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異聲
1.
自紮營的第一根木樁被釘入起,馮之鵲在不遠處的大石上,已經坐立難安地待了兩個時辰。
士兵們有意忽視了他,互相挖苦、不時爆出一兩聲笑。手上的動作卻未見怠慢,各自在各自的崗位上,極有效率地搭營帳、生篝火。至日頭西沉,亦有煮食、餵馬的忙碌起來。
往西陽關的城牆上望,梁軍絲毫沒有現身的跡象。眼看明日一戰在所難免,霍翦監督著眾人的工作,自然無暇注意到馮之鵲。後者見所有人都在勞碌,自己只能枯坐著、便越發低落。
縱有不妥,他也想做點什麼。來來往往的士兵中,馮之鵲好不容易找到認識的人影。他跳下大石,小心翼翼地朝對方走去。
李常義正與一名士兵說著話,對方弄清楚想問的問題,道了謝跑回原先的位置。李常義環視了圈,一回頭看見馮之鵲默默地站在背後,對上目光、又反射地垂下眼。
「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
李常義露出古怪的表情,好一陣子沒有回答。他對這俘虜的敵國將軍抱著相當微妙的情緒──這人讓大夫舊傷復發過、留在渚軍中無疑也是潛在的威脅。可他又捉住了霍翦全部的視線,讓被疏遠的陸廣英近日和自己偶然的親近了些。
他不想和馮之鵲說話,但對方站在他面前了,還裝作沒見著的話、未免太過刻意。
「你沒事別亂走動,讓將軍隨時找得到你就好吧?!?/div>
馮之鵲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抬頭,李常義之前還未如此靠近地看清他正臉。這一瞧他都忍不住皺眉──總覺得馮之鵲除去稚嫩的部分,生得也太像大家中的閨秀。
馮之鵲聽他方才的回答,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無言地點了下頭、便要回到大石上。這時,李常義聽見有人喊了一句「留步」,兩人同時轉去,只見一名身披鐵衣的高大女子踏著沉穩的步伐來到眼前。
未施脂粉、卻冰冷艷麗的面容,一雙鳳眼瞠圓,毫不客氣地將馮之鵲上下打量了一遍。李常義忙不迭地向女子行禮,這正是此趟帶領援軍來到鴻安城的女將,耿香蘭。
「報告將軍,這位是霍將軍的……」
「那個梁國的俘虜?」
李常義話未說完便被耿香蘭打斷,他尷尬地應了聲「是」,隨即瞧見耿香蘭背後走來了另一個人。在軍中,李常義認為霍翦算得上高大了,但那名大漢比霍將軍還高上一截,膚色黝黑、帶著一身糾結的肌肉。
這人李常義也曉得。耿香蘭麾下的部將,據說刀槍不侵、能徒手將敵軍撕碎的猛漢莒市。
耿香蘭還拿冷眼瞅著馮之鵲,莒市已經上前了一步,呸!將一口飛沫狠狠地唾在馮之鵲臉上。李常義反射地想喝斥,那人又「呸」了聲,這口正中李常義的眼睛,他捂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兩人。
「放肆!」
耿香蘭嚴厲地阻止還想動作的莒市,後者頓了頓,走到耿香蘭後方,如炭漆黑的臉龐抽動了幾下,發出「嘿嘿」的冷笑。
「真是噁心的東西──」
反手一巴掌甩了上去,耿香蘭轉身令莒市退下。後者慢慢地挪動步伐,眼神卻一次又一次挪向李常義與馮之鵲,露出一口斑黃的牙,咕嚕地發出古怪聲響。
轉回方向,耿香蘭從懷裡掏了掏、冷著臉向李常義遞出手帕。他擦去汙漬時,馮之鵲仍靜靜地佇立著,腦袋放得很低,任由起泡的唾沫從臉頰緩緩滑落。
「莒市是個粗人,我代他向你們致歉。」
耿香蘭的視線一直盯著馮之鵲,後者過了良久,才用衣袖抹了抹臉。她注意到他身上所著的是件華麗的牡丹深衣,雖是初見卻也生出和李常義類似的想法──這簡直是城中女子的打扮。
「早前聽大夫提到,想稍微過來看看。若有冒犯還請諒解,希望……」
耿香蘭停住,別過臉,語調沉了下來:
「不會影響到霍將軍作戰。」馮之鵲慢了好幾秒才意識到她在說自己,愣然地睜大雙眼,可這時耿香蘭已經走遠了,留下李常義,站在他身旁同樣默然無話。
2.
營帳搭建完畢後,馮之鵲便躲在帳幕裡?;趑逄匾鈱⒊缘哪昧诉M來、與他對桌而食??磳ψ娜诵】谛】诘匾ㄖ鉁?,霍翦最後一次檢查過明日的行軍計畫,便放下手邊的事物。
「明日一戰破了西陽關,渚軍即進入奐城,就不必住得這麼簡陋了。入城後找個醫館,重新給你包紮包紮?!?/div>
「……嗯?!?/div>
「心裡還是難受?」
馮之鵲吃完了東西,道了聲「我不知道」。霍翦正想一笑帶過,卻發現他低著眉,神情很是迷茫。
他把原本的玩笑話吞了回去,繞到桌案另一側,手撫上馮之鵲的臉頰。後者陷入自個兒的思緒中,沒留神他的舉動。
「想什麼?」
想到了不久前耿香蘭與莒市的表現。他知道他是個被打敗的將軍、遭人唾棄亦是理所當然。只不過,他旋即又憶起了早晨離開鴻安城前的光景,連結霍翦對他說過的話,便有了迷惑。
「爹以前說,我們得殺死敵國兵將,因為他們不死、就是我們得死??扇绻瓋煞蕉急С忠粯拥南敕ǎ瑧鹗率遣皇蔷陀罒o休止?」
他知道耿香蘭和莒市厭惡他,他們互相憎惡,而兩國百姓本亦當如此,他過去會這麼以為??蛇@些日子在鴻安城裡見到人民如常地生活,他在想,是不是有哪裡他弄錯了?
「倒也不能這麼簡單地概括?!?/div>
「我不懂,對百姓而言什麼是好的生活?以前以為我打贏了,大家便能好好的。但也許不是這樣?!?/div>
霍翦捏了捏他的臉頰,馮之鵲呆住一瞬,忽然急了:
「我是真的在想……」
「我知道,但你要給自己一點時間。」
長舒了口氣,霍翦的手挪到他肩上,把他攬向自己,馮之鵲被他拉進懷中,冰冷冷的盔甲凍著了他,他不禁打了個顫。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過的童年?」
「大多時候、都在練劍?」
或者給人打雜端茶送水──他不能出門,因為會被街上的人打罵。這段馮之鵲沒有說出來。他靠著霍翦的胸口,聽對方輕笑了一陣,對方笑聲止住後才喃喃地問道:
「什麼樣算是安平?」
霍翦突兀地停住半晌,從下面看上去,他的眼望向了遠方的某個點,臉上的笑緩緩收起。
「我認為,某天你在草原上牧馬,不會有人為了宣示什麼而將你的腦袋砍下來,那就是安平。」
馮之鵲察覺到他大概想起什麼不願提起的事,便乖巧地靜了下來。反倒是霍翦回過神,自覺答得不妥,便鬆開手,起身走到了燈前。
「還是早些熄燈吧,明日準備上戰場了。」
兒少保護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