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牠這樣的企鵝,與我們並沒有什麼兩樣。
「今天牠又對著看板求愛耶,企鵝君。」
企鵝君是我與好友間給牠取的小名,說是小名,也不至於是與我們太多親密的企鵝。牠與我們隔著一片海洋,正居住在某個地方的動物園裡。
這本身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只是在偶然的機緣之下,我與好友曾前往當地旅遊,一時興起便買了票入園去觀賞這近期爆紅的企鵝。某種程度上算是跟風,我想這與人們八卦的本質並沒有太大差異。
我們尋求深刻,無論是人們,或是動物,總在其間尋找著能貼合我們生命的影子。我想對於企鵝懷抱些八卦精神是不為過也不足為奇的。
一小段路程過去,直到我與友人終於抵達了企鵝園,友人略有失望,因為那隻企鵝君與其他企鵝君或企鵝醬,並沒有什麼不同。事實上,這的確也並非什麼有趣的一回事。
我與友人混雜在同樣與我們看熱鬧的民眾之中,由於是國外,周遭也就大多是他國的民眾。我們待了大致一個多鐘頭過去,想看那隻爆紅的企鵝君能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可牠令我與友人感到無趣,實際上我們對此也不至於有什麼出乎意料。如同報導裡的那樣,牠佇立在企鵝人物看板下許久,偶爾轉過頭或回過身,撇了周遭那些說著牠所不能理解的話語的人們幾眼,偶爾又將視線移回看板上。
「企鵝君看來仍是鬱鬱寡歡。」友人倚靠著圍欄,像是為了沒有遺憾而說出結語,「想到牠的故事真讓人鼻酸,就和我們一樣。」
「是啊。」我說。也沒有其他可說的了。
周遭那些說著外語的人們對著一隻凝望著看板的企鵝,究竟絮絮叨叨些什麼。他們時而擺出輕鬆姿態談笑風生,時而露出嚴肅的表情不茍言笑,由於語言不通,我未能明瞭,但我想企鵝君的故事,大家心知肚明,也是因此才聚集於此。
如果此刻能夠翻譯得出他們的話語,也許就能像我們大家所看過的故事一樣,用不同的語言談論著共同的事。
望向那些人們以及企鵝,不由得感嘆「翻譯」這種東西,最初便是為了縮短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為了理解他者,貼近他者的內涵結晶而存在的。對動物略有觀察的動物學者透過動物的動作「翻譯」成人類所能理解的事物,其他人類又記述下這些動作背後的故事,又由他人來翻譯成不同語言,如此重複翻譯的結果,也就使這隻企鵝君成為了不只活在企鵝界,而是跨國的知名企鵝。
如此看來,似乎翻譯得越多次,一個人或動物的層次似乎也就能被提高,也就能被更多地理解。是這麼一回事嗎?
「郎,你看。」
忽然,友人像是發現了什麼急忙拍打著我的肩膀,還虧我怎麼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外國人上頭。
「我們又聽不懂。」他說,指尖朝向企鵝園內部出現的人影。
此刻大約是吃飯時間,園區內的人員用耳掛式麥克風對著遊客講解些什麼。看他的動作似乎正講解企鵝的習性以及餵食相關的話題,而那些企鵝似乎也聽得懂,或者是他真的能理解動物似的讓企鵝聚集在一塊。
「郎,你看企鵝君真的不理會飼育員耶。」友人終於像是得到了先前等待的回饋一般笑了出聲,然而這也不過是我們都知曉的一回事,只是真實在眼前上演而已。
我們就像是為了印證著那些透過翻譯的,在網路上讀到的故事才特地來此。我們似乎還有些害怕到這裡來的時候,事實上企鵝君根本沒有對於看板著迷,而那些網路故事都只是平白杜撰。
甚至,我們害怕他人的不幸只是虛構,不幸總能聚集著不幸者的感同身受,萬一沒有這麼一回事,牠也不過是隻普通的企鵝,就像沒有故事的,永遠都是普通人。
那天的參觀貼合了我們對於不幸的渴求,而企鵝君也回應我們的期待,好像見了牠的不幸才能得到我們的喜愛。這並沒有什麼值得批判之處,尋求生活的深刻是人的本性,於是人們挖掘八卦;尋找情感上的同類是人的本能,於是人們探查隱私。
我們直到將要閉園才離開那裡。人潮隨著日落斜陽以及園內廣播慢慢散去,就像一場看無可看的戲終告結束。另一側,企鵝園內的白熾燈亮起,彎月悄悄地升上了空中,混濁的天色忽明忽暗,稀薄的夜幕混雜著園內的昏黃燈光落在了仍凝視著看板的企鵝君身上。
牠的其他同類似乎倦了,早已在人潮逐漸稀少之前便回去休息。總要有個能回去的地方。
光線與夜幕貼合著企鵝君的身軀,連同著絲毫不會移動的看板,陰影被拉得老長,隨著時間彷彿還會不停延伸。
這是我那天對於企鵝君的最後印象。曲終人散,景物依舊,人何以堪。使我連帶著想起蕭紅的句子。
——人生是為了什麼,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那天陪伴著我的友人對於企鵝君或許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解。他與我同年,與我相比,他一切都不太差,但感情路上走得坎坎坷坷。
某種程度來說,我也是由於這位友人才知曉了企鵝君的故事。
「郎,你相信企鵝也有感情嗎?」
回到臺灣。我與他仍同樣關注著企鵝君的動態,即便企鵝君仍如同上次我們見到,或是網路上所敘述的那樣,只是凝望、求愛、單向的傾訴與傳達,友人卻說自己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企鵝君的悲哀。
某次找他,他正一邊謄打著稿件,同時視窗另一側播映著企鵝君所在的園區直播。我還注意到,他所撰寫的正是與企鵝君有關的作品,上頭寫著一段聳動的句子:「企鵝君與我有著同樣的蒼涼。」
長期與友人相處的我,並不盡然覺得這是玩笑話。至少他是從企鵝君身上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郎,你明白嗎?我總想起我的前任,每個夜晚、每次節慶,我總想起她與同事背著我牽手與擁抱,她曾答應今年要嫁給我,可也許在我們話語之間,她就躺在了同事的床上。只有我懷念以前的山盟海誓,她卻貼著別人的身軀翻雲覆雨。」
像企鵝君這樣的種類,大多只要有了伴侶就會一生相伴,只是遷居以後,「大多」終究抵擋不了「例外」,碰上了年輕的伴侶或許也擋不了所謂的相見恨晚。於是分道揚鑣,拋下原先的承諾還替他人生下了孩子。
這大多是我們人類世界常見的一件事。
於是企鵝君的頹喪、痛苦,甚或與前任和其外遇對象共處於同一園區內的卑屈都是可以理解的。直到牠碰上了那塊看板,以此為精神依託,即使自知對方無法回應自己的任何期待,依然堅持著所愛。
一不留神,看見企鵝君又開始求偶動作的友人忽然眼眶滿溢著液體,正在那裡不停打轉。
他的確可說是被傷得極深,除此之外,他若不曾因為企鵝君的緣故而告知我他的這段過往,想必我是永遠不明白的。
先前他的那種多愁善感常惹得旁人猜測。我們還不曉得他有這麼一位前任的時候,他某次情人節嚷嚷著不想和我們這些好友上街,有人就笑他見不得人好;某次他上吊未遂,有人就勸他生命可貴,又有什麼好愁的;某次他真說出了自己是為情所苦,又有人罵他,說愛情不過就這樣,再怎麼深刻不過就這麼一回事;他不想與這些人為伍,就有人私下說他孤僻。
這些拉拉雜雜的事件,隨著時間的進展越來越多,好友間傳來傳去又加深了對他的既定印象,恐怕都能寫成對他的「印象記」了。在旁人眼中,他墮落、萎靡、軟弱、自私、不計後果,這些標籤都貼在了他這個人頭上,有些標籤連他自己也不曉得。
可因為一次機緣,或者是出於忍無可忍的情況,他將自己的過往全寫成了作品,這時才真的替他自己洗刷「冤屈」。大家忽然又變得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啊」、「我有類似的過去」、「這女人真是要不得」。一夕之間他身上的標籤全都清除,他從低劣、骯髒、憤世嫉俗的無賴,變成了專情的好男人。
一切結果都有了原因,我們也沒人真正去追究自己當初對他的誤會了。
「郎,雖然社會上不盡然有我的同伴,可好歹企鵝君能成為我的同伴,企鵝君的故事,牠的體驗裡也有著我的體驗。」
我忽然明白,要是友人始終對自己的過往緘默不語,即使我們猜測得如何精確,又是如何詮釋他的思維,是否就能毫無偏誤地理解他的過往或心境。有人沉默是因無法辯護,但不說出口的,是否就只能由著別人盲目猜測,從別人的腦海裡找出他們認為最貼合的標籤來貼上?
有著相同語言的我們,共通到並不需要翻譯。翻譯是為了理解不同的人而存在,但像這樣相同到不必翻譯的我與友人,在他親自說出口以前,我對他的理解更多是出自於其他友人的翻譯上再翻譯,說他是內向的,我們認同,又基於這個翻譯往上添加了怯弱、逃避的標籤,確認毫無問題並找出實例以後,我們又開始說他悲哀、說他厭世。
我們能夠藉由這些翻譯,來理解這些我們以為被我們所知實際上卻不為我們所知的人的本質嗎?我們能夠經由他者來理解我們從未接觸過的人的性格嗎?
我們能夠從一位未曾訴諸過自我悲哀的人,探究得到他的悲哀嗎?
在這一瞬間,我才發覺我與誰都保持著距離,與誰都有著隔閡。我們自以為的理解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旁觀,他人即便說,也有著不說或說不出口的部份,我們習性對自己或他人維持一段永遠置身事外的關係。
哪怕是傾訴,真正的自我也許依然存在於任何人都不曾知曉的地方。我們站在安全的距離之外去感受他人的生命,有時貼上個人的詮釋,甚至會親自試驗,就怕他人和我們想像的有所不同,更怕的是萬一對方不是我們心中的模樣,我們先前對於當事者的情感連結都將功虧一簣,但沒有人敢真正去詢問真實的樣貌,也許便是出於對當事者心理形象的保護。
友人與我透過這麼多層的翻譯來認識企鵝君這樣一位在我們眼中絕對不凡的企鵝,我們查閱相當多的資料,甚至看過直播,買牠的紀念品,為牠曾經歷過的失敗戀情痛苦糾結,替牠對看板的癡情凝視有著感同身受。
每日開園時從企鵝園旁經過的人們,重複替牠的故事感到心疼難耐或含淚歡笑,我們以自我來翻譯一隻從未說出自己悲哀的企鵝,說牠的凝望是深情,說牠的守候是期待,認為自己理解了牠的感受,體悟了牠的悲哀,無法橫跨另一次元的戀情、被背叛過後的自暴自棄、無法回到圓滿過去的苦澀、無法耐受獨身的煎熬、無法再度體會同伴溫暖的焦躁、無法被同類理解的痛苦,這些是我們的理解,但夠精確嗎?
「我能理解企鵝君的心情啊......」
最後,透過無數次「翻譯」,隔著螢幕,隔著海峽,隔著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友人如此說道。在狹小視窗框內的企鵝君正大力伸展著牠的翅膀,而牠周遭的人們以及企鵝們只是作為背景和旁觀者或站立或走動,或徘徊或遊走,他們或牠們都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做一個似乎是冷眼旁觀卻又是感同身受的動作。
我終於理解。
打從企鵝君選擇不與他者為伍,不與外界訴諸內在情感開始,任何翻譯的動作早已無法橫跨人與獸的隔閡。
近日,動物園發布了企鵝君過世的消息。我是在過了許久以後才接到好友的電話,他說企鵝君不管多受人們愛戴,到頭來還是這樣的結局。
為什麼這樣一起動物死亡的事件會激起網友的哀悼以及我內心的共鳴。我想也是由於我曾涉身於「翻譯」的其中。
任何連故事也沒有的其他生物,無論多少都激不起我們的內在情緒,唯有某些巧合因素而使我們與那些生物連接在一塊,就像我們與其他人們連接一樣,端點永遠都是由自我延伸出去,即便有再多夕陽打在了那些生物的頭上,有再多的寒涼使牠們飢寒交迫,也不見得能使我們寄予同情。
我們實際上唯有的便是自私。任何同情心都構築在與個人情感上的連結,假若命不成命,那再多性命的消亡都無濟於事,我們連像「企鵝君」這樣的名字都不願賦予牠們。
當「XX動物園的奇蹟」幾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我替那些不被他人「翻譯」的動物感到沒來由地悲傷。企鵝君的心裡究竟有著多少寂寞,我想根本沒有人知道,縱使是牠的同類,也依舊不會理解牠的孤獨。
等待牠的注定是淒涼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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