾──分局的人帶走他時可沒說隨身物品也要一同回收。
「王芳昨天晚上去的地方不是電影院對吧?」她輕聲詢問。
「妳還記得議員早上說的話嗎?我們去的那裡是他準備搬進去的新家。」尹德翻動皮夾,將郭英宸的身分證抽出來,看著上頭寫的戶籍登記地址。
「我們來看看誰會在舊家裡面。」
※
李議員的舊家距離新家不遠,從三重區跨越他十五年前被毆打至重傷的堤岸疏洪道便到了新莊區,小型工廠與住商混和的舊住宅區有種凋零感,空店面與斑駁的騎樓不時出現在視野內。舊家地址位在窄巷交錯延伸的舊宅區最深處,是一棟比兩旁公寓建築稍矮的五層民宅,佔地狹長,門口還被停滿了機車。民宅的門面是帶鐵門的紅磚圍牆,與建築本體之間夾著小前院,通往樓上的階梯緊鄰一樓住戶正門,是很常見的老建築樣貌。
這裡同時也是郭英宸的戶籍登記地址,而根據從局長那邊取得的定位資料,王芳昨晚也是出沒在這一帶。
「不過這麼晚才過來,如果議員也在這裡怎麼辦?」尹德在按下一樓門鈴前收手問道。
語芯從他後方直接伸手把按鈕壓下去。「就說我們是來還皮夾的吧?不過我很確定他不在這裡。」
「如果他在的話,分局那邊不可能會讓我們靠近?」
「跟王芳比起來,我們兩個根本只是為了計畫經費被抓來湊數的。他對他們來說很有用,也很危險。」語芯側著頭透過鐵門上的簍空窗格看進去,搜尋著人影。「既然他都能靠近這裡,可能這裡根本就沒人也說不定。」
鐵門後傳來第二扇門被拉開的聲音,尹德後退一步,聽著拖鞋摩娑水泥地的聲音靠近。他預想開門的會是李議員的二房──也就是郭英宸的母親,所以當鐵門被拉開,探出頭來的人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請問你們是......?」
眼前的少女年齡好像不太對──真的不對,她不是郭英宸母親,她是誰?少女的身材高挑,但不會太瘦;微卷的黑髮長度只蓋到耳垂,瀏海用素色髮夾向上別起固定,給人一種擅長運動的感覺。事實上,她還穿著白底上有黃藍二色膠字的學校體育服。
「我們是郭英宸同事,請問他不在嗎?」尹德把皮夾從口袋撈出來,「他把皮夾忘在工作的地方了,剛好順路就送過來。」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哥老是這樣子忘記拿東西。不過他這幾天不是出差嗎?你們怎麼會曉得要來這邊?」
「他也說過自己很糊塗,說只要有忘東西就讓我們送來這邊。」語芯笑著接話。
「這樣啊......你們會不會口渴?要不要喝個茶再走?」少女後退一步邀請他們進門,「拜託啦,不然我真的會不好意思。」
語芯立刻點頭答應,拉著尹德一起進屋內。少女看起來是高中年紀,和郭英宸同樣有著俊秀的臉龐,從她開朗地邀請陌生人進屋這點看來,她應該知道得不多。
至少,從剛才的對話就能推斷出她也是被隱瞞實情的其中一人。
「妳是他的妹妹?我甚至都不知道呢。」語芯邊脫去鞋子邊問道:「這邊只有你們兩個人住?」
「對啊,我叫郭以柔,年紀跟他差很多對吧。房子是爸媽留給我哥的啦,他們不常過來,我是因為這邊離學校比較近才搬來住的。」少女的動作輕快,一晃眼已經穿過客廳到了廚房。「現在只有甜的烏龍茶耶,可以嗎?」
兩人表示沒有問題,只見郭以柔拎著從冰箱拿出來的壓克力水壺,另一隻手用托盤端著幾只玻璃杯小碎步跑來。她臉上掛著淺笑,顯然對於有人拜訪感而到開心。尹德環顧客廳,看見玄關前的衣架上掛著附近一所私立女校的制服外套,客廳相較於李議員的新家確實比較有生活的溫度,但也只是多了一點點。木質主桌上頭乾淨得過分、電視櫃裡只零散放了幾包面紙與外送傳單,組裝家具百貨量產的可拆式置物櫃擺在與主桌成套的沙發旁,顯得格格不入。
「對了,昨天王芳是不是也來這附近?」語芯故作突然想到的樣子詢問尹德。
「是嗎?可能吧,我沒記很清楚。」尹德含糊回答,一邊觀察郭以柔的反應。
「王芳?你們也認識他?太巧了吧!」
與其說是需要觀察,她根本沒有懷疑初次見面的兩人有何意圖,這又更加凸顯了她的單純。或者,這其實是正常人都會有的反應?
「都在同一個朋友圈裡面嘛。」語芯啜飲手中的甜茶,「不過你哥他也蠻常出差的吧?自己一個人顧家真不簡單。」
「太誇獎我了啦,我也想趕快有工作能力,不然現在都是哥在養我。」
「爸媽沒有給妳生活費嗎?」尹德稍感吃驚,堂堂一個新北市議員怎麼可能不自己花錢養女兒?
「爸媽都老了,我哥老是叫我不要太依賴他們,我的開銷他來負擔就好。」郭以柔聳肩,「搞得好像是他在養女兒,都沒有自己的生活。不過,原來他還是有這麼多朋友的啊!這樣我稍微放心點了。」
尹德露出笑容詢問:「妳好像很意外的樣子?」
「哥從來都不跟我講太多自己在外面的事情,王芳也是,我只知道他們認識很久了......王芳還比我更認識我媽呢,生下我的那個。」
郭以柔悄悄沉下語氣,神色也收斂了一點。她的大眼玲瓏掃過面前二人,尹德頓時發覺,他可能太早對她下評斷了。
「我們也是這幾年才在工作上認識,對他們兩個的過去沒有很了解。只是,妳這樣子把家裡的事情講給我們聽沒關係嗎?」語芯放柔聲線,臉上很自然流露出關心。
「沒什麼啦,你們大概也知道我爸是誰,這種事情哪藏得住?」郭以柔聳個肩回答:「媽過世的時候我才兩歲吧,根本就沒什麼印象。我能理解哥他不想依賴爸爸的心情,但我很常感覺到,他們之間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而且王芳可能也有一份。」
你們有什麼頭緒嗎──她的眼神如此詢問,包裹在純真之下的另一層渴求逐漸浮現。
「我沒有要探妳們家生活的意思,只是有點好奇......王芳平常過來都是因為什麼事情?單純來找你哥?」
「說是來找我哥,感覺更像是在確認我們還活得好好的吧?」郭以柔偏頭,視線飄向一旁。「他對我哥其實還蠻冷淡的,老實說不像很要好的朋友,但我哥卻很信任他,他也真的對我很好。」
她想到什麼似地起身,拉開一旁組合櫃的抽屜,從裏頭取出兩張票券似的東西。尹德仔細一瞧──那正是昨天王芳拿在手上的影展門票。
「他說要給我約喜歡的男生一起去看,但是高中男生哪會喜歡這種片子?」郭以柔沒有回去原本的位子,而是直接坐到語芯身旁,兩張門票在她的指尖錯開來,前端朝向兩人。「所以他也說了,如果今天有不認識的人來拜訪,就把票給你們吧。」
尹德暗自吃驚,這女孩果然不單純。此時語芯已經不動聲色地接過門票,正反面端詳一遍後開口:「我們不是你哥的朋友,知道吧?」
「無所謂,你們也不是來害我的,不是嗎?」
「我們是警察,你哥和王芳都被逮捕了,因為他們是十五年前傷害李順成──也就是妳爸──的犯人。」
郭以柔無聲睜大雙眼,隨後又皺起眉頭,貌似逐漸將什麼事情在腦袋裡連結起來。她轉頭瞄向屋內一間房間,狐疑的神色轉變為某種肯定。
「可是......十五年前的事情跟現在有什麼關係?」她問。
「這點,就是我們想要知道的啊。」語芯也跟著瞥向那間房間,微微瞇起雙眼。
「那你們答應我,如果找到答案了一定要跟我講。」郭以柔再度起身,示意兩人跟著她進房間。「我也差不多受夠被蒙在鼓裡了。」
推開房門後,裡面的格局一目了然,簡單又無聊,幾乎和早上李順成的房間如出一轍。郭以柔走到房間內一張書桌前,拉開下方的抽屜,從中取出一個原木色的亮面浮雕相框。
「我想,這個應該會對你們有些幫助。」
相框內的相片色偏嚴重,不知道是出於久放還是沖洗時的疏失。相片的顆粒質感粗糙,光線昏暗的環境下強開閃光燈直曝使得人物臉孔被抹平了細節,但沒有抹去燦爛的笑容。
尹德曾見過一次所以知道,相片裡其中一人是郭英宸的母親,她的手伸向鏡頭,是拿著相機自拍的人。她在相片中的年齡比郭英宸的拍立得照中還大,看似已經過了三十歲。與她凝結在綻放當下的笑容相反地,另一個入鏡的人滿臉無奈,手中提著幾個透明紅白塑膠袋,串燒的竹籤從袋口冒出頭來。
「很奇怪對不對?這是我唯一能找到我媽有在笑的照片,但跟她一起入鏡的人竟然是王芳。」郭以柔拂去相框邊緣沾上的塵屑,「我知道,爸爸包養二房的原因是因為他太太不孕。但是對我媽來說呢?她是怎麼看待這個家庭的?會不會其實......我們根本就無關緊要也說不定。」
「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亂猜會比較好。」尹德伸手握住相框另一端,郭以柔遲疑了一下子,沒有馬上鬆手。「會沒完沒了的。」
「......這是經驗談?」
「說是切身之痛比較接近點。」
「這樣啊......我在你們眼裡,是不是很不知足?明明維持現狀就好了,卻想要去碰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她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妳看,我才跟妳講過的,又在亂猜。」
尹德看著郭以柔被他逗笑,內心卻悄悄捲起波瀾。如果真相水落石出,會不會真的別讓她知道比較好?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絕對有理由,而要揭露它們,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但是首先,他得要重新想想接下來該去哪繼續調查。來這個地方雖然對解開過去的謎團有些幫助,卻無法讓他們掌握王芳現在的動向。
這時,一道雜音充斥的仿造鳥鳴突然劃破空氣──門鈴響了。
出於職業使然,尹德和語芯瞬間提高警覺。「這是約定好的拜訪嗎?」語芯詢問郭以柔,換來她遲疑地搖頭。
他們阻止她前去應門,由尹德放輕腳步往前門移動。他刻意等待了一會,門鈴並沒有再度響起,只聽見門口傳來沉重物體落地的一陣悶響。尹德透過鐵門上的貓眼向外望去,視線水平之內並無人影,於是他在貓眼可提供的視野範圍之中向下看。
一雙腿扭曲地攤在下方,從門口的路燈照明可看出來,上頭沾了點點血跡。那件黑西裝褲、那雙銀色單扣的尖頭皮鞋還有米黃色長統襪,尹德今天見過這樣的搭配。
那是郭英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