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創作之一
「小說寫不下去了,我要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這是太宰治遺書裡的一段話。那個時候以文壇為首,各方議論著太宰治尋死的真正理由。先前太宰治的幾次自殺,都能經由後續作品的脈絡找到原因,卻在最重要的一次自殺時,只留下這樣的話語給人妄加猜測的空間。
對於這樣一位在生前已經鬧出無數風波的作家,後人想必會替他找出諸多合理的原由吧。芥川龍之介也說他是為著「恍惚的不安」而自戕,恐怕對於這些敏感的作家而言,才思枯竭的恐懼以及對現世的焦煩便足以成為自殺的理由,這並非是生命受到巨大挫敗而一時興起尋死的自殺類型。
近期,我也要因此步入同樣的路途。小說寫不下去了是事實,但為此尋死的話想必會被人所恥笑的吧。可我認為人有了一走了之的念頭,即使是費盡心力所寫下的長篇大論,甚至是只留下隻字片語的遺書,都無法概括自殺理由的全部。
關於小說寫不下去這回事,其實是很低俗的本能缺失,如同一個人說著肚子好餓進而尋死,這般理由估計連你也會想要啞然失笑。但是,在張著嘴將笑出聲來的瞬間,你會立即陷入沉默——這是我把這封信寄給你的理由。
這個自殺的理由不會是唯一的因,或者,它只是所有因的結合,背後有著導致這個因的無數複雜脈絡,那是忍受著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生涯中,咬牙苦撐才到達的最終結果。可即便是此刻,我也無法告知你所有導致這一「小說寫不下去了」的可笑自殺動機的全部脈絡。
有誰像我一樣即使到最後一刻還試圖為自己辯解的嗎?無論理解與否,我都將離開的。你作為世上最被我所珍視的同夥(還不是知己,因為你還在成長,一個人的脈絡太複雜,你還不能知悉),我相信僅有你會對我的離去懷抱好奇,我不願意不明不白地死去而使你有所遺憾。
直到此刻,被我所確信的事情已經相當稀罕了,但我相信我在這世上曾經燃燒過,試圖點起一支蠟燭延續著它的火苗,可是它卻已經被悶住,拼命吸吮著殘留的一點空氣,那麼地費盡心力,這纖弱的火苗卻一點都沒有照亮別人,甚至也不曉得有沒有人意識到它曾試圖照亮過。在微光透到外頭以前,熄滅的暗喻卻已經開始。
不過,我所害怕的並非熄滅而迎來的黑暗本身,而是黑暗來臨前將近黃昏只能默默忍受暗夜將至的無助,到後來反而像是自己等待著黑暗。更實際一點的比喻,便是比起惡徒握著刀柄站在面前,更使人懼怕的是烙下一句「走著瞧」的恐嚇犯。唯有了悟這層道理,才會理解我心底存有的「恍惚的不安」。
明明是自己贏了,對方也分明是無法立即取勝才如此說著,可是每個夜裡輾轉難眠,聽到窗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便以為終於要來復仇了,然而並不是,卻使得我每天抱持著惴惴的心情度日,等著有天受到懲罰,卻又害怕真正到來的審判,於是更多時候都是想著自己會遭到怎樣的對待。
為何自己獲勝了,卻一直抱持著這樣的惶恐。許多人說我「幸福」,實際上看似如此:人際關係正常,家庭和諧美滿,敘寫的文字不乏讀者愛戴。然則,我卻對於幸福本身懷抱不安,如太宰治所說:「人的一生終究是息吐於煉獄之中的吧。所謂寸善尺魔,這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一寸的微弱幸福身後,勢必尾隨著一尺的駭人邪魔同來。」
我時常懷抱憂愁地心想,這樣的幸福會延續到什麼時候,每當我的作品被人所愛,收到讀者的恭維甚至是告白信的時候,我總會想著今後肯定會有壞事發生。某些人以否極泰來作為安慰處於低谷的人們,反過來講我想也是說得通的。但我也不想變得不幸,這種恐懼感強烈到時常蓋過喜悅本身,以至於我毫無幸福的實感。於是我對幸福即懷抱不安,可我並非拒絕幸福,而是拒絕幸福之後的不幸可能。
那些淤積在他人心中對我的不滿終究會忍受不住吧?若是江郎才盡的話他們便會離開吧?愛慕我的人會因為我的沮喪而瞧不起我的吧?可是這些都沒有到來,一切如昔,但時間越長,那爆發之力我想畢竟更可怕,好似不停有人在我耳際低語:「不要太得意忘形,否則後來的屈辱會更大的。」
雖然,縱使我如此說著,可扣除心理層面的客觀事實來說,我與他人都不認為自己不幸,只是世間不惜給了我這麼多幸福,是不是為著等到我最無防備,終於精神鬆弛下來之際,給我最劇烈的風暴,一舉將我給擊倒,使我再也沒有爬起來的時候呢。直到此刻回想,應當正是這種時時懷抱著愁緒的基底籠罩著我,才造就了看似幸福實則坐如針氈,時刻怔忡不安的生涯。
在我的作品的題材裡,時常出現關於失意作家的故事,事實上,我也確實沒有得志過。裡頭的角色就算對此懷抱苦惱,我也會指引其一條超脫世俗的道路,使他們一心只求作品能備受看好,就算被人小瞧,仍舊有著將自我奉獻給藝術的偏執。這種精神上的高潔往往使我醉心,將自己的本性投注在更高程度的藝術世界,是我長期以來的理想實踐。
我選擇了文學創作這一不必使我涉身其中,幾乎可說是絕對安全的行為以作為我對現實社會在精神層面的抗衡。於是,任何問題都迎刃而解,在解決現實痛苦與解決現實問題的兩者之間,我毫無疑問地在開始時選擇了前者。
作為作家,通透人性是必備要件,更重要的是對自己誠實。為了解消現實的痛苦,我便將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洞察和那個虛擬世界連結,而在真實世界扎根的虛幻空間是個隔絕傷害與成全自我的玩具箱,我在裡頭放入真實的身影,添加某種審美的要素,使他們替我處理傷痛、代我滿足自身於現實可望而不可得的奢求,正是在這基礎上,現實與虛構的界線逐漸模糊,我也為了這個虛擬世界裡的生活如癡如醉。
起初,這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自給自足式的情感循環,受傷以後的逃亡之路便在眼前蔓延開來,無數長路可走,無數避風港可供躲藏,風暴過後我才將探出頭來,以真實的身軀走出門外。想要脫離世俗的悲苦便是我寫作的根基,最終真實與虛構相為互補、互為表裡有時又正好相反,走出門外的彷若是筆下的人物而不是我,活在故事裡的不是虛構人物而是我,進而虛實難辨,兩種真實世界再也容不進一點虛構,而我真實在這兩個世界活過。
而在虛擬世界這一異地生活的我被賦予了故鄉的真實色彩,根據我的意願調動任何可能的發展。由於對真實世界的難耐,使我在現實生活開誠布公我虛構的成分,試圖告知眾人我的樣貌,這換得了真實世界中某些少數人的喝采與聲望,他們說我比他們更用心地活著,當中的幾人也受到了虛擬世界的吸引,要求進入我的世界,他們將對於虛構世界的好感轉嫁到真實世界的我身上。
然而,這種虛擬世界提供了我精神上的撫慰,卻也大力地消磨掉我對真實的耐心,於是,我更加地投身在那個世界,將它當作真實世界來生活,除了現實對我玩具箱內事物的讚美,其餘一切都使我焦燥難耐、嗤之以鼻——這是悲劇之源。
我花了許多精力做價值觀擴充,當我意識到自己爬高到一定程度而與務實性的人們產生更大的隔閡時,悲劇便隨之而生。
我一直在思考著所謂文學實用性的問題。有些偏愛於我的人恭維我孤高,說我寫實了他們的生活卻又在愁緒中似若不受傷害地仰起頭在迂腐的世界中浮沉,這實在是過譽,我所寫的不過是眼光所見的真相,是映照出內心的倒影。偶有人讀了作品以後,將我喚為導師,意圖從我這裡尋覓出一條路來,可說是引路,實際上我也不大知道該如何走去,這一面受到他人鼓舞,嘗試在我背影中探找新希望的他人,是很使我欣慰,卻又使我不安的。這先前也提到過。
在我於虛構世界得到了撫慰與支持後,便助長了我對現實世界的焦煩,於是產生了一種可謂鬥爭心態的意識,這又進而產生了嫌惡、諷刺性的觀點。我為文學僅被視為一門藝術而感到悲傷,同時替毫無敏銳的眾人感到悲哀。
我像是站在一個微妙的距離,作為一位旁觀者,而有時又置身於人群之中,徬徨而無措,這種時近時疏的距離感像霓虹燈似的在我眼前閃爍而過,隨即又貼近眼前,闔上眼後又立即離我遠去。當我以為終於脫離世間,世間卻又告訴我正身在其中的事實真相。
老實說,世人的迂腐性,或者說是對生活的頓感使我難以忍受,甚至令我想背過頭去。然而這其中或許存在著所謂庶民的驕傲吧?
與之相對的,他們也時常稱我為「知識分子的自傲」,或許正是如此,可我卻時常覺得他們毫無洞見的所謂人情世故,大多都是聊以欺人與自欺。
長此以往,並不等同於對的。我時常覺得社會當改,人的精神當以修正,故以文學來做批判,我以自身的幻影去承擔那些他們所說的「正常」,受盡鞭笞與責罵,以合理的道德試圖印證出不合理的結果。而後他們卻轉過頭去,回以恥笑。
我不解為何人們大多不願想、不願動,見新思維立即斥為歪道,更甘願遁入尋常的觀念裡頭。凡舉傳統的革新,便說數典忘祖;對於偏方的反駁,便題及過往一向如此走來;提到刑罰上的不合理,便說是站在加害者的一端;論及自殺的合理性,便說是鼓吹自毀......除此而有餘者之多,然全他們一句「一向如此」便告解決。
我想那些此刻想革新的許多舊處,有些或許在當初被斥為標新立異的歪道,而後好像得了某些人的偏愛,不必太過勞傷筋骨,又可佔盡便宜,便來鼓吹進而使用,而那些「一向如此」似乎沒太大問題,若有人真因此而傷而亡的,那實是「意外」,大可忽略不計,便也真的一向如此了。
可這一向如此的思維,造就了他們毫無更動的死水般的思想,無論如何是非,便以過往的行為來沿用。他們所謂的對癥下藥,更多的只是拔除徵狀,咳嗽了止咳,滲血了便止痛即可,畢竟一向如此。然而這又很使得我大感不滿,而又時常遭斥責我違背他們「一向如此」的經驗了。
他們應對社會被溢出的餘者,諸如自殺的、殺人的,雖說自殺者以無關乎解決與否的問題(畢竟已自行解決),乃需他們幾滴眼淚,萬不可關注他自殺的理由,再施以道德斥責,罵著死人給活人看,無論如何都不可同死者那樣,這便算結束;而碰上了殺人的,依照所謂經驗法則的一向如此,殺人償命,萬不可關注他殺人的理由,這回事也就這麼算了。於是除卻了社會蛀蟲而後忘卻了生蛀蟲的巢穴,肆意放任,彷若無所見似的,待到蟲子羽化,開始蠢蠢欲動又將妨礙著、佔據著人的生活時,再由他們不耐煩地騷動一陣,蟲子除去後便又無關緊要,安然入睡了。
可我這一想便得了他們的脾氣,說:「環境是難改的,於是一向如此,有本事不然你去改它。」他們認定我提不出解決之道,只抓出病根,又有何益。這話很使他們沾沾自喜,也確實使我短暫地啞口無言,可我一想,他們的意思是:提出問題的若無解決問題的手段,總之還是住嘴了好,留給別人改吧。果然他們這麼一說,大家便摀著嘴巴,唯一的目光所及、所向之處,不過便是一向如此。於是乎,終於連有解決之道的學者也無話可說了——因為前面沒有提出問題的人,而他又沒發現,或沒有立刻解決的手段。
每不思及罪惡之兇,事後不過換了個演員,單責個人而從不改環境,自殺的仍是自殺,殺伐的仍是殺伐,憤怒的總是一向如此,彷彿他們只需顧著憤怒,然而他們也總是忘卻為何總是如此,想起時又將憤怒,忘卻了反正一向如此。而我也因此時時記恨著他們為何不斷看輪迴,說他們是保守,卻又對現狀不滿,不盡然有著保守的能力,連我此刻偶爾也不甚堅定與他們溝通的意念,改為時時嘆一口氣了。
可縱使我如此感慨與不滿與他們間的隔閡,但我從不感到自己是真理。處事見解方面,自己不過是片面之一,這當是最要緊的自覺,卻也不大怎麼能聽到使我順服的言論。所謂的庶民的驕傲,不過是不離道德、人性與「待到有本事再來處理」云云一類的話。
你有天肯定會沒辦法生存在社會上的。
這究竟是誰先說出口的呢?是出自於這些憎恨我的群眾?還是支持我卻又替我煩憂的同夥?甚至是一記悶棍敲來而在我胸裡發出悶響的警鐘?
這是多麼惡質的一句話呀。簡直像是對於孩子的道理無法反駁,被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拋下一句「這樣的話就給我滾出去!」的父母,是絲毫不講情面與道理的恐嚇犯的恫嚇,同時又是人作為集體生物的存在性質的抹殺,是庶民對於菁英的復仇。
許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造成我怔忡不安的生涯陰霾的本質,其實正是出自於這句話。也正是這句話的緣故,使我理解自身是渴望被理解與接受的,但我也因此產生了被人類的集體束縛、綑綁、控制住的如豬犬似的自覺,以及如同犯罪者與一般社會格格不入的罪人意識。
總之,當我意識到這句話的存在以後,便使我很是警惕,長期以來與民眾為敵的心思忽而漆上了陰影,那句話彷彿是陰魂似的時時從我的身後提醒著我,告知我一旦喪失了資格,話語便不被聽從,行為便難以影響他人,長期生活在虛構世界的我,萬一失卻了現實生活的根基,整個虛構世界的玩具箱似的樂園也將遁入虛空。於是我開始試圖與他們為伍。換句話說,我變得溫柔了。
在我要他們去理解問題的本質而遭到一定程度挫敗以後,我便轉而去理解他們的本質,尋找他們價值脈絡無法與我貼合的合理性。
我開始思考著自己在這社會上的使命,告誡自己實在不能只專注於自己的傷痛與幸福,長期以來關注個人世界,試圖描寫真實,然而對於我們所批判的真實的他人我們多是一無所知。我們實際上對於他人的理解力實在退化得厲害,於是當他人的傷痛降臨到我們身上,我們變得極其脆弱,不堪一擊。
為了理解他們,我刻意與庸俗的群體接近,並藉著抽菸、飲酒,試圖與他們產生聯繫,進而融入進他們之中。
我發覺他們身上擁有的所謂庶民的驕傲,使他們像是穩穩扎根在土壤的野草,並不顯眼卻難以撼動。他們可以輕而一舉地傷人而不必使自己受到任何傷害;他們可以互相欺瞞,運用自己的狡詐來利用他人;可以建立起一段彼此踐踏卻又彼此情願的關係;他們無知卻不受任何傷害,在我眼中極其悲哀的「一向如此」,在他們心裡卻如信仰一般支撐著他們生命的穩固和靈魂的安全感。
當我開始說他們是對於這種庸俗早已麻木的「苦人間」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對他們的怨恨之情已經削去多半了,這大約是好事,因為已經理解了他們彼此做賤、蒙上雙目的合理性,知曉了他們為何情願去傷害他人而不願使自己受一點傷,明瞭了為何在他人生前不給予任何幫助,死後才要在那落下幾滴淚珠的緣故。
但這不代表我便成為他們之一,我的心仍是很細,我感覺自己仍然是旁觀者,同時卻也由於理解了他們,於是更期望他們對我的理解。我發覺我脫離不了世俗的群體,我渴望被他們所接納,我理解了他們這麼多,他們卻無法理解更理解甚至是因我而改變、注意到一點。我才初次開始反省,有問題的或許不是他們。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失卻了通過文字批判他們的能力,當我察覺到他們的傷害是源自於自身的合理時,不由得垂下頭去,這使他們從心底認同了我,覺得我是他們的同伴,覺得我終於明白了他們這麼做的正確性。
不知何時深染菸癮的我無數次覺察到不對勁,問題分明依舊存在,一切都毫無改變,可我又頓時頹喪了下去,覺得我若是他們,也未必不會做同樣的事時,我便藉由酒醉而忘卻世間,同時也明白我早已深陷世俗卻與之格格不入無法自持。
某些受我文章影響的讀者,偏愛於我對社會陰暗的批判,然而某些時刻我又很疑心,覺得他們實在是與我先前所批判的民眾是同類人,彼此都是站在自身的觀點上固執己見,只專注於自己的幸與不幸,他們都大加批判對方,分毫不讓,唯有自我的傷害才有實感,對於傷害自我的人憤恨不平。
可我卻不願批評任何一邊,畢竟他們的立場都極為合理,因為他們真正意識到並且最鮮明的對象正是自己,他們對另一派人無法理解自己產生了孤獨,能夠朝向另一派人全力抨擊,他們共有的「錯不在我」的心裡,使得他們都有了宣洩的出口,而我卻感到自己像是獨立於兩派立場之間,由於他們的正確性使我難以抗辯,於是錯之在我,更覺寂寞。
而我只是感到悲傷,深深覺得我也成為了先前所批判的看著輪迴不停發生的人物。看著眾多合理在我周遭流竄,傷害仍不停增生,內心裡的茫然卻無處宣洩。
恐怕在那個時候,我的死意才開始從我的心底慢慢茁壯,終於到了我無法視而不見的地步了。
我忽然憶起了太宰治在二十歲那年,由於受到了左翼思想的影響,深感其中的合理性並對其有所追求,然而其自身正是出於資產階級,於是兩者的合理性相互撞擊,進而遁入了兩邊都難以融入的夾縫之中,因此造成了他第一次自殺。
二十一歲的太宰治仍是無法在使他焦煩的生命中存活,試圖以二次自殺作為對社會的抵抗,然而未能成就的結果除了使他自殺未遂,更被控告協助他人自殺的罪名。
這起事件最終由他最想逃離的家族成員,透過了政治圈以及家族的人脈,替他擺平了這件事。這本是好事。可當太宰治在得知了自己「平安無事」的時候,他是怎樣的想法?會否想到自己連自我抹殺這一極其個人的行為都無法擺脫家族的陰影,覺得自己深深地被所謂的世人給禁錮住了呢?
當我想要執意選擇哪條道路的瞬間,另一條路便會在我腦中發出無法忽視的警戒,使我窒礙難行,連腳下踏著的地面也跟著不穩,進與退都似薄冰。
可有人正盼著我給他們引路,然而此刻的我是真正不知該往何處走去,這樣的我是否也喪失了成為他們同夥的資格了呢?
不幸的未來我想將要到來的,雖然至今仍未有跡象。民眾將我視為同伴,他們對我能接納以及不反對他們而感到親近,看到我身陷酒國便以為我與他們同樣粗鄙;讀者為我的見解傾心,認為在這狹隘難行的人世間至少有我替他們開創。
可至今沒有敵人的我是無法再寫出小說了,除非抵達一個能抹去他們面貌的地方,新的小說才會有所開展。
我還深刻記得在幾個月前,初次將這些想法告知於你的時候,當時你臉上的詫異與沉重,至今仍是我唯一的寬慰。你與我都有著深切地與世不容的心裡,我只是一個勁地喝酒嘔吐,期望能消解一絲憂慮。
「再活一陣子吧。」你靜靜地望著杯中的酒水,上面映照出你自己的臉龐,「不必立即尋死路的,這世界將要好的,我們將要好的。」忽然,你終於抬起頭來看我,我注意到原來你低著頭不肯看我的緣故,是出自於你額頭上的新傷。那時的我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我想我是未能知悉的。而在那瞬間,我們面面相覷卻又相對無言,短暫的沉默中共同擠出了無聲的笑。
我立即明白了你的意思。怎麼會好呢?
上述所寫之文學,不只是藝術,而是寫生;說之哀嘆,不只是惋惜,更是憐憫;說之想死,不是絕望,而是深感自己還是無能為力,卻又進退不得。一想到就連死後,我都無法怪罪於任何人,連正在我眼前的你我都無法拯救,這樣的寂寞又沉甸甸地隱在了胸口。
是我將你引入了文學的世界,告知你要隨時設身處地理解他人來做價值擴充,然而我的身上承載了好多,我想我將成為了一種寓言,以我的死作為理解他人而不責怪的善良者的悲劇的前導。
我們都是被無端拋卻在世上的孩子,是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無朋無友無情無愛之孤兒,我們信步在這世界肆意妄為,試圖在任何巖石下方找尋我們的知己,我們苦痛、我們悲傷,試圖找到一道門的鑰匙,接著,我們得知了有人曾與我們同樣痛苦,一樣在夾縫中生存,我們便依循著他們的思想前進,力求最終解脫,卻因此痛苦萬分、難耐不已,當我們費盡心力探得了我們前輩的所在之處,終於敲響了他們的門扉,卻發覺翻開的竟是墳墓——已經不在世了。不在了、不在了,如此想著越是泫然欲泣,於是蹲在墳墓旁邊嚎啕大哭起來,別人還以為我們是哭著某位逝去的親友或愛人,觸景傷情,感懷傷時著,殊不知我們恨自己太晚出生,哭自己早知如此,又何必花費那麼長時間去翻找、去理解他人,花這麼多時間從活人去探尋知己,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何必活到現在。
我們只是隨順著環境的安排,一步一步順從著命運走向默默消亡的結局而已。為何直到此刻我才理解到這點。我投身文學便是要避免走向絕路,可沒想到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應該是挨不到明日的。昨晚,正當我躺在床上尋思著今後該何去何從的時候,一輛救護車的笛音劃破寧靜自遠方傳來,最終到了距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便維持著相同音量,接著傳來了幾陣喇叭聲。我猜想,應當是前方有車輛堵住了路,以至於無法通行。然而那輛堵住路的車子聽來也未有前進或讓路的跡象,使得暗夜裡正寂寥地迴盪著急切的喇叭,久久未停。
我的意識在這半晌間忽然與這起事件有了連繫,我意識到自己也許正是那救護車上亟待救援的傷患,又或許是著急通往醫院的救護車駕駛,也許,我是那堵著路,任性地覺得生死有命,該隨順著它默默消逝而不願讓路的汽車駕駛。可能我比較像那位傷患,只是腦海中希望自己不被任何人所拯救,若有個契機能夠使自己碰巧邁入了命運的軌道,在這樣的情境下成全了自己不願活的意志,也不會有人來怨恨了吧。當我這麼想到的瞬間,我毫不懷疑自己將要離去,我開始思忖著在穿越過那道門扉以前,還有什麼能留給人的,然而又因此遁入愁緒,想著究竟有誰會要這些呢?於是我反覆思索後的最終結果,便只有你了,我得將上次會面我所未能說盡的向你補齊。
即便上述所記,攤開到世人眼前,恐怕大多數人以為自己理解,卻又同時施以斥責、妄加評判,認為我在死亡面前無所懼,更該理所應當地活下去,既然已經試圖理解了他人的合理,為何不甘願成為庶民之一。他們也仍會認定我無論如何都是個幸福的人,說道:「什麼嘛,沒想到就為著這點事。」
這封敘寫著我的文字,由著不同人看會有不同理解我相信也是自然。當自己真正把對方視為異類,不再卑微的求愛,心底渴望被理解的孤獨我想也將隨風而逝,而身處於異類圈的我,之於他們想必也是無足輕重,另一層面的孤獨卻又將就此蔓延,橫生而粗糙的藤枝又將佔據胸口。關於這點,我想你再理解不過。
只是,究竟是維持著數十年的生命,膽戰心驚地在矛盾中過活,並且同時等待著更為巨大的不幸襲來比較痛苦,還是剎那間所面對的死亡比較痛苦。對於這個問題,在人群的義憤與鼓譟聲中,唯有與我同樣於世間有隔的你才會對此陷入沉默。
然而他們是沒有錯的,他們又怎麼會錯呢?我們又何曾在誰的價值體系中真正做對過?
我是挨不到明日的。一直以來我都自認為我寫文是在征伐的路上,意圖顛覆社會的群眾,實際上卻是在躲藏著群眾一邊逃亡。
當我耗盡了力氣,付出了代價,以至於鼓起了勇氣開始起身反抗又理解他們,並因此嘗到了果實,那使我耽溺、沉淪,換來的回報使我癡迷、陶醉,為我換得了些許聲望以及些許陪伴我的追隨者。可我才明白,原來連同著最初的時候,便已是陷阱的一環,像是捕鼠器或蟑螂屋的食物,早在嗅聞到幸福味道的時候,遁入死絕的門便已被敲響。
我想起佛教所謂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想,人類想要脫離塵俗傷痛的奢望是自許久前就已經存在,無非有所悲苦而無解才妄求現世安穩,但縱是剃度出家,化緣也得仰仗世人、看人臉色,那些學佛而未能脫俗的人往往厭煩世間的腐敗性,想要抹去眾生相的面貌,卻站在眾生相的中央邊蒙受苦難邊一心向佛。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而真正極致學佛者的心有許多都已不在人間,可沒有獲得那種幸運的悟性的人,他們的救贖之路在哪裡?除卻自殺之外,我想不出其他手段。
在某些時刻我也成為了虔誠的信徒,但悟性不佳,未能悟道,只一心想著離開凡俗到達極樂之境,卻又擔心著那只是無法保證將來的彼岸,同時又害怕離世以後等著我的並非極樂,而是地獄的審判。罪人意識於我是自早便有,倒也不足為奇,於是為了避生與避死,我試圖在冷酷的現實中,建構起屬於自己的玩具箱,在裡頭大放厥詞,又在裡頭尋找安撫。後來,我再也沒有任何玩具被放入,因為已經沒有購買玩具的錢了。為了支撐它而不至於崩毀,我把那些冷酷而尖銳的現實當作玩具。最終,我才驚覺就連玩具箱也是虛構的幻象,是我最想逃離的世間裡的幻影,那實際上根本不是玩具箱,只是我試圖掩蓋住自身感官的棉被而已。
我到那時才了悟了自己只是隻行將就木的人形獸,早已喪失了「生」的鬥志,沒有與社會抗衡的本事,連食、性的生命延續及繁衍欲求都將要盡失。沒有被任何人給限制自由,卻有著近似於被深鎖於牢籠的罪人意識,曾有過這樣的卑屈,今後也不會再有人的自尊,將永恆地誠惶誠恐對著自身存在滿是矛盾的卑微的痛苦著。
於是,早已脫離了人的本質的我,再也寫不出任何小說。現在的我在寫完這封信件以後,再也沒有任何可寫的了。
到此,除了我曾在世上燃燒過的相信以外,只有死亡能真正消弭我的夢如泡沫幻影般破滅的悲愴與賦予我新自由的可能,經歷了這些年來的歲月,我能確信的唯有如此。但我想讓你確信的唯一一件事是(如果你不相信的話,我又將確信我的燭火從未被人所察覺):在我碰到你的時候我的精神便已不在現世生活,同時卻又成了規避地獄審判四處逃亡的魂靈,想要死去的念頭是許久前便有的,但在我意識到自身受困於被稱為人間的無間地獄以前,我仍是想要常留世間的其中一員。
如果喜歡我的創作,麻煩點下GP或訂閱支持,也希望能點進我臉書專頁給個讚。
此文原先當再有五、六千字,可事後意識到還是將主軸放置在與小說稍微貼合的矛盾較為適宜,故盡刪除之。
死意茁生而出的時候,只要將筆下人物殺死,便能好好活下去。二十多年的歲月,才稍微體悟到了這點,以及理解到為何我常寫自殺這一事的緣故。今日的小說已死,明天會有新的創造。
在撰寫此文的同時,也許是我心靈上充滿著自認為近似於芥川龍之介的「恍惚的不安」,於是也連帶想起了他在〈孤獨地獄〉寫的這些話:
「只有孤獨地獄不論是山間曠野、樹下空中,幾乎隨處都可以突然出現。也就是說,照目前的這種境界,每一刻都是無常的,地獄般的苦難可以立即現前。我在兩三年前,就已經陷入這種地獄了。
我逃不出這地獄的箝制與苦難。只要這種情況持續不變,就會感到痛苦不已。於是乎我仍在原地繞圈子,日復一日過著似乎忘卻痛苦的生活。可是,到最後仍不免陷入其中難以自拔,除了死路一條,別無他法。從前即便覺得痛苦,也不想尋死,但如今......
我自己在某些心境上格外關注孤獨地獄這類故事,將自己的同情心投注在他們的生活裡。關於這點,我並不否認,在某種層面上,我也是個飽受孤獨地獄折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