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秘的貓
噹。
放學的鐘聲準時響起，嘈雜的交談聲也隨之解放。
在保健室隨便敷衍了那些看了我身上的傷痕後一臉詫異的護士阿姨們以後，我拖著比工作一整天還要疲憊的身軀走回教室，桌子也被替換成一張新的放在我的坐椅前面。
也許是看我受了比較嚴重的傷，班上的同學在我回到教室後都沒有再找我麻煩。
然後就到了放學鐘聲響起的現在，對我來說也意味著今天記憶的終點。
我將今天上過課的範圍用筆記本記錄下來，以免回到家後完全遺忘了課程的進度。
隨後我草草收拾了書包，獨自踏上回家的路途。
「繼續毫無意義的活著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呢？」
我有時會詢問自己，自己還對這個世界眷戀著什麼，當然也包括今天在回家的路程上。
空泛的記憶宛如不曾活在這個世界上，孤獨的生活彷彿置身於虛無。
難道我是還對這樣糟糕透頂的世界抱有什麼期待嗎？
其實我自己也無法給自己答案。
但至少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自己做為人類活下去的目標。
在我身邊這些庸庸碌碌的大人，每一個都是為了明確的生命意義在努力奮鬥嗎？
在學校焚膏繼晷的學生，每一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規劃好的人生藍圖而奮力一搏嗎？
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人生都是充實且富有色彩的嗎？
捷運在頂溪站打開了車門，我也隨著人潮下了車。
十月的太陽很早就下班了。
離開學校以前天色還十分的明亮，如今的天空只剩下夕陽昏黃的餘暉。
離開捷運站以後，我並沒有往家的方向前進，而是彎進了捷運站後方蜿蜒的巷弄之中。
「一、二、三……九、十。就是這根了吧。」
我從走進這條沒有道路名的小巷後便開始數著左側的路燈，直到數到第十根時，我停下了腳步。
路燈的後方是一面由灰色水泥砌成的牆，大概有兩公尺高，足足高了我四十公分左右。
在第十根路燈對應的水泥牆上還趴了一隻花色很雜的胖貓，毛色大概是由黑色、白色、咖啡色和棕色組成的。
那隻貓慵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打了一個呵欠。
我將書包隨意地放在牆角後，站到了距離路燈三步之後的位置。
雙手合十閉起雙眼，我在口中默念著。
「回憶似糞土，時光如草芥。若要拋二者，黃昏來相見。」
當我再度張開雙眼的時候，路燈下方已經出現了由一臺老舊推車構成的簡陋商店。
推車上方掛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巨大但極為醜陋的四個字：回憶推車，其他的擺設與街頭上能見到的推車小販並無差異，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沒有掛上「感謝ＸＸ媒體採訪」的紅色布條，不過這也難怪，根本不會有電視臺能發現這家店吧。
「紅煙小妹妹，我非得每天都見到妳才行嗎？」
一道低沉的嗓音從推車的後方傳來，卻沒有任何人站在那裡。
「每天都麻煩你真不好意思，肥貓先生。不過我今天也有帶食物來呢，看在我如此誠心的份上，今天也幫幫我吧。」
我雙手合十拜托那隻正從推車後方吃力爬上檯面的花貓後，便從牆角的書包內拿出中午午餐沒吃掉，用牛皮紙袋包覆的鮭魚切片。
「我說過別叫我肥貓先生了，請叫我貝納西諾·洛德斯·德·貝克夏科·帕切科·泰勒斯貝納維斯特三世。」
「那麼長的名字我怎麼可能記得嘛。肥貓先生不是簡單又親切嗎？」
「小姐，這兩種稱呼的格調可差多了……天哪！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又搞的全身是傷？」
爬上推車檯面的肥貓先生看見我用白色紗布包紮的雙手，發出震驚的喵聲。
「被班上的同學欺負所以受傷了。我記得昨天也是如此吧，從今天的他們口中聽說的。」
我若無其事的回答他的疑惑，但他似乎顯得十分不滿。
「夏紅煙，我得認真和妳談談。」
肥貓先生抬起他的前腳示意我靠近。
「從認識妳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多了，這其中妳幾乎每天都來找我。而且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妳，也許妳可能已經不記得，但我可是記得非常清楚—妳每次來找我的時候都是傷痕累累啊。」
肥貓先生的臉上盡是我讀不懂的表情。
並不是因為他身為一隻貓的緣故，而是我從沒有看過有人對我表現出這樣的情感。
「肥貓先生……你現在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敘述著這件事呢？」
無法排解心中的疑惑，我歪著頭問道。
「當然是憤怒、驚訝和心疼啊！竟然會有人要欺負如此可愛的姑娘，我真的是無法理解！」
肥貓先生激動的甩著他的尾巴。
原來這三種心情混雜在一起會產生這樣的表情。
不知怎麼的，聽到肥貓先生這麼說的當下，心裡覺得有點溫暖。
不過這種情緒如曇花一現，很快又冷卻了下來。
「沒關係的，肥貓先生。不管是痛苦的回憶或是快樂的回憶，只要賣掉就會遺忘的。」
我平淡地說出我一直以來都在做的事—與回憶推車販賣我的回憶。
「紅煙……有些回憶是注定要跟隨妳一輩子的。不論妳過得快樂或悲傷，妳都必須學習承受並接納一切，而不是一味的逃避甚至遺忘它們。」
「肥貓先生你可能不會明白，要是我不能把這些對我如垃圾般的記憶給遺忘掉，我不可能有勇氣走到現在。」
我的右手緊緊握住被白色紗布包裹的左手，好讓那刻骨銘心的疼痛襲遍全身。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眼神中的堅持，肥貓先生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妳今天又想賣掉哪段回憶呢？從起床的那一刻到現為止在全都要賣掉嗎？」
「不了。我今天就將從離開家門到放學鐘聲響起之間的這段回憶賣給你吧。剩下的片段我想留下來，因為對我來說並不是很糟呢。」
說話的同時，我將推車前方的長椅拉開方便我能坐下。
「看來妳並沒有完全放棄這個世界啊……」
「究竟什麼樣的心態才算是對世界絕望，老實說我還不太明白。不過現在的我就算丟棄所有回憶，也不會有任何不捨。」
我一面說著一面鮭魚切片放入書包。
「等一下！那不是說要給我的嗎！」
肥貓先生驚慌失措的將牛皮紙袋從我的書包裡扒出來。
「我看你到剛剛都沒有要吃的意思，我就想說拿去餵給我家樓下的流浪貓們。畢竟牠們都比肥貓先生瘦小很多……」
「哪有人會把說好要給別人的禮物再從他的面前帶走的啊！而且我說了別叫我肥貓先生！」
「如果對於食物這麼執著，那麼肥貓先生就會一直是肥貓先生。」
「吵……吵死了！小心我把妳那引以為傲的臉蛋抓花！」
肥貓先生吃力地抬起兩隻前腳胡亂揮舞，看起來非常笨拙。
「我們還是趕快辦正事吧，天色都快暗下來了。」
抬頭仰望天空，雲彩已被夕陽染色，闃黑的夜空正逐步吞噬著天空原有的色彩。
「知道了，我來看看妳這次的回憶能得到些什麼……」
肥貓先生邊說邊把他的右前掌放在我的額頭上方，似乎是在為我今天的回憶估價。
「這個嘛……就讓明年一月的第一個週末會是好天氣吧，這樣應該很劃算。」
「這種結果也太差了吧！好天氣對我來說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不滿的鼓起臉頰。
「不要的話就快回家吧，我也樂得輕鬆呢。再說這個回憶在妳的心中就只有這個價值，請好好看看本店店規第二條，交易結果不得有異議，一切都是我說了算！」
肥貓先生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如此說道。
「雖然對結果很不甘心，但我無論如何都要將今天遺忘。話說肥貓先生，店規的第三條究竟是什麼呢？」
說話的同時，我的目光投射到了推車右側的木板上。那裡依然以醜陋的筆跡刻著交易的規範，但第三條規定卻因木頭嚴重受損而使大部分的字變得模糊不清，能勉強分辨出來的只有若、悔、淚、返、消失等字。
「那個啊……我想對現在的妳來說應該是用不上的規範吧……在妳理解這個世界以前都不會違逆它的店規。」
肥貓先生再度露出我讀不懂的表情。
或許真的像肥貓先生所說的那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對這個世界產生興趣，自然也不會用上那條規範。
「時間不早了，如果妳想賣掉今天這段回憶就快閉上眼睛吧，我要拿走它了。」
我依照他的話將雙眼閉上，隨後便感受到他的雙掌放到我的頭頂上。
空氣在此刻變得寒冷無比。
彷彿任何事物進入這個空間都會瞬間凍結般的冷冽。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置身在被群青環抱的山林之中，青綠的枝枒因微風輕拂而心醉神迷的微顫著。
接著我看見前方有一座爬滿青苔的山洞，內部漆黑不見一絲光明。
我本能的朝著山洞內部走去，一踏入漆黑中，洞壁彷彿為了迎接客人而變得明亮起來。
定睛細看的我驚訝的發現，洞壁上的名亮不單單只是光線，而是我今天所經歷一切的投射。
電梯裡的我、捷運上的我、走廊上的我、書桌零件中的我，以及保健室裡的我。
一切是那麼的真實，又是那麼的令人厭惡。
我開始閉上雙眼，在山洞內奔跑。
想要離開這個地方、想要將這些回憶丟棄在這裡。
我能非常清楚地感覺到，我越是往山洞深處奔去，這些記憶跟著變得模糊，就像是從大腦硬生生地抽離般空虛。
然後就在一瞬間，我的腳下不再踏實，踩空的我就這麼墜入了一片漆黑的無底洞裡。
再度睜開雙眼，我已經安然無恙的回到了小巷之中。
「夏紅煙小姐，妳對今天的記憶有什麼印象嗎？」
肥貓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將我從恍神中喚醒。
「那個……我只記得我出門前的事情……還有來到這裡後的事情，在這段時間內所發生的事情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那妳還記得妳獲得了什麼事物嗎？」
「明年一月的第一個週末會是好天氣。」
「那昨天的呢？」
「不……不記得了。」
「這也難怪，畢竟妳之前可是將整天的記憶賣的絲毫不剩呢。」
「這樣我會不會被肥貓先生欺騙了呢？比如說單方面取走我的記憶卻沒給我相應的回報？」
「才不會好嗎！我的客人雖然只有妳一個，但我可是用良心在經營我的商店呢。」
「天色都暗下來了，我必須回家了。再見了肥貓先生。」
「別無視我的回答啊！還有別叫我肥貓先生！」
我無視他的抗議，揹起書包往回家的路途前進。
就在我離開第十根路燈能夠照射的範圍的剎那，推車已不見蹤影，肥貓先生已回到水泥牆上慵懶的趴睡著，當然，牠現在只能發出喵喵的叫聲。
接著在路上我發現了自己滿身的傷痕，但我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反正都是想要丟棄的回憶，根本沒有再度想起的必要了。」
聳了聳肩，我的步伐依舊沒有停下。
當我抵達家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打開大門，屋內一片漆黑。
我生疏的在黑暗中摸索電燈的開關，它們約莫在玄關擺設的鞋櫃上方。
「我回來了」這句話我可能從來沒有說過吧。
也許有人會羨慕我的自由，因為他們不想被自己的父母親處處拘束著。但我內心其實曾經企盼我的家人能多關心我一點。
即使每天的回憶被我不斷的遺忘，這個願望卻從未消失過。
雖然它現在已經被侵蝕的差不多了。
由於不怎麼感到飢餓，所以我的晚餐索性就不吃了。
花了一點時間洗了澡以後，我來到書房將書包內的筆記本拿出來。
由於今天的課程內容已經連帶的被我賣掉，所以我必須靠它來得知今日的進度。
「國文……英文……今天的物理課上的範圍還真多……」
對照筆記本上所寫的進度，我依照自己的理解將內容全部研讀一遍。
這樣豈不是休學自讀比較方便？這個問題其實我曾經想過。
但是由於找不到理由來說服媽媽，所以這個想法只能止於腦海。
等我將今天的進度全部讀完以後，時針與分針都已爬到最上方。
而媽媽的身影仍未出現在這個家中。
我抱著睏意走進自己的房間，掛在床舖旁的日曆引起了我的注意。
「明年一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就是我的生日了呢……」
雖然我很清楚這次的生日也注定要孤單一人，但是我還是希望自己能記住這個日子。
畢竟如果連自己都將這天給遺忘，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人會記得今天是夏紅煙的生日了吧。
沒有多餘的情緒，我熄了燈後便在傷口的陣痛中睡去。
今天也是空虛孤寂的一天呢。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