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如果再讀輕小說，多半是我懷舊的癮頭又犯了。

 

閱讀輕小說並不是最近我的愛好，但在過去，輕小說提供給我的樂趣是無窮的，這份樂趣又會因遇上同好而加倍。

 

那時候輕小說的閱讀儲備量，能決定在朋友間對話題的主導程度，幾乎每次見面的第一個話題就是，自己最近又閱讀了哪個作者的作品，作者在作品中，又有甚麼熟悉又陌生的設計。

 

輕小說在彼時一邊能讓我避開艱澀深奧的嚴肅文學，又能叛逆地與過去流行的武俠、愛情、推理、奇幻等等類型小說劃一條模糊不清的界線，同時又不斷從兩邊汲取靈感和養分。

 

我被張大春在《城邦暴力團》中的示範的奇技淫巧搞到頭昏腦脹，尊嚴盡失。卻能在西尾維新在《戲言》系列中粗暴腦洞的風格嘗試，感到有趣親切。《法國中尉的女人》在書中安排了至少四種結局為人津津樂道，故事本身也精彩，卻因為後現代主義的盛名讓我很晚才敢挑戰閱讀。《RE0》在讀者的期待下，在真結局以前先寫出了IF線結局，同樣運用到了超過既定印象的故事技巧，但在輕小說，或者說與影視、文字遊戲、小說文庫組成的環境中，卻不讓人感到奇怪，反而本就該如此。不得不說輕小說對我在故事的啟蒙上，可能比明明寫得更好、結構更精巧的故事作用大。

 

我打算用過去與朋友談論輕小說的方式，聊聊《昡光姬──佩姬》，簡稱佩姬的這部不算典型的輕小說。

 

那我現在是不是該表現的興奮點？

 

 

 

聊到佩姬的閱讀，就不得不提粗讀時會碰上最直接的問題，這故事是超級大長篇。

 

在我寫這段文字時，故事已到了186章，每篇最少是3000字，有些比較關鍵的篇章則會更多，比如在123章，敘述主角面對親手殺害昔日摯友，或放任強大的敵人逃脫的困境，就寫了將近6000字。這意味著讀到佩姬的最新進度，就會多出60萬字的閱讀量。

 

60萬字是甚麼概念？金庸的《射鵰英雄傳》四本總字數65萬字，即便到了生涯最長篇幅的《天龍八部》，五本加起來也就堪堪飛過100萬字門檻。

 

也許60萬字在時常追網路連載小說，尤其是對岸網路連載的人而言，並不算甚麼浩大的工程。但天龍八部是我印象中，完完整整讀過最長篇幅的故事。

 

但這個字數門檻，只是初看時像門檻，實際閱讀時就能輕易發現，這是一扇甫經碰觸就會因感應而開啟的自動門。其原理就在於作者在劇情編排上，使用了類似動畫式，也可以說是大多數影視化輕小說的結構設計，鬆散的日常故事，與緊湊的主線劇情交錯前行。

 

如果把佩姬改編成現在的新番動畫，那麼可以設想，一、二、三卷是第一季，四、五卷是第二季。由於個人目前有算比較完整讀完的只到第五卷，所以討論時會先排除五卷後的故事。

 

而這五卷當中，我又有在閱讀時習慣總結的稱呼。

 

「詐欺喜歡異世界轉生天真讀者入坑」的第一卷

「圖窮匕見對天真讀者造成童年陰影」的第二卷

「擴展世界觀並且治癒陰影和過度用」的第三卷

「詐欺喜歡魔法學校輕喜劇天真讀者」的第四卷

還有

「作為一名奇幻類輕小說作家通行證」的第五卷

 

這樣編排的好處就是在漫長的連載過程中，能透過劇力張馳，來緩解讀者長時間閱讀的而逐漸渙散的精神，看起來是十分簡單的策略，但甚麼是主線甚麼是日常？該在何處埋置影響全篇故事的劇情？日常與主線的比例該如何分配？解答這些問題就會考驗作者的對故事的掌握功力。

 

拿故事的第一卷來說，第一卷的主要危機是魔獸入侵領地，而這一危機的出現，則是在第20回，也就是約佔第一卷的後20%部分，前80%則陸續交代了轉生契機、轉生後家庭生活、以及擁有聖女資質的劇情。

 

這樣的劇情安排屬於較慢熱型，看似在抓讀者眼球上吃虧，實則在習慣敘事節奏後，將更容易對角色行為產生認同。而將主要危機放在故事末尾，也是完美重現了故事「要把最能讓讀者滿足的部分留在最後面」的原則。

 

劇情慢熱，也是一個閱讀門檻。但有趣的是，慢熱的門檻將會隨著故事進展越來越低，第二卷的主要危機已是從卷中50%的部分開始。第三卷則開篇後的第5章節就進入了本卷的星霜村副本。第四卷因為進入校園篇章而稍微放緩節奏。至於第五卷則是開篇即主線，甚至可以說前四卷的經營都是在為第五卷的故事暖灶。

看完前四卷後，讀者或許可以認識到作者，如果是一名動畫監督，那會是一名能導出節奏和劇情水準都不錯的TV動畫監督。

看完第五卷後，讀者則會認識到，這是可以擔綱劇場版動畫製作的監督。

 

說到底，閱讀上的門檻是甚麼呢？也就是讀者與作者的某種默契，每個讀者像要期望的體驗都不一樣，比如輕小說最初在編輯的設想是「能在通勤時輕鬆閱讀的一種讀物」，這一定義也在一定程度上規定了快速切入主題的故事，更容易符合前提設想。

 

不過也是有以異世界慢步調日常為主題的故事，而近來讀者也已經可以接受這一設定，進而不期待劇烈衝突，習慣於輕鬆的場面。然而為甚麼我會認為慢熱的日常對於這部作品而言，是種門檻而不是作為主題讓讀者接受？

 

就在於現在主流所接受異世界日常故事，絕大多數是在一個童話般恆定的結構下述說日常，而佩姬的日常則是在現實無常的基礎下，述說一段終將崩壞的日常故事。

 

這一寫法是過去異世界作者們堅持處理，而被現在異世界題材作者們遺忘的主題。

 

如果異世界是真實不虛，那就該如現實無常；如果異世界是虛假的一側，那選擇真實與虛假就成了無可迴避的抉擇。

 

對我來說，輕小說作為夾在過度仰賴讀者，又必須從各種媒介努力汲取養分存活的野蠻文類，其寫作者必須具有意識到所構造世界有著脆弱性質的問題，我會說這是輕小說作者的風骨。

 

當然，如果故事足夠有趣，風骨甚麼的也可以捲成大麻菸販售。

 

 

 

佩姬初看時會感覺到屬於循規蹈矩的套路劇情，但最後總在某些地方微妙的反了過來。

在第一卷中，開頭可以讀到熟悉的異世界轉生開局，也就是一個生前對自己人生不滿意，或者有所遺憾的人，在神明的引導下，在與原世界全然不同的地方重新活過。而在神明的祝福，或者說有意栽培下，逐漸嶄露超乎常人的能力，最終依靠超絕的變身能力，一舉擊潰能毀滅一座城市的怪物。

 

這樣說起來，是不是那麼的熟悉，甚至好像有點太王道了點？

 

那麼我在把第一卷開頭說得仔細一點。

 

開頭確實是熟悉的異世界轉生，雖說加上了性轉設定，但大致還在可接受範疇內。

 

然而轉生者的年齡，是6x歲將屆退休年紀的老者。

 

一名將要退休的老翁，到異世界以貴族小女孩的身分煥發人生事業第二春。

 

而且不是事業有成，已經在現實社會中擁有話語權，完全理解現實世界運行規則的那種老人，是一個會在工作崗位上做到猝死的底層民眾。

 

這個設定又進一步封住一名充滿智慧的長者，運用原世界對事物理解，以及自身的人生智慧，來到異世界重現過去成功的套路。

 

讀完第一卷時的我，只想到這大約會是像超級英雄裡面，在真實但軟弱的自我，與被附加但強大的自我間掙扎時，我猜對了，但也沒猜對。

 

第二卷的劇情接續第一卷，主角擊退魔物後，父親升任領主，主角也與親哥哥、表姊暗生情愫，領地內的某一古老家族也對父親提出聯姻邀請。一切看似往好的方向發展，結果父母在一夜間被未知的敵人殺死。主角於是踏上尋找滅門仇家的旅途。

 

而在熱血王道的表面故事下，殘酷的細節是：

 

身為女性的自己愛上了親兄長，作為過去老人的自己愛上了十多歲的蘿莉表姊。

主角在父母死後憤而變身，嚴刑拷問嫌疑最大的親祖父。

在尋找滅門仇家的路上，主角遇上了母親的前隊友，然後差點被前隊友迷姦得逞，在這次衝擊下主角失去了變身成男性自己的能力。

 

作者對於利用開掛能力闖蕩異世界的情節應該是相當熟悉，才會選擇在卷二末尾把外掛提前收了，在情節上這是很聰明的處理，提前掃除主角過強會造成的戰鬥審美疲乏。

 

可第二卷劇情似乎遠不只是要處理異世界開掛題材的問題，還暴露了人性當中令人失望的一面。以及當一個人面對這人性之惡時，所作出的癲狂反應。

 

這也是我說圖窮匕見的意思，跟虛淵玄在意的不是魔法契約賦予魔法少女拯救世界的能力一樣，佩姬的作者在意的也不是異世界轉生後神祇賦予使徒為所欲為的能力，而是不論哪個世界，都無以避免的人實現自我慾望時所附加的惡意。

 

卷一對惡的描述還集中在明顯的反面人物上，剛愎自用的祖父、草菅人命的使徒，但主角都還不是直接受害的對象。

 

到卷二則進一步將惡意加深，在滅門之前，就透過艾德蘭的敘述知悉，希倫克列斯家族強迫子孫亂倫以保持血脈純正。雙親被害則由羅倫特之口得知境內所有貴族都可能是潛在兇手。至於曾經是母親冒險者時期夥伴的薩托，利用迷藥試圖拿主角洩慾，事前事後利用人脈關係反誣佩姬等等，都在把人對人的惡意更加具體化。

 

這些惡意將主角剛剛適應的異世界生活幾乎連根拔起，甚至重新封閉了作為力量泉源之一的變身能力。不過支持她繼續面對這個和上一個世界差不多不友善異世界勇氣的，是這世界在她意識中播下的種子，是家庭生活的親情。

 

這為故事的真主線拉開了序幕。

 

到了第三卷，開頭就是接續主角以比武審判方式，處決了事圖迷姦自己的母親前隊友，並在冒險者公會與外祖父相認，繼續踏上旅程。這時神明給他派發任務，要他前往一座偏遠村落，保護一對少年少女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解決了村子被魔物侵擾的問題，並結識了這奇幻世界中，當今戰鬥力天花板的傳說人物。在此後主角繼續往首都進發，最終與作為皇子侍衛長的哥哥相聚。

 

這一卷主角的外掛雖然被鎖，但以這世界自己的魔法能耐，對付旅途中大部分場面還是綽綽有餘。

 

而這看似平淡的一卷，實則正式引出主角最劇烈的內心衝突。經過兩卷後，主角心理狀態幾乎已經完全小女孩化了，這對於有些讀者來說是挺不可思議的，在佩姬身上幾乎看不到前老人的身影。

 

而在故事剿滅鼠怪的過程中，得知鼠怪真面目的主角，在心理狀態極不穩定的情況，終於回憶起自己前世曾經是殺人犯。

 

由於領養家庭在童年時對他百般虐待，主角在十四歲那年親手殺害了養父母一家，他背負著這段童年陰影一直到六十多年後的異世界。並決定永久的將之廢棄。

 

這就是為甚麼主角幾乎從故事開始，就沒有六十多歲人們認為該有的形象。為甚麼卷二中，對於那些惡意，主角的反應會如此癲狂難以自制，也是因為受虐者陰影，以及曾經失去過摯愛的關係。他將十四歲前的記憶永遠封閉住，也因為如此，他對世界的認識也奠基於十四歲憤世嫉俗的基礎上。

 

十四歲的少年怎麼認識這世界的，佩姬就是怎麼看待這世界。尤其是這世界觀到了老後已然缺乏彈性定型，所以故事中的轉生，與其說是六十多歲的高齡轉生者，不如說是一名有十四歲精神創傷，但日常心態較成熟開闊的青少年轉生者。

 

而在十四歲後的人生，他唯一遇到的救贖就是他的妻子，神明也是以能讓他與妻子相會為餌，讓主角願意轉生。

 

到了第三卷，故事的主題才算完整浮現。在異世界尋找如亡妻的愛以作為生存的救贖，並與十四歲的黑暗自我和解。

 

到此，第一季的劇情就告一段落，也已經可以讀出佩姬的故事焦點，實際是主角內心成長的重要程度，大過異世界各勢力間的角力鬥爭。

 

那就讓我們直接快進到主角在小屋子裡內心告白，讓死去的父母、亡妻，還沒死去的祖父、艾德蘭、盧克、伊莎、羅倫特等等親朋好友圍繞在她身邊，恭喜她終於能面對自我，最後謝謝伯父，再見了伯母，獻給所有讀者，恭喜你們。在掌聲中響起BGM結束故事。

 

稍等一段時間，我再來聊聊TV版結束後的劇場版。

 

 

 

 

在聊完前三卷大致內容後，我覺得應該暫停一下，避免把四、五卷聊得太無聊，將四、五卷留到日後再聊。我想問自己，佩姬這篇故事，如果要放在我心中的書架上，該放在哪個位置？

 

在人物主角設計上，那種對日常帶有少女心吐槽的感覺，對新身分的外貌自戀無比，又對隱人格極其自卑的複雜綜合體。老實說會讓我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主角，一個對自己極其自信，不論是出自於思想還是做人的品德，但在他人面前卻十分壓抑自我，常常貶低自己，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而對方如果對這一舉動無動於衷，他又要勃然大怒。這兩者會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比。

 

又讓我想到錢德勒筆下的偵探馬羅，也是一個對自己從外貌到精神世界信心爆表，卻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失落的浪漫主義，而時常陷入消沉自卑中。

 

假如將佩姬放在這兩部作品之間，兩部作品各自展現出人面臨精神危機時，性格上的自戀與自卑，那麼佩姬性格上的自戀與自卑是否會源於更深層的危機？

 

從佩姬的成長軌跡來看，那份自戀其實是來源於她轉生後的父母，在父母的誇讚中一步步成為固有性格，而這份自戀也始終在一個健康可控的範圍，只有在內心描述時才表現的特別像個金髮傻妹，旁人眼中是看不見的。

 

而自卑，與其說是自卑，更多是對兩重身分的猶疑。即是被愛的是變身成過去的自己，還是轉生後成為少女的自己？

 

那麼把這本書放到純愛小說的部分……不，我書架沒有純愛小說的位置。

 

那放到所謂超能戰鬥系列輕小說呢？很尷尬的是在絕大多數的時間，佩姬的文字都比那些輕小說要好看得多，連戰鬥這點也寫得更生動有張力。

 

至於放到轉生類或輕奇幻作品中，作者敘事文筆還有少女漫畫般的吐槽風格，可以說是這類型作品中獨樹一幟的優秀故事。然而我看的轉生類故事也很有限，實在很為難。儘管設定方面在作品中並沒有特別突出，但是在這一類型作品也已經是在水準之上。如果僅僅放在轉生與輕奇幻故事中，佩姬的故事水準絕對能名列前茅。

 

可是為甚麼我依然會對這結論感到忐忑不安？

 

我想還是因為，佩姬的故事內核，還有在故事行進中，時不時散發的一股「雖然這是一個新世界，但苦難依舊重複著。」

 

這股悲觀的宿命感，被作品以看似隨興的日常小心的平衡著不爆發，然則在字裡行間還是能感覺到寒意。這讓我有著讀藤本樹漫畫時，有時會預感不久後即將迎來全滅結局。

 

這是一部以當下接受度最高的異世界題材開局，在文筆和人物塑造上有所超越，於劇情中以建立與推倒中小心維持著平衡，以朝自己開戰的氣勢向前，同時也考慮讀者是否能跟上步調時而放緩節奏，這樣特殊的故事。

 

我不知道該把它放在書架的哪個位置，但對於輕小說，我過去曾經下過一個定義。

 

「輕小說應該要是用最大的力氣，吸納一切可以使用的知識，轉化為寫作材料，即使有些膚淺，但卻相當生猛青澀的文類。」

 

那麼，佩姬便是當之無愧的輕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