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陽關(guān)外別故人
1.
掀開帳幕,燈火劇烈地晃了晃,映得莒市那張猙獰的臉更顯陰森。他衝霍翦點了點頭,眼裡全無敬意、反倒嘲弄的成分佔了大多。帳內(nèi)除去莒市以外,霍翦自己手下的人還有個李常義,垂首立於桌邊。
「將軍,我們早在半個時辰前,已派人去請您過來了。」
耿香蘭坐了下來,「刷」的一聲,忽然把手邊的長刀插入泥地裡。她捏緊刀柄,額上青筋隱隱跳動。
長刀上滴著血,那個在外頭磨蹭、遲遲不肯去通報霍翦的士兵,想必已經(jīng)遭到女將懲罰。坐在對面的莒市古怪地大笑,隨著霍翦坐定位,他也故意作出尖細的聲線,戲謔道:
「竟然還有這麼重要的事。要讓耿將軍親自到帳外請才請得出來。」
耿香蘭甚至沒有斥喝他的無禮,她沉著臉攤開桌上的地圖,西陽關(guān)處草草地勾了幾筆、只標(biāo)註著大略的位置,而渚軍的旗子停留在關(guān)前,按照規(guī)劃,明日一早才要進攻西陽關(guān)。
「……聽聞風(fēng)聲,梁軍有十五萬兵力集結(jié)於奐城,只待渚軍入關(guān),便要將我們堵死在西陽關(guān)上。我認為,既然對方亦有包抄的打算,我們的行動應(yīng)趁夜裡進行,力求盡速拿下關(guān)口、再乘勢攻入奐城。」
耿香蘭深吸了一口氣,將旗子拿起來,放到奐城上方。接續(xù)道:
「進城後即可保證我方的物資供應(yīng)。而如此一來我們在奐城內(nèi),一邊可攻入梁國國都、一邊可由鴻安城至西陽關(guān)這段路線進行補給。梁軍難以顧及兩處,無論久戰(zhàn)或速決,都將有利於我方。」
──只要趁早通過西陽關(guān)。耿香蘭抬起眼,定定地看著霍翦,看她一身完整的戎甲,似乎只要得令、立刻便能衝入戰(zhàn)場。霍翦來到營帳前也注意到了,她手下的士兵雖也有休息,武器、盔甲卻都放在枕邊。
霍翦看著地圖上的兵旗、目光轉(zhuǎn)向了一旁的李常義。後者和他對上視線,莫名顯得緊繃。
「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我覺得耿將軍說得很有道理。」
霍翦挑了下眉,李常義的表現(xiàn)不對勁,可眼下他無法細究原因。耿香蘭是個急性子,見他沒有立刻答允,一拍桌便要同他爭執(zhí)。霍翦抬手阻止了她,兵旗落到地上、他沉聲:
「我只有一個問題,妳說,梁國十五萬大軍集結(jié)於奐城,這消息是哪來的?」
「霍將軍難道質(zhì)疑我部下冒死得來的情報──」
「不。只是若妳所言屬實,梁軍兵將如此眾多,不可能行至奐城我們還毫無所覺。因此首先必須確定情報真?zhèn)危僮鱿乱徊骄駬瘛!?/div>
莒市忽然站了起來,巨大的陰影籠罩住整個桌案──以他的身分來說他壓根不該坐著,可他一站起,空間裡便產(chǎn)生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霍翦都不禁蹙眉,他將手放到了膝上,沉住氣問:
「何事?」
「稟報將軍,就是我莒市得到的消息!我捉住一個梁國的小兵,扯掉了他的一手一腳,他就把什麼都說出來了!」
他擺動雙臂,嘴裡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響,好似模擬著將人生生撕開的景象。耿香蘭彎身拾起了旗子,放回奐城上方,拳頭緊握著,再開口、語氣變得像懇求般:
「將軍若有疑慮,方才您的部下也已動身前去探查。您自己的人,總不至於再信不過。」
「誰去了?」
霍翦豁然站起,臉色陡變、看向李常義。後者蒼白著臉,用力地吞下一口唾沫,顫聲道:
「陸大夫自請帶隊……」
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緊緊地咬住牙關(guān)。自從霍翦與馮之鵲關(guān)係不再那麼緊張後,陸廣英便成日陰鬱著一張臉。早知他情緒不穩(wěn),李常義忙於準(zhǔn)備出戰(zhàn)事宜,也未有辦法留意太多。
當(dāng)然更說不出口的是:他一直為這些日子的改變暗自竊喜,以為照如此發(fā)展、陸廣英便得死心,沒料得對方卻決定往前線去。
「先去把他追回來。」
霍翦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是他疏忽了,戰(zhàn)前的夜晚確實不該耽溺於情事。陸廣英的狀況他也大概曉得,但從沒想過那人會這般偏激!明知自己不宜動武,偏要衝進危險。
偵查這類的工作,要是有個閃失……
「讓我去吧。」
李常義如獲大赦,急急地往帳外走,霍翦還想叫住他、讓他多帶幾個士兵,豈料剛欲跨出帷幕,一個人影便搖搖晃晃地衝進來,李常義差點與對方撞上、反射地退後半步,看清了來者,他又飛快地伸手將人接著。
「大夫!」
陸廣英跌進他懷裡,唇邊一道殷紅的血漬滑落至鱗甲間,卻勉強藉著李常義的臂膀撐起腦袋,望向霍翦。
緩了好一下子,他才吐出聲音:
「梁軍正在關(guān)口兩側(cè)的樹林設(shè)立陷阱。同我去的弟兄全中了埋伏……此時不出發(fā),我軍將再難拿下西陽關(guān)!」
帳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包括莒市亦不再出聲。四雙眼睛同時盯著霍翦,不過半晌,陸廣英又「嘩」地吐了一大口血,鮮血大多噴在李常義身上,一些則濺上卷角的地圖。
「……命弟兄們準(zhǔn)備。」
耿香蘭有一瞬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隨後又立刻提醒自己收斂了表情。霍翦總算有了定奪──既然梁軍決意一戰(zhàn)、在暗中又有這麼多動作,那他們再等下去已毫無意義。他閉了閉眼,下達命令:即刻出發(fā)!
2.
渚軍們因臨時到來的命令而匆忙地準(zhǔn)備著,誰也沒注意到,將軍營帳後方,馮之鵲跟著一名身著袈裟的男人、跑向數(shù)百丈外的一處洞穴中。
腿間滴滴答答的東西早流乾了,馮之鵲踉蹌地抓著僅有的深衣。那僧人拉扯他的胳膊腳步飛快,讓他幾乎感覺自己要騰空飛起。對方全程一個字都沒說,直到進入了巖洞,馮之鵲才喘著、低低地喚道:
「軍師……」
這和尚模樣的人正是梁國軍師──法悟僧人。馮之鵲帶兵時,軍中事務(wù)幾乎全由他主持。從他父親開始法悟便一直侍奉著馮家,作為剃髮的僧侶、卻也立下了諸多汗馬功勞。
馮之鵲遭俘虜後,帶領(lǐng)梁軍殘兵的亦是此人。如今守在西陽關(guān)上,等著渚軍來到的這一日。
「貧僧佈署多時,可總算找到機會把您帶出來了。」
藉著一點微弱的自然光,法悟見到了侍奉的主子身上那些痕跡,青紫交錯的瘀傷遍布在平常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地方、割裂的手掌更是教人怵目驚心。法悟替他上下檢查了一遍,不忍地念道「阿彌陀佛」、為他裹緊衣裳。馮之鵲自從喊了他一聲後便未再說話,直到法悟拉著他,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
「……兵將們?nèi)绾瘟耍俊?/div>
「留在西陽關(guān)的,全做了與渚軍同歸於盡的準(zhǔn)備。但有一部分得同我在今夜撤離,我們要直接回到國都防守。」
「奐城呢?」
法悟垂下眼,搖了搖頭,在馮之鵲的注視下他顯得相當(dāng)慚愧。雙掌合十放在胸前,他望著洞穴外漆黑的夜空。
「皇上指示要棄城,只求守住國都半個月,盼往襄國的使者能帶外援回來。」
馮之鵲瞠大了眼,「棄城」二字聽在耳裡,顯得既陌生又荒誕。可出家人不打誑語、法悟更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騙他,他看著僧侶悲傷的眼睛,自己多日以來常在茫然的心也不禁痛了起來。
他終歸是梁國的人,聽到家園已淪落到唯有冀望友邦防守,拳頭便不自覺地捏起,血珠由指縫間滑落,他恍若未覺。
「都怪我未能守住鴻安城。」
「不,將軍莫要這麼說。貧僧無法保護將軍、辜負了前主所託,才是感到自責(zé)萬分。」
「……我還算個將軍嗎?」
稍一抬頭,馮之鵲未固定的衣領(lǐng)便滑落至腰際,袒露的胸腹上全是霍翦夜裡按住他留下的指印,他笨拙地想遮掩,反倒感覺到腿間的異樣,好似還有什麼東西停留在裡邊。
馮之鵲感到難堪地蜷縮著腿,法悟又喃喃地念了聲「阿彌陀佛」,閉上眼睛,長嘆:
「錯不在您啊。誰又能料到戰(zhàn)士被俘會成這種下場?」
眼淚倏地落了下來,馮之鵲抱著肩膀,卻很久沒有吭聲。法悟和流蘇說的都一樣,然而他內(nèi)心深處有種難以啟齒的痛苦,怎麼也沒辦法讓他們曉得。
他是被霍翦蹂躪沒錯、說充成了營妓也對。可在這之中他同時體會到了畢生未曾體會過的滋味──那種種教誨、纏綿、無聲對坐的時分,讓他越過孩子的那條界線,走入他從沒有想像過的風(fēng)景。
連日的打擊使他變得脆弱、太過強烈而矛盾的心緒又令他恐懼無比,以至於那個人抱著他的時候,他才覺得安心。
他不能說,他好像喜歡上了霍翦。
馮之鵲都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敵將,應(yīng)該說,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他只是因為霍翦的話思考起未想過的事情、開始在別人眼裡看見自己,發(fā)現(xiàn)他是這樣小小的、而有個霍翦,想對他好好的。
──這些,對他而言比家國重要嗎?比他爹交付他的職責(zé)重要嗎?他不知道。
「軍師……我現(xiàn)在若無法回到梁軍,那該怎麼辦?」
馮之鵲抹掉眼淚,法悟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聞聲後睜開了眼,以為他是顧全大局、臉上突然浮現(xiàn)如釋重負的表情。
「您要是能忍得屈辱,待時機成熟,在要緊的關(guān)頭殺他們個出其不意,那是最好不過!說實話,眼下帶您回國都,貧僧也怕不能和皇上交代……要是您屆時立了功,再歸返梁國,想必百姓間的流言蜚語也當(dāng)自然消弭。」
流言?馮之鵲被這個詞彙觸動,還不及細問、腦袋裡先一步浮現(xiàn)最早鴻安城茶樓那名店小二的嘴臉。他倏地感到害怕,國都百姓要是也用那樣的眼光看他,他一定難以承受。
他的臉色漸漸蒼白,法悟再一次誤會意思,忽地伸手捉住了他手掌。馮之鵲吃痛,那僧人卻未留心他神態(tài)間細微的顏色。
「我答應(yīng)過葦苓,除非身死、要不定會護您平安。您保重自己便是。貧僧會在國都等您到來的,那時必將再設(shè)法聯(lián)繫。您記得,忍過這一時,會沒事的。」
沒事之後,去看塞北大漠嗎?見識那天地遼闊嗎──這些馮之鵲自然沒問出來。他無端地生出一些委屈,仍僵硬地點下了頭。法悟鬆開手、無限憐惜地拍了拍他腦袋。
「姊姊好嗎?」
「……這、貧僧真不清楚。等返回國都,應(yīng)有機會見到的。」
法悟的眼神細不可察地黯了黯。此時,遠處傳來地面震動聲,他愣了一下,驚覺到什麼、起身跑出洞穴。
「渚軍竟已出發(fā)了?」
他望向空中驚起的群鳥,馮之鵲跟在他身後,心下也是愕然。他感覺到一隻手猛然抓住他肩膀,法悟轉(zhuǎn)向他,倉促卻鄭重地向他說道:
「貧僧得回去了。西陽關(guān)兩側(cè)設(shè)有陷阱,也許不能完全擋下,但運氣好困得住渚軍的話,留下的士兵將會由城牆上放火箭、燃盡這片山頭。我想折損他們一兩萬兵力不成問題,但您務(wù)必注意自身的安全。」
馮之鵲覺得心臟狠狠地跳了跳,火燒山頭──那霍翦要是親自領(lǐng)在兵隊之前,豈不有可能被活活燒死?他表面上再次點頭,心中卻亂了方寸。法悟不知他想法,還寬慰地笑笑、輕道了句「您辛苦了」。
天色沉得令人心慌,馮之鵲默默地佇立在原地,見另一人繞到了洞穴側(cè)邊、才知道他把馬停在暗處。
「保重!」
法悟拋下一句,一騎白馬迅速遠離,踩碎遍地枯葉,直至完全消失。那句「軍師也保重」被馮之鵲留在心裡,望著遠去的僧袍,想這戰(zhàn)場上的道別大多不能迎來重逢,心頭便生了幾許蒼涼。
馮之鵲轉(zhuǎn)回營帳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氣,拔足飛奔,耳邊恍惚已聽見燎原的跫音,這種時候,他眼前飛掠的卻全是霍翦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