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轉生者的門衛（下）
（花瓶、帽T、熱湯）
封面圖來自unsplash
懷思站在校門口前，如果單看她的便衣穿著，任誰都會以為只是誰的姐姐在等人吧，不過凡人看不見她的身影，這樣也好，誰都不想放學的時候看見有人拿著一根鑲有寶石的法杖。
站在空中的阿平以手掩面，新上任的審判神第一個工作地點挑在學校，真不知道哪個學生罪孽深重到要讓神明在門口等候，實在想裝作不認識，但還是乖乖地從天空下降，拍上懷思的肩膀。
「懷思，對妳而言最重的罪最深的惡就藏在學校是嗎？」
「什、什麼意思！霸凌是很嚴重的問題！現在不好好給壞學生報應讓他們矯正過來，以後會危害社會的！」
拿著一根看起來隨時都可以毀滅城鎮的法杖說這樣的話，還真是大材小用了。
雖然很想立刻把這女人敲昏帶回去，但八成沒有用，還是要給懷思一點教訓，所以阿平看著懷思問道：「所以呢？您要制裁的罪人在哪？」
「等一下啦……啊！出來了。」
聽懷思這麼一說，阿平隨著視線看了過去，對方是個有些健壯的高中生，臉很臭，不知道為什麼運動外套不穿好，披在自己的肩膀上，感覺風一吹就會掉下來，全身上下除了看起來像惡霸外，沒有任何特點，再多的敘述放在他身上感覺都像浪費墨水。
「懷思大人，您第一個制裁的對象一看就是獐頭鼠目、罪大惡極，想必能起到殺雞儆猴的成效。能否過問他犯了什麼罪？」
「我剛剛看到他只因為不開心就毆打別人，還搶走人家的午餐錢。」
「午餐錢？哦我的天哪！這已經踩到了人類尊嚴的底線，請務必施予重罰。」
全世界正在祈禱戰爭結束的人們聽好了，第一個神罰會為了被奪走的午餐錢而降下。
「阿平我真的覺得你講話很像章魚哥！」
「喔齁齁。」阿平開始模仿章魚哥那無奈的笑聲。
「啊！顧著聊天那個壞傢伙已經走出校門了，我們快跟上！」
真不知道會飛的他們，有什麼好擔心追不上一個走路大搖大擺、肩膀搖來搖去，深怕路不夠寬的小惡霸，他們飄浮在空中跟在惡霸身後，阿平突然想到並問：「對了，他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對方壞到連名字都不能提及是嗎。
「姑且叫他阿雄吧，所以妳要對阿雄下怎樣的報應？」
「讓他被電一下吧，不是常有做壞事會天打雷劈的諺語嗎？」
……
「那妳要不要先試一下火力？」阿平提議道，於是懷思轉動著法仗上的寶石，轉動時還聽得到「咖咖咖」的聲音，搞得像在用瓦斯爐關小火一樣，一點設計美感都沒有，那個奇幻世界頻道真不知道是哪個神明創造的。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懷思說完便對著路邊的垃圾桶施放法術，一道將附近窗戶照亮的雷光隨之降下，一聲巨響，垃圾桶灰飛煙滅。
「必須以死謝罪了嗎？」
「我等等會回去那個世界換啦！」
「嗯，阿雄的家看起來到了，我們也進去吧。」阿平指著剛把家門關上的阿雄，兩位門衛則理所當然地用穿牆術飄了進去，進到家裡之後，整潔的環境讓他們覺得，這個家應該還不至於已經喪失了教育的功能，更何況還有個年幼的妹妹高興地對阿雄喊著「哥哥回來了」，也應該沒有家暴問題。
「出生在正常的家庭卻暴打同學，看來是從本性、從骨子裡就是惡魔呢，這麼兇劣的本性真不知該如何是好。」阿平指著阿雄對妹妹親切的微笑，繼續接著說道：「現在對妹妹的關愛也是虛偽的對吧？懷思女神。」
「我現在正在觀察他啦！」
於是他們在那個家待了三個小時，阿雄是單親家庭，於是在爸爸回來前照顧好妹妹就是他的責任，因為妹妹小美體弱多病，阿雄在晚餐的材料上總是精挑細選，顧慮到經濟狀況不能買太貴的，但又要注意營養均衡，回到家裡之後就開始做晚餐，陪妹妹玩耍的同時也不忘了注意她的氣喘會不會發作。
現在正在陪小美做幼稚園的美勞作業，順著摺線用膠水黏上，做出了看起來軟趴趴的廉價摺紙玩具，軟得跟懷思那軟化下來的態度一樣。
這算什麼？胖虎效應？
「三小時了，懷思女神要降罰了嗎？」
「嗯……」懷思明顯有些拿不定主意。
阿平覺得這個時間點解釋的話，懷思應該能聽懂了，於是打算結束這場鬧劇。
「已經夠了吧？光一個學生的報應妳都搞不定，就別妄想要當神審判誰了。」
「我只是在想要換什麼道具，你也知道這個威力太大了啊。」
「所以呢？每次下報應時你都要這樣在世界間來來回回換道具嗎？而且過了三小時一個報應都沒下來，這三小時內有多少人被『壞人』欺負了？妳的報應能及時嗎？不能及時的話，又有人像那個少年一樣自甘墮落，妳又會給他下什麼報應？」
「一個報應要花三個小時，這世界卻有七十億的人口，妳忙得過來嗎？假設今天有個大壞人被妳的報應判死刑，因為他的死去，導致他身邊無辜無罪的其他人失去了保護，受到別人的危害，那又要怎麼辦呢？」
阿平將問題一個一個丟給懷思，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卻已經知道懷思會給他什麼樣的答案。
「我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啊……」
「所以神明全知全能，終究只是人類對自己的安慰罷了。」
因為全知，所以神明知道我現在的苦難卻不幫我紓解，那一定是磨練，我必須克服。
因為全能，所以神明知道誰該受罰但還不這麼做，那一定是在等待時機，我必須等待。
「妳有心要做都做不來了，妳又要怎麼說服其他神明幫你忙呢？真正的神明們就只是觀眾而已，他們沒有全知，也沒有全能，所以他們不會花時間去看無聊的過往，所以他們不會去審判人的善惡，因為他們並不是人類理想中那樣會顧慮人類的神明。」
「但會顧慮人類的神明，也不該審判善惡。」
「為、為什麼呢？」
因為就像神明不如人類的理想，人類也不如神明的理想，遭了報應，不一定會學到教訓，一但神明對人類失望，就會失去心中最天真的那一塊，阿平就是為了保護懷思的天真而來，實在沒必要因為人類而失去笑容。
而且對人類失望還好。
阿平永遠記得，那張對自己失望的表情。
「阿平！」懷思尖叫，就在這時候，阿雄沒鎖好的門口打開了，一位帶著刀的壯漢走了進來，將刀子抵在前面要兄妹乖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要亂動。
懷思將法杖對準了惡徒，不管了！如果她再不行動，就會有兩條無辜的生命逝去，她射出雷霆，阿平卻急忙衝向前，以手掌將那道雷光接住，升為神職，這種小事姑且還是做得到。
「阿平，你為什麼──」
懷思說不出話了，有一百三十七顆眼睛在看著她，她知道，雖然不知道那些眼睛在哪裡，但她知道，甚至連眼睛的數量都一清二楚，連視線瞄在她身體哪裡都知道，本該是無形的視線此刻卻給了她清晰的感受，就像數百隻螞蟻在她的身上爬。
她不自覺地抬頭，她看見的景象不是房屋的天花板，而是比天花板更遠、比天空更遠、比宇宙更遠的某種東西，只要再多看一秒她就能理解了她無法形容的東西，只要再多看一秒她就能回想起來不屬於她的記憶，只要再多看一秒就能唸出她無法讀懂的名字。
「不能看！」
上層的神明偉大得不容直視。
阿平將懷思抱入懷中，她能聽見阿平胸口急促的心跳，更能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聞到一股腥臭，阿平原先淡藍色的襯衫染上了穢物，她慢了一刻才發現自己已經嘔吐，她舉起手卻沒有半點感覺，好像身體已經不屬於她，用手抹掉嘴角的東西，除了嘔吐物外更有鮮血沾染在手上，她這才發現到自己的一隻眼睛流了血淚。
隨後，她逐漸逝去的意識裡，只記得一句話。
「對不起，神明大人，沒有下一次了。」
再度張開眼，懷思已經回到了他們應屬的世界，她從病床上直起身，先是馬上把棉被甩開，確認自己的身體沒有半點異樣，再站起來往旁邊的鏡子看去，除了被穿上一件很難看的睡衣外，她沒有任何異狀。
「結果是你被神罰呢，懷思。」身後那一如既往的嘲諷，不用轉頭也知道是阿平，於是懷思轉過頭說道：「你很討厭──」
阿平的半張臉纏上了繃帶，懷思還沒問，阿平便先開口說：「沒事，右眼沒了而已。」
口氣平淡的像是在述說職業傷害。
「因、因為我……嗎？」
沒搭理懷思那愧疚到快哭的神情，阿平只是像平常一樣，語調淡淡地指示懷思回床上躺好，他找了張凳子坐在旁邊。
「夢婆湯之所以要加遺忘草，就是因為神明不想要讓角色知道有印象值這種東西，這樣角色的行動會顯得刻意，而非出自本性，他們不希望故事受到不必要的干涉。」
「不必要的干涉……就像我那樣嗎？」
「對，希望這次讓妳嚇到了，這樣很好，因為初代夢婆那時候，並沒有神明阻攔她。」
「初代夢婆？」
「妳並不是第一個提出要給人類報應的人，她也的確施予了人類報應，很多報應，她跟妳一樣，想當個顧慮人類的神明。」
正當懷思意外這裡還有人跟她想法一樣時，她回想起昏迷前與阿平的談話。
但會顧慮人類的神明，也不該審判善惡。
「那後來她怎麼了？」懷思不安地提問道，隨著她的疑問，阿平那已經夠沒生氣的死魚眼，又增添了一抹幽暗，盡他所能地將那段故事濃縮之後，嘆了口氣低頭說出故事。
「她對一個『壞人』施予報應，原本想讓某個她很喜歡的好人藉此逃過一劫，但之後等她回去觀望時，那個人被更壞的人逮住，受到更大的折磨，最後那個人自殺了。」
惡意無法被阻止，就算有再多的報應也是一樣，看見她本想拯救的人類死掉，她對人類失望，也對無能為力的自己失望，她早知道自己施下的報應無法絕對公正，也沒辦法來得及，但她沒想到她施下的報應就連一個人都無法拯救，因為她是神，她只有一個人，她不能一直觀測著某個人類，但只要她一離開，就又有可能發生悲劇，讓她本想保護的人走向歪路，抑或末路。
所以她對自己失望，向阿平遞出辭呈。
「所以她很難過……我說到這裡就行了吧。妳的天真，跟她幾乎一樣，只是她比妳聰明一點，所以懷思，放棄吧，我不想要妳重蹈覆轍，因為其他神明不顧慮人類，所以他們不會幫你忙，只有妳顧慮人類的話，妳遲早會被罪惡感吞噬。」阿平將頭抬起，那是第一次，只在乎今天有沒有準時下班的他有求於人，那是無比誠摯的眼睛，只不過原本懷思應該能看見雙眼的。
感受到對方的祈求與誠意還有犧牲，儘管知道現在放棄，這齣「報應」的故事結局就是個悲劇，不僅什麼都沒改變，還讓自己的同事受到傷害，但她還是決定放棄。
「……我知道了，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你的右眼才瞎了。」懷思的語氣無比沮喪，到頭來遭報應的人竟然是自己。
「妳看，那麼容易被騙就別想著挑戰人性審判善惡了吧。」阿平將繃帶扯下，雙眼還在。
…...
懷思一拳把阿平從椅子上揍倒在地。
「混蛋！去死吧！竟然敢騙我！」
「我的溫柔就那麼難懂嗎。」阿平撫著臉，雖然早就做好準備挨一拳，但還是很痛。
「什麼鬼溫柔……唉！」懷思忍住了下床往他臉踹的衝動，姑且還算是自己的恩人，只是就算阿平不用那麼做，她也知道自己目前仍然是容易被騙的年紀，也做不好審判人類這種事。
但其實，她只是覺得。
「我只是覺得，靈魂的價值不該由留給世人多少印象來決定。」
怕被打的阿平在心裡暗自嘆口氣，其實根本沒人說那就是靈魂的價值了，說到底也只能算是轉生的標準，只要懷思轉念一想，別把印象值作為靈魂的價值看就好了，當作能轉生多少世界的依據就好了嘛。
「阿平，你覺得呢？靈魂的價值該由什麼決定。」
「我不思考我不在意的東西。」
懷思撇著嘴瞪著他。
……
好吧，他投降，他的確在意懷思的感受。
「我覺得──」
「啊你不是不在意？」懷思露出一抹壞笑。
「是聽不聽？」阿平最討厭得意忘形的小鬼了。
「我覺得，靈魂的價值就在於相信自己多少次吧。」
「要有自信的意思嗎？」
「不是，就算對自己沒自信的人，也能相信自己的，只要相信自己能做到什麼並去做，就算失敗也沒關係，就算最後自殺也沒關係，只要他曾有過那段努力的時光就足夠了，相信自己的次數越多，我就覺得價值越高。」
「不要相信一個不被自己認同的評價就是自己的價值。」
不要看著一朵花就否定自己的靈魂。
「不要一昧相信他人的意見或評價而違背自己。」
不要因為誰的責罵而放棄了自己。
「可以相信神明，但不要仰賴神明，相信自己、仰賴自己、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就會去嘗試，嘗試就會引發更多可能，試圖去引發更多可能的人生，我認為就很美了，就算他們最後失敗、最後絕望、最後沮喪。」
「我也願意跟他們說，你的人生很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阿平笑著說，那抹微笑讓懷思感到熟悉，她有時候端湯時，能夠看見阿平用這樣的笑容，說同樣的臺詞，而看見自己花的亡靈們，也總會有很複雜的表情。
就像懷思對夢婆湯瞭若指掌，阿平又從花看見了什麼了嗎？
不，就算沒有花，阿平也會捧起花瓶，讓他們好好瞧瞧自己靈魂的顏色。
所以，阿平是從人身上看見什麼了吧。
……
「我決定要再去嘗試一次。」
「嘗試什麼？」
「懲罰惡人！」懷思在自己的胸口前握拳，像是抓住了自己的雄心壯志。
……
「別擔心，這次我不再用報應了，我要申請一個頻道！」
「……狗咬狗的荒島生存？」
「怎麼可能？這個申請神明絕對不會同意的，我要設計一個頻道，讓上頭的神明覺得很有趣、讓壞人看了介紹很想進去，但其實裡面並沒有那麼好過，真可惜他們忘記出生在這個世界是自己決定的，不然保證會後悔！」
……阿平總覺得如果放任不管，懷思將成為那些心懷惡趣味來折磨人類的神明之一，又或許說現在可能已經是了，如果頻道真有這樣的成效，這樣像是陷阱一樣陰險的頻道八成也會讓很多神明拍手叫好而不撤銷，雖然不清楚為什麼懲罰惡人的意志可以這麼堅定，但阿平知道，一定是自己剛才的說詞讓懷思激起鬥志了，臭小鬼就是這點麻煩，真想看看懷思的前世到底怎麼過的。
不過，一定很美吧，就像那朵花一樣。
「阿平，你到時候要幫我跟那些壞人推薦我的頻道，知道嗎？反正真的壞人肯定會受苦，好的壞人一定能活成好人的，我的頻道將會洗淨他們的靈魂。」
……好的壞人是那種對自己妹妹好，但是會霸凌同學搶午餐錢的那種小混蛋嗎？
「那妳要用什麼收買我？」
「你想要什麼？」
「……讓我一起去設計頻道吧。」為了懷思的身心安全著想，他絕不能讓懷思染上那種整天想著怎麼折磨角色的惡習。
「幹嘛，你不是不思考自己不在意的東西嗎？你很在意我嘛？」
懷思到底是從哪裡學會那種壞女人的笑容的？是本能嗎？源自靈魂的本性嗎？她上輩子到底活成怎樣了？
「把我的關心不當一回事嗎？」阿平難得的動怒。
「對不起……」
「──以上，是這個世界的介紹，您覺得如何呢？」阿平看著眼前的人雙眼閃閃發亮，他倒是很不爽，這個世界的介紹詞總共講起來有五分鐘那麼長，而能被這種世界觀吸引住的人也往往都會讓他講完，然後他的下班時間就會延後。
「好。」
阿平忍住了嘆氣。
「懷思，給他上湯吧。」
原本只想酸異世界主角設定，不知不覺寫成了相信自己的故事，這篇故事中也有蠻多刻意留白的地方，以往都會明寫，這次想嘗試看看留白來讓讀者發揮想像力，初代夢婆最後怎麼了，就任由想像，懷思的花和她靈魂的水質，就希望讀者留言讓我看看你們想像了什麼囉。
而有些地方雖然留白，但是是不明說，感覺特地寫出來有種硬要解釋完故事的感覺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