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懷雅是個說謊技巧很拙劣的騙子,這點自她小時候起便沒有改變,而林雨霞對此知之甚詳。且不論札拉克性格細膩,菲林每每「準備」口是心非時,總會有方方面面的徵兆:例如、她的虎耳朵會微微地抖動,又例如、她的尾巴會毛躁地綣起;再者,詩懷雅個性急躁又大大咧,實亦不是個適合說謊的性子,真實的意圖總在她的謊話出口前便暴露得一乾二淨。
像是幼時小老虎還熱衷以捉弄小老鼠為樂時,常會奶聲奶氣地喚著對方的名字、一邊親暱地將身子貼上前去,兜在背後的手卻忘了將特大號拉炮的繩子尾端收好;又或是在中學時期,詩懷雅會故作可憐地央求林雨霞,說自己昨晚忙著背英語單詞、數學作業來不及完成,也不管攤開的作業本上明顯殘留著主人的口水造成的片片暈染墨跡。
聰穎如林雨霞自然不會漏掉這些破綻,但她通常會選擇視而不見,一邊暗自好笑地看著詩懷雅自導自演,一邊滿臉平靜地推開想惡作劇的對方、或是冷淡碎念幾句後默默遞過自己的習題本。
但凡事總有例外:國中畢業時信誓旦旦與自己約好要上同一所中學的詩懷雅最後不告而別前往維多利亞,即是一個。當年林雨霞為此介懷了很久,即便早熟的她心底明白這定是對方家裡的安排,卻仍舊自顧自地替對方安上了「騙子」的名頭──她在意的,終究不是失約一事、而是菲林的隱瞞與默不作聲。
反正,詩懷雅本就撒謊成性了。林雨霞當時如此自我開脫。
她們就這麼冷戰了幾年、或者說是林雨霞單方面地冷落了詩懷雅幾年,直到詩懷雅回到龍門近衛局成為高級警司。龍門保衛戰時兩人先是因公重新取得了聯繫,陳離開龍門後發生的幾件大案子則讓兩人雙雙認清了對彼此的感情,林雨霞更似是想明白了什麼,在全盤整頓好地下勢力之後,一聲不響地考進了近衛局、成了詩懷雅的同僚。
詩懷雅對此又驚又喜,沒了身分顧忌後便開始施行自己的告白計畫──不用說,又是一樁沒能成功瞞天過海的把戲。某天晚上,菲林藉故慶功邀請札拉克到全龍門最昂貴的餐廳用餐,戴著尾戒的尾巴仍舊如以往一樣藏不住心事,一襲盛裝好似要求婚般地隆重正式、仔細看還能發現袖口沾帶了幾片細碎花瓣。
林雨霞邊用著精緻的餐點、邊看著整晚都坐立難安的詩懷雅,心裡卻是備感踏實和溫馨,因為眼前這傻瓜居然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其中當然包含了說謊技巧差勁這一點。小老虎似是察覺了小老鼠了然於心的目光,終是在甜點上桌時豁了出去、騰地一聲站了起來:「我喜歡妳很久了,林雨霞!跟我在一起吧!一直!」
相較之下林雨霞便冷靜得多,她拿起紙巾揩了揩嘴,淡淡回道:「碧翠克斯,妳這誇大的性子怎麼就不改改。非得把好好的交往說成一生一世,真是。」她嘴上嫌棄,唇邊卻是漾起了柔和的笑:「可別反悔,也別騙我。」有著不良紀錄的詩懷雅甚至一時還沒意會過來林雨霞的意思,只是反射性地一個勁搖頭說不敢,等看到札拉克微紅的圓耳,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林雨霞答應了,樂得開懷、手舞足蹈起來。
只是兩人關係的改變並未給她們的日常帶來太多變化:近衛局依然每日和危險打交道、與死亡相鄰依。詩懷雅身為高級警司、繼任的特別督察組組長,負責的重大作戰自是不在少數,雖說她身為指揮職務不必然親臨前線、也不似東方龍直把自身當成兵刃來使,但每每只要受傷傷勢亦絕不在小、總得在醫院躺個數日。
林雨霞很難釐清自己每次守在病床邊的時候到底都在想些什麼,擔憂焦躁的情緒總會令高材生向來清明的腦袋亂成一鍋粥,更不提面對詩懷雅時她甚少能真的保持心平氣和──當年她亦正是因此才「任性」地送給了詩懷雅「騙子」這個稱呼。札拉克不免又要多想,是不是這次詩懷雅又要食言、說好的一直便要停在了此刻。所幸詩懷雅次次都會在幾天後醒來,睜著一雙清澈的碧綠瞳眸說:「我沒事,雨霞。讓妳擔心了。」然後又言之鑿鑿地:「休養幾天就會好了!等我!」
詩懷雅話裡的「等我」指的便是她每回出院後的「報復性」休假──大小姐說住院是養傷不是休息,所以傷好了之後當然得去放鬆一下慰勉自己的辛勞,而林雨霞自然也會被蠻不講理地強制請休作陪。實則菲林的任意妄為還是斟酌有度的,這種休假一般不會超過三日,頭一日詩懷雅會拉著林雨霞逛街、吃飯、散步、看電影等等,接續便都由著林雨霞安排,喜靜的札拉克通常只是選擇待在兩人同居的住所,最後往往變成她看書、詩懷雅看她的狀況。好動的詩懷雅意外很是享受這樣安靜的時光,照她說是因為林雨霞漂亮、百看不膩。
林雨霞自是知道詩懷雅如此安排假期的心思:那加減帶著補償自己的心情,更多的是菲林在感受著自己在她身旁、而她在札拉克身旁的感覺。所以每當詩懷雅最後撒嬌似地從身後環住自己時,林雨霞只是嘴上小聲抗議很熱、卻任著對方過分灼燙的體溫熨燃上身,再輕輕地將自己的細長尾巴與詩懷雅的毛絨虎尾交纏,聆聽著兩人尾上對戒交碰的清脆聲響。
她們都很清楚曾經錯過了彼此太多。
──卻沒料到或許還要錯過更多。
如果不是那天林雨霞提早完成任務、及時趕到醫院探望再次因傷而剛送入院的詩懷雅,她不知道她何時才會知曉詩懷雅罹患礦石病的事情。她快步走入刻意隔離出來的急診病房裡時,菲林破碎衣衫下的幾點黑色結晶刃一般刺入她的眼、捥開她的心。林雨霞如同以往沒能釐清自己到底想了什麼,只感到擔憂焦躁憤怒悲傷等諸般情緒湧來、如同那毫不留情襲向兩人的命運,浪潮似地捲走了一切,只餘空洞、僅有回音。
「雨霞……」沒多久後醒來的詩懷雅看到林雨霞的眼神便明白她都知道了,只能輕輕地喚了自己戀人一聲,卻未有多少躲閃。林雨霞於是冷聲開口,嗓音疏離得連她自己都快要認不出:「如果不是這樣,妳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詩懷雅?」
「……我沒有打算瞞妳,雨霞。我只是還想著,怎麼告訴妳比較好。」詩懷雅牽起一抹滿是歉意的柔和表情,過去面對札拉克時常常掛在嘴邊的詞語時隔多年後再次從她口中吐出:「對不起。」
「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次廢棄工廠的案子。」
那不過才一週前的事情。一週前。短短的七天。漫長人生中的,短短的七天。
「妳會好起來的,對吧。」林雨霞的聲音開始有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妳這騙子,又想像當年一樣揚長而去了嗎。
騙子,那時說好的一直呢。
為什麼說謊。
「……對不起,雨霞,我不知道。」詩懷雅歉然的目光直直望入林雨霞的眸。
「詩懷雅,妳就只有這時候才這麼誠實嗎。」林雨霞模糊了自己的視線,企圖將對方眼底的坦誠化為揮之即散的輕煙、氤氳成一片捉不著搆不到的虛影,卻無法如願。
騙子,為什麼不說謊了。
為什麼。
「對不起。」詩懷雅只是重複著:「對不起,雨霞。」
「……妳幹什麼道歉。妳幹什麼道歉!」林雨霞終於忍無可忍地大喊出來,語調破碎宛如走調的琴。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的,分明得了病的是詩懷雅、分明最痛苦的不是自己,她卻像個吵著吃糖的孩子恁地任性,可她就是無法控制──菲林的所有事情從來都是她一切的例外。
「對不起,雨霞。謝謝妳。」詩懷雅伸臂圈住了垂首的札拉克,話聲添上了幾許明朗,柔聲安慰道:「往好處想,我們起碼知道終點在哪裡了嘛。在那之前,我還能好好陪著妳。」她的口吻異常平靜而篤定,猶如向天賭咒起誓:「到那之前,我都會愛著妳,雨霞。」
騙子,這回又是在說謊麼?
林雨霞不清楚。但她決定不想。
詩懷雅傷癒出院後仍舊循慣例請了假,林雨霞亦然。七月龍門的午後大雨讓她們哪裡也去不了,只得坐困在家。林雨霞在詩懷雅再次抱住自己時回身攬過了她,一同滾倒交纏在柔軟如雲絮的床鋪之上,彷彿流連夢境般耽溺其中。菲林軟膩的喘息和暴雨的燠熱讓整個房間像是終末臨前的火山沸騰悶滾而一觸即發,詩懷雅的體溫依是熱燙灼人,卻在源石破出之處遺留了點點不可忽視的冰涼,彷若夏季中被丟失的日子。林雨霞的薄唇深深吻上黑石之際,只嘗到了自己眼中落雨的苦澀。
謊言如果有味道,或許嘗起來便是這般。
但這終究也不是詩懷雅最後一次欺騙林雨霞。
詩懷雅雖是個說謊技巧很拙劣的騙子,可她這一輩子成功地騙了札拉克三次。
林雨霞,我永遠愛妳。詩懷雅如是說,聲音好似要蒸發在了酷暑的烈日之中,雙眼如墜落於地的星子漸漸黯淡,輕顫著拂過林雨霞面龐的手在其上塗抹了層層血汙。她再也沒有機會於醫院住個幾日後、同戀人盤桓在美好的時分裡。她想為她的再次食言道歉,但最後只選擇了這麼說:林雨霞,我永遠愛妳,生生世世。她的時間很快就要停在此刻,而她終於可以不用擔心這句話再成為空話。
碧翠克斯,妳這騙子!林雨霞哽咽著無聲哭訴,握緊了詩懷雅探在自己臉上、慢慢失溫失重的掌。這永遠才不是她要的永遠:不該是這被礦石病給安上了期限的永遠。不該是這被攻堅行動給戛然畫上了句點的永遠。
騙子,妳說謊。都到了最後,卻還要撒這彌天大謊。為什麼。
謊言如果真有味道,林雨霞知道那嘗起來必是苦澀且腥鏽。
彷彿將五臟六腑以利刃翻攪成一片血海,只餘鈍痛。
最後,詩懷雅因著感染者的身分,屍首只能送去做特別處置,終是除了縷縷青煙,什麼也不剩。隆重的葬禮當天,只有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棺、一張逝者漾著燦爛笑容的相片、和滿城不知應了誰的願望而落下的冷雨。
林雨霞面容平靜地打著一把黑傘出席。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羅德島幹員轉交的一枚鑽戒,說是從詩懷雅的外套暗袋深處找出的,那寶石的顏色令人憶起菲林澄澈的碧眸;她的尾巴上則套著一副一小一大的對戒,大的那枚被改成了能夠微環住小的那枚的尺寸,輕輕碰撞出清脆的錚鏦聲響。
雨勢甚大,一如龍門七月的每場夏日落雨,淒冷得宛如被遺落的時光。
恍惚間,林雨霞只想著,詩懷雅真的是個說謊技巧很拙劣的騙子。
她一直以來都心知肚明,卻仍是讓她成功地騙了自己三次。
那麼、姑且再相信最後那句誓言一回,又何妨。
傻瓜,說好了,來生再見。
下次,不要再當騙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