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陳怎麼也未曾料到那竟會是她這輩子當面和詩懷雅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更未曾料到先走到了人生盡頭的是她而非自己。畢竟,慣往作戰時被對方指責「還要不要命」的次數實在多不勝數,身上罹患的絕癥亦像是懸在頭頂上的天火,準備隨時墜地將埋入己身骨血的黑色炸藥引爆──不論怎麼想,先離開都該是自己才是。
她曾據此設想過很多狀況,一如她每次擬定作戰計畫時那樣鉅細靡遺而面面俱到:例如,某一日自己的病情突然惡化,如蛆附骨的源石終於糾纏爬繞滿身,在潔白磣人的病床上將她輾為一抔隨風而散的虀粉;或例如,某一日自己在對抗向著感染者的不公不義時,被這片大地的猙獰惡意狠狠釘在了腐爛的泥淖裡,任由天罰般的風暴如馬革掩裹這副凡軀;又例如,某一日自己在戰場上負了重傷後,再沒有某位菲林會及時拯救她於水火,遂在己身血液匯聚而成的血海中載浮載沉、同理想一道溺斃。
……都該是自己才是。
而當自己的最終時刻到來,那病床邊終會有詩懷雅、那泥淖旁終會有詩懷雅、那血海旁也終會有詩懷雅。不論身處何方,她總會在最後一刻前抵達,好似在宇宙間的幾個蟲洞來回穿梭跳躍,然後她會婆娑著一雙好看的碧綠雙眸,讓原先如炬的目光湮滅在盈眶的淚水中,哽咽的嗓音同時仍不忘責備自己魯莽與胡來。
再然後,陳便終能將藏於心底琢磨、表於行動付諸了許久的話語宣之於口,在銜著死亡的吐息裡緩緩向詩懷雅訴說那些她曾經想說的、曾經該說的,但也或許什麼都不多談,就只簡單地講出那麼一句道別便好──她們有的是默契、有的是心照不宣,即便彼此說的話盡是彷彿摩斯密碼一樣的短句和暗號,她們仍能精準解讀對方的意思。
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麼啊、陳暉潔……妳老是這樣,說話得湊天時地利人和就算了,還要光顧著自說自話。陳幾乎能聽到詩懷雅鏗鏘有力卻滿溢悲傷的譴責話聲,而她當會難得地坦然笑著接受對方的指摘:一直以來,她的一板一眼令她在所有重要的話語出口前都必須慎而重之地考慮再三,好似微塵不斷碰撞凝合終而結成行星,一字一句都蘊含了極多的思量與份量,表面之下的那些就任由詩懷雅來替她解讀和補全──便像是那個偏離常軌的微醺夜晚裡的那句呼喚、又或像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分離夜晚裡的那句道歉。
……本也該包括她自得了病之後便醞釀著的漫長告別。
可千算萬算,終是躲不過所謂的必然──詩懷雅註定是陳種種計畫裡毫無例外的例外。在陳以條條規規搭築起的人生長路上,她永遠是那抹令人意外的風景,哪怕只是一瞬,都足夠使她駐足回首、甚至是失足陷落。即便東方龍早已做好了自己定會較菲林先行離開人世的所有準備,詩懷雅終究仍早自己一步飄然遠去、乾脆俐落且不留餘地,而自己等待著出口的那些,便這麼封存於永不見天日的凍土之下。
是啊,早該想到的。這叉燒不就什麼都喜歡跟自己一較高下嗎。
在詩懷雅的葬禮上,陳想著的就是這些漫無邊際的事情。頭頂上的烈陽與滿場沉痛的氣氛極不合襯,炙熱得將龍門雨季裡該有的雨水盡數蒸發,留下一碧如洗的青天與絢爛刺目的白芒,映照著棺木上閃閃發亮的警徽和尾戒,直讓陳無法逼視。她只得拉了拉外套的兜帽,將自己的臉龐埋於陰影之下,企圖遮掩出一些喘息的空間。
陳很清楚,即便是向來以浮誇二字聞名的各家龍門報刊,也未能將詩懷雅死時的慘烈描繪出萬一──那兩枚已經整理卻仍傷痕累累、靜靜躺在木板上的扭曲鐵塊,以及她多年恪盡職責所積累的紮實經驗與銳利目光,在那一瞥眼間是這麼告訴她的。於是她只能在這些報導的長篇大論裡撿拾出隻字片語勾勒出整起事件的輪廓,再由著現場絡繹不絕的弔唁者──當中許多是詩懷雅那時救下的受害者──啜泣低語著的字字句句重現出當時的場景,好似將無數張膠捲重疊串接、放映一部泛黃灰沉又滿是雜訊斷點的電影。
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反感染者的激進武裝團體,因不滿龍門當局近幾年來包含廢除貧民區在內的一系列親感染者政策,遂勾結了暗自不滿的政商顯要、蟄伏了數年,最終選在龍門感染者得以正式取得龍門公民身份這日、傾巢而出挾持了約一個街區的感染者人質;裡應外合之下,一切來得既快且急、瘋狂而縝密,即便鼠王即時察覺、亦已難制止。對方要求龍門高層出面親自斡旋,最後是身為近衛局局長的詩懷雅獨排眾議,在星月無光的夜裡孤身赴約。
長了幾歲的金髮菲林仍舊沒有褪去她以往的驕傲意氣和飛揚神采,分明是腹背受敵,一進了建築卻是挺直了身子、高聲要求對方放離人質;她睨著高高在上立於二樓的惡徒,強硬而毫不客氣的口吻卻帶著幾分轉圜商量的餘地──她不單是龍門近衛局的局長,她更是大古集團施懷雅家族的千金,而談判向來是她的專長。她成功地說服對方僅留下她一人,並留給了她三十分鐘的準備時間、讓她能與家族聯繫。
然後,漫天白日焰火、映得夜如白晝。
轟然一聲震耳欲聾。焰光一閃奪人眼目。
僅留一具空棺、兩塊時時刻刻伴著她的冰冷金屬,供人憑弔。
熾烈的日照還在持續著,陳恍然有這太陽便是詩懷雅的錯覺──總是有人這麼形容她。如今她離了地面、回到蒼穹,依然不屈不饒地發光發熱,彷彿蠻不講理地要求所有人不應為她的逝去哀痛,連給人躲進落雨中文飾悲傷的一絲機會都不給。
真是從一而終啊,叉燒貓。
陳又拉了拉兜帽,一再試圖牽起嘴角、卻只感無力。
她想,自己未曾落下、甚至可能從不存在的淚水,大約也一併盡數蒸散殆盡了。
「……該走了,老陳。」不知過了多久,一道聲音自身後悠悠傳來,乘著已然默默暗去的天色。
陳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只有一個人會這麼稱呼她──便如那聲許久未聞卻再也無法聽見的「阿陳」從來都只有詩懷雅會喚一樣。不同的是,菲林每每搭著或明快、或嗔怒、或平靜的聲調喊出那個稱謂時,這二字總給人一種生物學名的錯覺,它得以明確標誌出小老虎口中的自己,既精準無誤又飽含隱晦情緒,流淌在那張口閉口之間、蟄伏在那一字兩字之下。
「……星熊。」陳回過身,望著曾是自己副官和戰友的綠髮鬼族,面無表情。
「回一趟近衛局吧,老陳。」星熊總是拱起的背脊此時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沉哀。
「……這是要逮捕我麼。」陳竟是半帶認真開起了玩笑,臉上的神情卻枯槁如死灰。
「老陳,妳應當清楚,這幾年下來,龍門已經不一樣了。妳的名姓亦早不在通緝令上面了。」星熊的語調和緩而憂傷:「……是Missy在辦公室留了東西給妳。」
陳不再答腔,點頭示意後便驅動著自己的雙腿逕自走過星熊身旁,而星熊亦沒再出聲喚她。陳邁著步履、宛如機器履帶捲爬過荒土,緩慢而拖沓地朝著熟諳的所在行去;龍門的街道與她記憶裡的相去不遠,多樣繽紛的招牌只多不少,依然參差不齊地懸在兩側建築上、錯落灑下色彩明度不一的光線──這城市的特色便是如此,總在納新同時遺留舊的風貌,便似新生的星辰悄然誕於無垠的夜空裡、一望而難以查知。
近衛局亦然。當年整合運動肆虐所留下的痕跡已幾無殘留,如今整棟建築雖格局不變、卻顯然幾經翻修,舊中帶新的樣子令陳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而那間比特別督察組組長辦公室還要寬敞許多的局長室洋溢著獨屬詩懷雅的鮮明生活足跡,辦公桌桌面還是對方離開時那亂糟糟的模樣,好像主人稍後便會歸來、如果心情好了就稍作收拾。陳不禁在門口止了步,佇立半晌才進了門。
沒有點燈的空間內,陳一眼便看到了桌上詩懷雅特意留給她的東西。她移動了過去卻並未拾起,只是就著微弱的光打量著四周:落地窗前放著一排自己從來都養不活的綠植,側邊的垃圾桶扔著各色外帶茶點的包裝,桌後牆面的原子主義畫作滿是她看不懂的符號和隱喻,左側書架上擺滿了經濟學、商業談判技巧、犯罪心理學、刑案偵查實錄、維多利亞詩集等書籍,筆鎮上一望便知價值不斐的鋼筆燙烙著一行細緻的金色銘文,其中的艷紅濃墨乘著主人纖細的手腕揮動落在了疊成壁壘的公文上、化為飄逸而優雅的一個個「Swire」、洋洋灑灑滿紙躍動。
陳想起兩人在維多利亞求學的日子。身為維多利亞貴族後裔的詩懷雅寫得一手連教官都讚許有加的好字,她也樂意老是揚著紙卷、拿這點來向自己吹噓。那是陳極少數會欣然接受她挑釁的時候,因為她的字既有法度規矩卻又恣意靈動,恰如輕盈舞者翩翩於方正舞臺,陳實在沒什麼能挑剔的地方──更別說,這個時候的詩懷雅總是笑得異常明朗,像是秋日裡映著金黃麥浪的金黃陽光,耀眼而炫目。
而陳未曾向詩懷雅說過的是,其實她一直也覺得小老虎講起維多利亞話特別動聽。自己還在近衛局述職那陣,但凡來了外賓都是由詩懷雅接待,菲林會掛著難得溫婉的笑容,用和她平日飆罵龍門粗口時截然不同的柔和口吻,以字正腔圓的口音、用清脆悅耳的語調招呼賓客和發表演說;接著她會得意地望向自己、理所當然地捕捉到自己不自覺上揚的嘴角,然後緩下神情、呼喚自己一聲,混著剛說完外語的聲調,有些遙遠、有些奇異,一如異星的語言。
我說阿陳,妳──
噹──噹──。
牆上復古鐘的報時聲突地響起、打斷陳的回憶。午夜十二點。
滿月升至中天、清輝盈室。她這才發現已經不知又站在桌前多久了。
陳忽而感到一陣眩暈襲來、順勢跌坐到了椅上,頹如墜於星球上的星艦。
熟稔的溫暖氣息將陳團團包圍,卻好似毒瘴、讓陳一時有了無法呼吸的錯覺。
她終於將目光落在了詩懷雅遺留給自己的物品:一架無人機、還有那條螢石項鍊。
為了便於指揮,詩懷雅運用源石技藝操作的無人機群其實還細分成很多層級,其中的母機在執行任務時一向都是與她形影不離──而今失去了主人的鐵塊正靜靜地躺在桌上,便似離了行星的衛星般孤苦無依。陳拾起了它、掀開了底部的匣蓋,找到了詩懷雅曾經氣急敗壞地告訴她位於何處的按鈕,按了下去。
叉燒貓,妳就為了廣播一直帶著這無人機,也不嫌麻煩麼?
粉腸龍妳懂什麼啊!我這無人機功能多得很好嗎!不識貨就別亂說話!
嘶嘶──滋沙。雜訊電流的聲響自無人機的內建喇叭傳出,在靜謐的夜裡格外刺耳。然後是陳再也耳熟不過的嗓音、睽違數年仍舊明亮明快如昔:「這裡是碧翠克斯?施懷雅,代號詩懷雅,近衛局第五十七任局長。在此實施最後一次的工作報告暨交接紀錄。」
菲林以沉穩的語調開始鉅細靡遺地交代所有的執行事項:哪件案子的辦況如何、哪款法案的修訂進度、哪樁犯罪的查察情形、哪處人員的調動規劃、等等等等。她的話聲帶著抑揚頓挫卻規律平靜,給人一種節拍器似的穩定安心感──好似在告訴所有人即便沒有了她,龍門依舊能運轉如常、依舊能繼續繁榮。
於是陳不得不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視線卻不可避免地停在了螢石項鍊上。她知道,自從那個聖誕夜之後,詩懷雅便一直都將這條項鍊戴在身上、從不離身。幽微的綠色螢光往常都掩在了對方的層層衣物之下,如今卻直截了當地暴露於此,再無遮掩。陳沒能察覺自己的右掌正不可抑止地顫抖著、只是鬼使神差地抓起了項鍊。赤色的眸凝視著翠綠的石,她再三說服自己那青石並非詩懷雅清澈的碧眸。
還妳了,仆街龍。我可不欠妳什麼了。這東西還是給妳更合適些。
詩懷雅的嫌棄話語卻來自天外、自顧自地在耳旁響起,還帶著點笑意。
許是無人機裡的錄音檔還在播放的關係麼。陳想。還是自己終於瘋了呢。
被情緒牽引著的陳緩緩地將繩帶繞過了脖頸,任螢石綴飾垂落於胸口之前。
「──以上。爾後、便拜託各位了。有幸成為龍門近衛局的一份子,我由衷地感謝,能在這個崗位上守護我愛的這座城市,更是我一輩子的驕傲。但願諸位謹記,龍門近衛局:服從、盡職、堅定。」這段錄音不知不覺已至尾聲,東方龍幾乎看到了菲林唇邊那抹一貫意氣飛揚的笑容。
從一而終啊,碧翠克斯。陳依然無力牽起自己的嘴角。
月光不知何時早已黯淡。暗夜襯得綠芒更加清晰。
保平安用的,對吧。那聲音笑道。
嘶嘶──滋沙。理應已要結束的錄音,卻伴著流淌的電流聲和衣物摩擦聲又持續了好一陣子。
然後詩懷雅再次開口了:「……最後,是要給羅德島幹員陳暉潔的留言。」
又是一陣電流聲。接著、便只一句話──乾淨純粹得恰如她的永別。
陳想起了自己離開龍門時那個落雪紛紛的夜晚,竟是慢慢笑了。
啊、是啊。不論是自己還是她,都不擅、也從不說再見。
眼淚不覺自血色瞳眸滑落,似橫過天際的流星。
那漫長旅程、至此終先由菲林完成了迴圈。
綠光輝映著那道嗓音:我會在這兒的,阿陳。
那顆螢石亦再也未曾離開陳的身上,直至最後。
七、
如同在詩懷雅死去之後那循環往復、日復一日的時光中所做的那般,陳於月明星稀的夜裡緩緩步向終末的時候,又思量起何謂意外、又何謂必然──或許沒有什麼是意外、所有皆是必然。她記得菲林曾說,人的一生便是如此,因著抉擇導致結局──便如對方義無反顧地奔赴戰場,最終得償所願、貫徹了幼時許下的諾言;自己亦是如此,即便曾因染上礦石病和追逐理想遠走他鄉,她兜兜轉轉仍是回到了龍門、終究站在了此處,就像循著軌道運行的星體周而復始、又或是輾轉星際間的船艦終而返航。
重新盤桓於這座城市的歲月裡,陳並不常憶起詩懷雅。人們對於金髮菲林便似太陽的形容實在過分貼切──她正是自帶光芒的恆星,燃燒殆盡之後、於自己心上開了一個吞噬所有的黑洞,將相關的一切情緒和情感盡數放逐到了再也無法觸及的領域,僅餘螢石幽幽的綠色光芒,一次次在夜深人靜時冰冷得刺目,好似意圖為麻木的荏苒光陰興起些許波瀾、盪出陣陣漣漪。
而乍似變動著的日子堆疊成重演了的歷史,模糊了細節之後、僅餘下相似的始末和因果關係,遠遠而望彷彿當年的老舊電影重播:暴亂者是誰、又是抱持著何等偏執已然不再重要──一如當年的近衛局局長,陳成了那位獨往長途終點的旅者,繚繞著幾乎整個身軀的源石結晶則成了最好的遠行理由。臨去前、她只給數年來如一日堅守著那六字準繩的近衛局警員們留下了一個決絕背影,帶著從不離身的那柄赤紅長劍和那條碧綠項鍊,再也未曾回頭,一往無前似再次啟程前往遙遠天際盡頭的星船。
未想踏入了建築之中時,陳卻見到了那抹她以為自己再也無從尋覓或記起的身影。
從一而終地,成為她人生裡最後的必然意外。
胸口前那道幽微綠光靜謐地漫溢。
我會在這裡的,不是嗎,阿陳。
過去、現在、還有未來。
菲林終究是邁過了漫長的時空,來到此處、來到眼前。
阿陳,妳應當知道,我們如今眼見的星光、都是許久以前的產物吧。
已然再也無法追溯是何年何月何日的某個夜晚,小老虎曾這麼說過,背後是星月、是燈火。
詩懷雅蹬著跟鞋的聲聲回響、伴隨著無人機的螺旋槳嗡鳴聲迴盪在空間內。她夜能視物的青翠瞳眸環視著暴徒留給她的兩刻鐘和二十五平方公尺,靈動地轉了下,終是化為唇邊有些無奈的一口嘆氣。她從精緻的制服口袋內掏出了口紅盒,以複雜的手法擺弄了幾下裡頭偽裝成化妝品的極高密度火藥,將其布置在了四周,隨後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無人機停到了她的手上,她開了機匣、按了按鈕、開始叨叨絮絮,末了露出與陳想像中一模一樣、那七分自信三分傲氣的笑容。
然後她停了下來,從懷中掏出那顆螢石,將之細細纏繞在了無人機之上,手法輕柔。陳不清楚她在那短短的數秒內實際上想了什麼,但太過了解她的自己知道,或許她當時想著的、正是自己現在想著的事情。接著菲林仰頭望著身後窗外的天空,神情滿溢著陳前所未見的溫柔、帶著猶能感知到溫度的暖意,輕輕地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語後,目送無人機漸行漸遠。
陳靜靜地坐到了詩懷雅身旁,模仿著她的動作,看著對方眼裡的風景。
而後陳淡淡笑了。幽綠的微光襯著那抹微笑,有些遙遠、有些奇異。
她的雙唇翕動,任話語悄悄地散逸在獨屬兩人的無垠宇宙之中。
那是跨越了悠遠時空、來到了身旁之後,她所給出的回答。
即便在聲震九天的龍嘯之下,依是不可抹滅、猶如烙印。
八、
詩懷雅與陳的故事至此已然全部結束了。人們記著的許是那道中夜裡的絢爛白光、又許是那聲蒼穹下的悠長龍吟,那些不為人知的歷史斷片和無人訴說的過往回憶則湮滅在了漫漫長夜之中,不再被他人提及或憶起。最後一次當是東方龍在臨終之前的遙想: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夜晚──那個突擊非法武裝集團據點的夜晚──,陳暉潔與碧翠克斯?施懷雅曾經是如何地貼近彼此、不留任何距離。
自胸口處猛力襲來的陣陣重壓彷彿自中心而發的地鳴,將昏去了不知多久的陳給震醒了過來,腿上的傷口失血過多、令她滿腦昏沉渾沌而無法思考,唇上那溫軟的觸感卻是過分鮮明,和著燙人的熱度和苦澀的鹹味,與送入喉間的救命氧氣糾纏在一起、充塞於胸腔之中。
啪答啪答、詩懷雅的眼淚落到了臉上,閃耀似流星、炙熱如隕石。
陳的本能反應是閉緊了雙眼,貪戀著這本便不該存在的溫存。
這是浩瀚宇宙中的殘片,破碎於事件視界之內、不為人見。
唯有她們知曉、唯有她們銘記。
僅由幽光微微的螢石見證。
九、
嘶嘶──滋沙。
阿陳,good night.
十、
晚安,碧翠克斯。
……我愛妳。
零、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