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要寫點甚麼,雖然這是個不太合適的時間點,我也不合適寫日記。
寫點有點關於自己,但不完全關於自己,自己究竟是甚麼樣的東西,我也無法確定,那麼不妨就先從這個不確定的自己開始。
是的,就先淡入到童年,從甜蜜的童年開始,與其先從自己的發現,比如第一次拿到禮物,或者感到疼痛之類的強烈體驗,還是先從抹除自己的傾向開始。
我的母親是個不太虔誠的佛教徒,爸爸可能算是,我對於他們信仰的印象大致就跟其他朋友同學的父母是基督教徒一樣,一個作為社交功用的小結社,除了冥想和靜坐之外,宗教信仰沒有對我烙下太深刻的印象,書上的信仰是超然而偉大的,實際信仰是妥協與遷就的。
在該自覺特殊的時候,我也有隱約的感覺,特殊的人總是會要抹滅自己,這個抹除和世界關係不大,不是出於悲憫或者關心,而是我自己不是甚麼確實的東西。
在這世界上有別的更加確切的東西,可是無論如何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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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是小學的時候,爸爸因為工作關係沒什麼時間管我,大部分時間和我與哥哥比較親的是母親,而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耐性對他們來說不是必需的品質。
爸爸在那時候對考試分數設下一個門檻,分數沒有到標準的時候,每少一分屁股就要挨棍子一下。對於這個標準的合理性,我直到很久之後還在為此辯護,直到幾次談話跟情況之後,我才知道這個標準的問題,任何標準都有不確定性,但我的爸爸,那個老喜歡侃侃而談人不是機器,人要能反思的人,在他還年輕時卻熱衷於實踐這個標準。
為了維護這個標準,我那個功課難上很多的哥哥處境就更糟糕了,在行刑之前,我們會排隊在爸爸臥室外面,然後等待被傳喚進去,我們會先交流各自要被打幾大板,之後在泫然欲泣的走進房間,面對永恆的三個詢問。
第一個問題,為甚麼你會在這裡
因為我分數沒到標準。
第二個問題,為甚麼你不能做到我們的約定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
第三個問題,你這次總共欠多少
說出一個數字,然後脫了褲子趴下
行刑開始後,就是臨場發揮了。
「啊!」
「趴好,不要動。」
「真的好痛!好痛!」
「趴回去。」
「求求你讓我休息一下,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浪費我時間,妳哥還在後面等著。」
「拜託你,我真的不要……給我休息一下下就好,求求你了。」
「好吧,妳自己數十秒再趴好。」
「喔,謝謝你,爸爸謝謝你。」
那次是我哥哥少數被打而沒有叫出聲音的一次,也是我事後多年感到最羞恥的一次,所謂在行刑過程中,如我突然得到某種程度上的放鬆,就會特別感激涕零就是這種感覺吧。
另一次是我哥哥先被打之後,一臉輕鬆的走出來,告訴我今天爸爸打的很輕,因為過一段時間才會輪到我,出於好奇,我就叫哥哥在房間裡拿著棍子,模擬今天爸爸的力道打我,然而第一下下去之後,我就哭了出來,並且立刻理解原因不是打擊手手下留情,而純粹是他的抗擊打能力提升了。
同時間,我的母親在讀心經。
不久後,懲罰就從挨打轉變成抄寫經文。
人一面想著在競爭裡贏過其他人,同時又用同樣的渴望強求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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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成天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這是我母親跟我爸爸吵架時經常會說出的一句話。
我的母親在自己的領域上很好強,爸爸也是,哥哥不怎麼表現出來,但是他在想做的事情上總是會拿出很誇張的幹勁。
也許是因為這樣子,我的軟弱在他們來看反而是種很難得的品質,我是說,在某些特定時候,他們會選擇寬容,大多時候則是或明或暗的表現出不滿。
關於幸福的定義,有說法能是追求眾人所追求的東西。
那麼反過來說,避開眾人所忌諱的事情也是一種幸福。
在和別人談話時,我寧願聽對方說的話,除了自己沒什麼好說的以外,我覺得這樣被動的處境是我所習慣的。
然而當一個人越是表現的健談,就表示他說的話裡面有多少譁眾取寵的意思,我可以微笑著聽完一個人批評史學家跟文學家都是一群輸家蠹蟲,或者聽一個人說些給精神疾病患者去高密度工作就能治癒之類的話後若有所感的點點頭。
我以為自己是個擅長聆聽的人。
因此,之後在一個很沉默的人身旁時,她說自己想找人說話,我說我願意聽,她為難地告訴我,
「我知道妳是個很好的人,但是有些話我不想和妳說。」
她倒是沒有冤枉我。
在某個夜晚,一個很少和我說話的同學突然在冷清的教室跟我說起他的過去。
他說以前自己總被學校老師提著棍子追著打,被他這樣逼著唸書,自己很討厭這個老師。
「可是,如果他不那麼做,你也許不會像今天這樣吧?」
我回答完之後,他看了我很久,淡淡地說,妳說的也沒錯。
我心底深處希望人們都得在規則下平等受苦。
和我相處挺久的一個朋友,有一次在散步時突然告訴我,
「妳知道為甚麼我們那麼要好嗎?因為我們都有一樣的中產價值觀,是一樣平庸,並且對於這份平庸也能很好的接受,所以和妳在一起我覺得很放心,可是妳不會給我甚麼驚喜就是了。」
我想要反駁她不過我做不到。
對於自己需要仰賴許多方式掩藏自己的弱點,因而招致來的是各種觀點所蘊藏的惡劣根源。
Kitsch
知道自己的媚俗,但已經深入自我,除了抹除自己之外,別無他法,如果是這樣想的話,抱持同樣的決心,或許真的有辦法。
面臨危險的時候,生物會選擇逃離或戰鬥,換言之,戰鬥和逃離不是那麼相反的東西,而幾乎是同一件事情。
要說過去想消除自己是為了想變成某種確實的東西,那麼之後就是想清除掉不對勁的東西。
那又是另一種觀念的包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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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童年的時候,和幾個比我還小的孩子進鬼屋,那些孩子被嚇得緊緊抓住我,我不耐煩的掙脫她們,跟她們說,
「妳們不要這樣子,我也只是個孩子而已呀。」
我厭惡自己打從內心的恐懼還有怕事,我以為長大之後就會有勇氣的多。
我從沒有認真地想過自己要成為甚麼,直到自己知道不想要成為甚麼之後才會思考這問題,而會知道不想成為甚麼,也是因為曾經變成那種糟糕的狀態。
我根本上的怯懦,以及為了掩飾這點帶來的恐慌,而反向表現出對事情的過度保證,都是我所不想成為的人。
可是除此之外,要怎麼去應對別人和自己,那就是一片空白,到最後自己還是會選擇同樣的路徑,這是我知道的。
我在想是不是該跳接到,「這就是我寫作的理由」來為自己的問題開脫?
我很難回答這問題,我近年來很少閱讀活人的作品,都在看些死人寫的書,再寫故事方面,不得不說死人比活人強的太多了,哪天這世界死人可以復活的話,將會成為死者統治的國度。
我是說,如果故事寫的不好,那為甚麼要寫呢?
這就像是問,如果妳不全力以赴工作,那你為甚麼不辭職呢?
因為有個東西被自己開始了,所以自己就需要完成它。
這就是故事對我來說最開始的意思,嚴重的問題是,故事從來得不到完成的結局,它不像是學會騎自行車或游泳一樣,需要時就能拿來用的技能,而是如果說故事這項技能,無法像登山或馬拉松一樣到達終點,那自己始終會認為自己沒有學會這項技能。
曾經聽過一個人很開心的批評各種作品和作家,然後突然有人問他,「你是得過甚麼獎,還是出過甚麼書嗎?」
那個還很開心的人突然安靜下來,然後為難的說,「我雖然沒有得過獎,也沒出過書,但是我把寫作當成我的志業在做,我會一直做下去。」
我為他感到難過。
寫作似乎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就跟鋼琴之於絕大多數人一樣,是在自己事業上無法得意時,能夠找到的另一個寄託之地。
當我看到JUMP周刊上對許多漫畫家的出道經歷講述,大多都是學生時期就抱著類似畢業後不出道就……接下來這段期限內不能出道就……的決心,最後就成為了漫畫家,很令人神往的故事一樣。
不論有沒有這決心,到底能不能畫出有趣的漫畫才是關鍵。
為甚麼要寫故事呢?
因為故事的終點一直遲遲沒有出現,所以不管是改頭換面還是繼續下去,總之在未完持續的狀態下,問題就一直存在。就好像燒菜的時候把廚房弄髒了,如果要再繼續使用廚房,除非忍受那些髒亂,不然就得好好收拾一番才行。
其實就只是想給自己做的事情賦予意義。
用同樣的手法,把意義賦予本不具備意義的自己身上。
然後為這些意義的失效與脫落找到新的意義。
認識、相迎、推拒、告別、重聚、幻想。
時鐘的出現是為了讓人能忘記時間一小會兒。
和過去絕大多數的同學與朋友都斷了聯繫,倒不是因為甚麼特別的原因,有時候情誼就是這樣,只是一次無意的失約,或者一個延遲的回覆,在一個瞬間,彼此都大約猜測到沒有再見面的理由,也就任由連結斷了線。
與自己告別也是一樣的。
自我會溶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