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妳醒來的時候,孟語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妳一踏進廚房,她便拉開一個充滿元氣的燦笑,說「雪恥時間到啦」。吃著她親自做的玉米起司蛋餅,妳們聊到校慶結束,期中考也近了,下週末,她問妳要不要一起去市立圖書館讀書。
妳說,下週末爸爸要帶妳去看姊姊,時間一確定下來就告訴她。她沈默了一下,覆上妳的手,看著妳的眼睛說,心情不好的話要隨時找她。妳點點頭。
抵達書店時,路上的行人還稀稀落落的,畢竟是慵懶的週日早晨。妳進了店門,沒在櫃檯看見店長的身影,於是熟門熟路地繞進了走道深處,敲了敲通往二樓的暗門。
上方傳來店長低柔的一聲「門沒鎖,請進」,妳於是拉開門,咚咚咚地上了樓。
妳有點意外韓彥安也在。他們兩個在臨窗的木桌相對而坐,一看見妳,韓彥安朝妳招招手,梁竹君則含蓄地笑笑。
妳走上前,發現桌上除了茶具外,還擺了幾樣物品。
「這是芷茹很久以前寄放在我這裡的東西。」韓彥安溫聲說。「之前梁竹君一直不肯碰,我想現在應該是適當的時機了。」
妳向梁竹君確認眼神,一一拿起桌上的物品端詳。
首先是一張小小的照片,精確來說是由那種幾乎絕跡的拍貼機印出來的大頭貼,上面是三個人的合影:穿著便服的兩名少女和一個小女孩。妳立即認出那是姊姊和梁竹君,讓妳訝異的是那夾在中間嘟著嘴、悶悶不樂的女孩,是妳。除了有些奇異的美肌特效外,這張大頭貼顯得有些樸素,只有底下一行少女體俏皮寫成的FOREVER LOVE。
「連我都幾乎忘了,妳應該也沒印象了吧?」梁竹君輕笑,「芷茹帶妳去逛街,妳趁她在書店待到忘我的時候跑不見,自己在商店街上急哭了被我撿到。妳看妳那時候的臉,明顯超討厭我的,還堅稱姊姊只能牽妳一個人的手呢!好霸道哦。」
「有??這回事嗎?」妳困窘地試圖回憶。
妳對小時候的印象多半很模糊,但看著自己那張氣鼓鼓的小臉,妳非常遙遠地回憶起一些片段。從書店外頭飄進來的糖炒栗子香氣。擾攘擁擠的人群。陌生嘈雜的街道。妳忍著不放聲大哭,安靜地在街角掉眼淚。有個漂亮的姊姊蹲下來,柔聲對妳說話,牽起妳的手,大大的掌心很溫暖,和姊姊相似,卻又不同。
妳翻過那張大頭貼,背後是姊姊的一行手寫字:我最愛的人,要相親相愛!
「她看到妳們那麼不合,應該很頭痛吧。」韓彥安悶笑。
放下照片,妳拿起了旁邊那條項鍊,上頭的墜子是個精巧的莫比烏斯環,比普通戒指略小些。妳察覺這個墜飾無論是整體樣式還是材質,都和之前給妳的那個雨滴護身符很像。
「這應該是在我大伯店裡製作的對吧?」韓彥安確認般地問梁竹君:「和妳那條是一對。」
「嗯,」她低頭拉出了掛在脖子上的雨滴,柔聲說:「她送我這個,說這樣一來每次下雨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在一年到頭幾乎都在下雨的城市,分明就是要我每天都想她。既然這樣,我送她莫比烏斯環,那我們就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明明應該是浪漫的戀人信物,妳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悲傷。妳想起梁竹君說過,有一些東西,即使上面沒有文字,也能夠附著字鬼:因為那些物品本身就纏繞著足夠強的意念。妳後知後覺理解,是因為她對姊姊的強烈思念,那時的雨滴墜飾才能保護妳的字鬼不受操縱。
妳拾起旁邊一個別緻的隨身碟,極輕,竹製的外殼,上頭細細刻著:負君千行淚。妳以指尖輕輕撫過那行小字,感到一陣難以抑止的心酸。
「我沒有打開看過。」韓彥安平靜地凝視梁竹君,「妳該是第一個看的人。」
妳將隨身碟輕輕放上她手心。
接著,妳拾起桌上黑色皮革的日記本。其實妳一眼就認出了,但妳需要時間積累勇氣,伸手去觸碰,那被姊姊精心藏起的三年人生。妳反覆撫摸那封面燙金的Diary字樣,苦澀地說:「原來妳在這裡。」
妳一字一句地讀,一字一句地描繪出妳未曾知曉的,姊姊的模樣。那個世界既不瑰麗、也不奇幻,記錄著平凡至極的生活片段。關於兩把口琴,三名高中生,一些無聊卻特別的日常。
不是被誰偷走了。姊姊那隱密、悠揚、幸福而絕望的青春歲月,是獻給了一個人。妳曾以為那個人從妳身邊偷走了摯愛的姊姊,但不是,不是這樣的。一如梁竹君誤以為自己將姊姊推下深淵,妳也誤解了姊姊躲在門後哭泣的原因。
不是因為逃不開,而是因為走不近。
妳將讀到一半的日記本放回桌上,往後陷進懶骨頭,臉埋進掌心。妳聽見韓彥安拉開椅子,溫聲說了句「我今天就先回去了」,向妳們道別。然後是遠離的腳步聲,一路彎下階梯,直到帶上了木櫃門,小小的一聲叩。
妳聽見沖泡熱水的聲響,熟悉的鼠尾草香綻放在暖陽爬升的空間。
「店長。」
「嗯?」
「妳也讀過了嗎?」
「讀過了,在妳來之前。」
妳感到有什麼熱灼的東西哽在喉頭。「為什麼一直拖到現在?」
回應妳的是長長的沈默。梁竹君再度開口的時候,嗓音淡然:「因為不夠勇敢。芷茹死後,我沒辦法碰任何屬於她的東西,就算只是看一眼,我就會以為她又活了過來。我沒有勇氣承擔那種程度的幻滅。」
「那些東西上面,」妳抬頭,乾澀地問:「都有字鬼嗎?」
「有,尤其是這本日記。」她輕撫著日記本的皮革封面。「就算看不到,妳也一定能感受到吧?她的書寫帶有某種力量,孕生出強大的字鬼。她總說,寫作是天底下最無用的事情,卻不曉得自己寫的東西,究竟創造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存在。這個傻瓜??為什麼永遠對自己那麼沒有自信?」
「大概是因為,姊姊她真的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妳輕聲說。
她笑了,與妳四目交對,眼神柔和,帶著歉疚。
「那天錯把妳認成她,真的很抱歉。」
妳本來想要搖頭,大方地說沒有關係,但胸口突然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委屈。
於是妳咬著唇,站起身走近她,一手抵著桌面,一手壓著椅背,欺身問:「真的只有那天嗎?」
梁竹君緩慢眨了眨眼,意會過來,竟噗哧一笑。「不然呢?」
妳被她這一笑弄得羞窘起來,為了捍衛氣勢,又將身體壓低了些:「妳老實說,是不是把我當成姊姊了?之前帶我去海邊、一起吃冰吃豆花看星星,還打了一雙對戒,這些是不是都是以前的約會行程?妳把我當替代品了對不對!」
「哇,妳真的是名偵探耶。」她單手摀著臉,笑得渾身發抖。
「妳不要笑!」妳氣噗噗地鼓著臉。「我很認真欸。」
「好,我不笑、不笑就是了。」她正色說,抬頭卻仍是對著妳微笑,「那些的確都是我和芷茹做過的事。我想帶妳去體驗那些我們體驗過的事物。」
「??為什麼?」
「我以為妳會想要更接近芷茹的世界,那些她熱愛過的美好事物。」
簡單的一句話,卻無端刺激妳的淚腺。
梁竹君捧著妳的臉,輕輕拭去妳的淚水,柔聲說:「真對不起,讓妳有這樣的想法。芷琳,妳不是誰的替代品,妳就是妳,勇敢又獨立,勤奮又踏實,是全天下獨一無二的邱芷琳。」
妳抽抽噎噎地問:「那妳喜歡我嗎?」
她將臉湊近,與妳額頭相碰。妳的臉現在一定很紅。
「這個問題,」她用氣音說,「等妳成年之後我再回答妳。」
說完,她像個沒事人一般拉開距離,含笑問妳要不要喝茶。妳覺得被捉弄了,一氣之下說不要,但想想又有點反悔,於是拉開椅子,默默把空茶杯推到她面前。鼠尾草茶的果香捲著熱煙,讓靈魂也彷彿一併暖了起來。
「店長。」
「嗯?」
「下個週末,我爸要帶我去看姊姊。」妳來回摸著溫熱的杯耳,抬眼問她:「妳要不要一起來?」
妳知道她沒有去參加姊姊的喪禮。極保守基督教家庭的喪禮,是不可能邀請亡者的同性戀人參加的。梁竹君的眼中流露出難以辨識的情緒。
「妳爸應該不會希望我去。」她安靜地說。
妳握住她的手,認真看著她的眼睛。「我爸早就已經不在意那些了。從他一直對我耳提面命,叫我不要在意喜歡的人是男是女,我就知道他這輩子最後悔的,大概就是當年沒能阻止我媽拆散妳們。他會希望妳去的,相信我。」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垂首說:「但我不確定芷茹想不想見我。」
「妳在說什麼傻話?」妳不禁提高音量。
「我——」她欲言又止,眉頭深鎖,「在她死後,過得亂七八糟的??」
「從現在開始好好生活,不就好了?」妳拾起那張大頭貼,送到她眼前:「而且妳看,她自己都說了:『我最愛的人,要相親相愛!』我們要證明給她看啊。」
她接過那張合影,凝視良久,妳知道她正看著姊姊。
「真正見到她,就能送走她了吧?」她苦笑。
妳俯身向前,以肩膀承接淚水的重量。
妳知道,懷裡的人既不特別堅強,也不特別脆弱,只是和妳一樣,一直以來都努力地去接受,世界上最愛的人已經不在了的事實。掙扎求生的過程裡,會受傷,但傷口也會結痂,結過痂的地方不可能恢復如常,而是永恆地烙下傷痕,但這並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那是那個人活過的證明,是愛存在過的形狀。
「想念她的時候,我們就讀讀她的日記吧。我想她會一直活在那裡,活在字裡行間,活在永恆存續的思想裡,以文字的形式,或者是字鬼。」妳輕撫她的背,接著在她耳邊軟聲問:「店長,想不想再喝一杯鼠尾草茶?」
《Salvia dorisiana》完
(註:本篇為劇情安價,與噗浪網友共同創作而成)
安價進行方式:安價主寫一個故事開頭,接著放骰子讓讀者決定故事的發展,骰到同樣點數的人的內容獲選。在這裡要特別感謝一起參與的匿名網友們。
- 感情線主要是百合/GL,登場角色有男有女有異有同
- 劇情向,帶有些許奇幻元素
- *涉及自殺、心理健康議題,但會是以療癒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