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輪到她了。踏上彈跳臺,世界在她面前開展,放眼望去沒有一點阻礙。她站在巔峰,什麼也阻擋不了她,似乎連天空都可以摸到。
昨天試鏡的時候她也有這種感覺。臺詞念得非常順,感情也到位,製作人的反應相當良好。她心中湧起一個聲音:就是這次,就是這次了!她的機運已經來臨,這次一定會成功。說不定等彈跳完回到家裏,電話就會響起,告訴她,她已經當上主角。
奇怪的是,剛才上山時聽到的,計程車司機的聒噪聲音居然沒來由地在耳邊再度響起,彷彿猛然出現在鐵達尼號船頭的冰山。
──高空彈跳哦?聽說那一團以前出過事哦,有人摔死了。就繩子斷掉啊。好像還是新買的繩子耶,後來檢查也沒有問題,教練也沒有綁錯,完全查不出來是怎麼回事。反正,繩子該斷的時候就是會斷吧。好可憐,摔得連臉都碎掉了。
她狠狠搖頭,把聲音甩開。帶著微笑,俯瞰深不可測的山谷,在心裏說,我不怕你。她要用優美的姿勢縱身躍下,征服這座天險。
「小姐,要轉過來哦。」教練說:「第一次彈跳要背對山谷,這是規定。」
背對山谷?她得要在背後空無一物的狀況下,倒栽蔥往後落入虛空中?這麼恐怖的方法是誰發明的?
轉過身體,世界變成一個大窟窿,狂風在背後呼嘯,像窟窿裏伸出冰冷的手,想把她拖進去。
她全身僵直,站在臺上動彈不得,只要稍微一動,就會整個人癱在臺上。
教練關切地問她還好嗎,她無力回答。
後面的人不耐煩了。到底要不要跳啊?不跳就下來吧。
大老闆嘖了一聲。
——害怕就不要來嘛,幹嘛浪費錢浪費別人的時間。
這話像針一樣刺中她,她腳下使力,躍入了深淵。
睜大眼睛,望著後退的天空,越來越遠。奮力飛向天堂卻中途折翼落下的鳥,眼中看到的大概也是這副光景。
筆直落下。完全無法停止,無法中斷。記憶從腦中飛出,在眼前舞動。
父親說,我跟妳打賭,十年後的今天,妳一定會頭破血流,走投無路。
母親說,妳真的不考慮換個跑道嗎?怎麼這麼固執,跟妳爸一個樣!
玲說,抱歉,不能陪妳去試鏡,晚上公司有慶祝會,慶祝我升職。
電話裏的那個人說,對不起,雖然妳演得很好,我們還是決定把角色給另一個更適合的人。請不要氣餒,繼續加油。
睿遞給她一張喜帖。歡迎妳來參加我的婚禮。他又問了一次,妳確定妳不後悔?就算十年二十年以後還是不後悔?
彈跳索扯緊了,將她高高甩到半空。她穿破氣流,往最高最明亮的地方飛去。
樂園的金色大門出現在前方,她伸長了雙臂,只等一到達就推開它。但是那道門的光輝太耀眼,刺得她睜不開眼睛。然後又是一股大力將她拖了下去,她雙手亂舞想抓住東西支撐,抓住的還是煩人的記憶。
父親全白的頭髮。
母親的失望歎息。
玲的背影。
睿追問的聲音。
妳確定妳不後悔?
不後悔,她當然不後悔。一旦後悔,她就什麼都沒了!
「啪!」驚心動魄的聲音,斷裂的聲音。
失速。下方是巨大的巖石。
世界失去了色彩,記憶也全部飛走。什麼都不剩。
風聲在耳邊嘲笑著,有些人永遠也成不了主角,只能成為石頭上的肉醬。
繩子該斷的時候就是會斷。
沒有人接住她,腳底下什麼也踩不到。
她一文不名,後事得靠父母料理。
墓碑上寫著「年過三十,還讓父母出錢買棺材的女兒」。
她永遠開不了樂園的門。
砰。
睜開眼睛,她正在半空中懸盪著,彈跳索安然無恙。地球表面離她還有幾十公尺,碩大嶙峋的巖石全都安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面沒有血跡爛肉。
風聲消失了,耳邊只聽到尖叫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全部噴射出來似的尖叫。過了幾秒,她才發現尖叫的人正是她自己。
不管再怎麼叫,上面的人還是沒拉她上去。她獨自吊在空中,動彈不得,原本還會被風吹動一下,到後來彈跳索就像結凍一般僵在原地。她哭泣、哀求,懇求其他人救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在這期間,她敢發誓彈跳索不止一次地再度斷裂,但是每次張開眼睛,都發現她還在原地。
在橋上,彈跳教練和助理教練花了五分多鐘,總算合力把這個有史以來最會尖叫的學員拉上來。當他們想幫她解開彈跳索的時候,原本陷入失神狀態的女人卻開始激烈反抗,緊抓著彈跳索不放,碰到她的人全部見血。
後來,在場眾人輪番勸說,曉以大義,她終於答應解下彈跳索,讓教練換了一條舊的給她。那條彈跳索自從一件不幸事故後就被棄置在一旁,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不過他們當然沒把這件往事告訴她。
在大家的目送下,她懷裏緊抱著一大團彈跳索,踏著漸暗的天光,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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