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她離家至今,大約已過了將近十個年頭了。
「啊......啊......我、我要不行了......又要......」
經(jīng)歷輾轉(zhuǎn)的流離,她從各種不同男人的家中來到了我這裡,原先,我與她僅僅是一種照顧者與被照顧者的角色。不曉得從何時開始了這樣的關係。
「好喜歡......好喜歡這樣......啊......不要了......怎麼都這麼......」
她的雙腿纏上了我的腰部,而她不停地像在畫圓似的扭著纖細的腰,使得我坐著的椅子也發(fā)出喀滋喀滋的聲響。她的雙手也緊緊抱著我的脖子,讓她的身子能與我緊緊貼在一塊。她曾對我說過,唯有這種能完整貼合彼此身軀的姿勢才能讓她喜愛。
「要到了......郎......郎......快......快咬我!快!」
她這話幾乎是伴隨著呻吟的大吼而出,耳際邊傳來了她像喘不過氣來的喘息。她的頭靠在我右側(cè)肩膀上,而我朝向她露出的左側(cè)頸部大力一咬。
她上下起伏的胸膛忽然顫抖得相當激烈,緊接著下身一緊。她抱著我的力道幾乎就像耗盡全力那樣,似乎還深怕指尖會掐入我的肉裡,纖弱的手掌握成拳狀。
唯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露出這樣激烈的情緒。平時的她不論任何情況,幾乎都是靜靜的,說話很靜,活著很靜。
「郎......謝謝你。」她緊挨著我的身軀,我無法察覺她說這話的表情,只能從說這話的時候感受她貼在耳邊的溫暖的吐息,「謝謝你總是這麼愛我。」
我只能看著她那被我重複咬過數(shù)次,已經(jīng)留下印記的白皙肩頸無法回應。
她似乎是慾望很強的類型。可也僅有性的方面。在其他的部份她的確可說是沒有欲求的。
例行性的辦事以後,我要她坐在床邊好好休息。她似乎仍處於迷茫狀態(tài),單薄的床單覆上了她的身驅(qū),倚靠著牆角的她目光沒有任何焦點。每回的這個時候我總會覺得,好像她的身子在我眼前輕飄飄地,像是一個不存在的生物或是沒有生命的物品。
「要不要喝點熱的東西?」我問她,只有在我對她說話的時候,她原先朦朧的眼神以及幾乎不太會眨的發(fā)楞的眼睛才會被喚醒意識。
「都可以哦。」略為傾斜著頭,故作姿態(tài)的嬌媚樣貌,揪起嘴巴的她像是在撒嬌一般。
事實上,我不認為她是一名正常的女性。
我與她之間是否真有世俗上所謂的男女情愛,實際是未置可否。因為,除了最淺薄的肉體關係之外,她或我並未說出任何一個「愛」字,縱使是有,我們誰也不願率先提出承諾,於是我們也未曾認真規(guī)劃過未來的生活,僅僅是耽溺於當下的此時此刻。
即便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我們卻常感覺不到彼此的存在。雖說我並未詢問過她是否也有此種感受,但像現(xiàn)在這樣撰寫文字的時候,她正坐在床沿,沒有言語與表情,沒有哀嘆與呻吟,甚至身體是極少有動作的。我偶爾甚至會懷疑,她究竟有沒有意識到我在這裡。
有人買過抱枕或情趣娃娃的嗎?我想她給我的感受近似於這種感覺,無聲無息甚至沒有靈魂可言。很難想像竟然有人能在距離不到兩、三公尺之處,將自己陷落在這麼寂靜的深淵裡頭。
只有在我百無聊賴之際湊到正坐在床上的她身邊與她並肩,伸出手來輕撫著她的頭頂時,她才會下意識地將頭靜靜地靠在我的肩上。假若到了此種相對無言之際,她也不會問我怎麼了,也不曾告訴我她方才在想些什麼。
其實,一直以來我對於能有一名女性陪我入睡的這件事,滿足了我心底的某種心願。身為男生的我也有著女孩般的心願,與心儀的對象相互擁抱著入眠,這種平靜與平庸到難以附加的生活,正是我所謂幸福的代名詞。然而,我對於此刻的生活是否稱得上幸福的這個問題,總是抱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
女人這種生物,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覺得女人是比男人還要複雜與難以捉摸的。拿這位女性來說,我總叫她小倩,取自《聊齋誌異》裡的女鬼聶小倩,因為我曾戲稱無法在她身上難觸到一個「人」的感覺。
她似乎僅能維持最低階的本能需求,吃食與入眠,沒有學生的身份也沒有工作,作為學生的我,即便回家後也時常看到她幾乎維持著與我出門時差不多的動作,不曉得是出自於她認為沒有必要,或者對於周遭環(huán)境的探求已經(jīng)沒有慾望了。
然而有時她又會顯現(xiàn)出那種極盡強烈的本能「性」。她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忽然用手從背後輕輕纏繞住我的頸部,將鼻子埋入我的頭髮中嗅聞,像是失明的狗兒般只能依靠嗅覺來辨識他人。
她也不會詢問我正在做什麼,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她只要開始伸出舌頭舔舐著我的脖子或?qū)⑽业亩浣o抿住,出於一種本能,我便會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了。
也唯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不停地說話,好似也為了激起我的本能使我淪為和她一樣的同伴,兩隻獸類基於原始的繁衍行為交纏在一塊。而她總是會在情慾將要衝上顛峰之時,要求我大力地咬她來加深她對於肉慾上的肆虐快感。
但這不盡然都是淫靡的情景。在我們情緒稍微和緩的某些情況下,她會沒來由地落下眼淚,不知是覺得這種關係很可悲還是想起了什麼,眼眉之處顫抖著,水靈的眼睛不停地有淚水正在打轉(zhuǎn),趴搭趴搭地順著臉頰滑了下來,滴落在我與她的肌膚之間。
「怎麼了嗎?又想起不好的事情了?」我總是會,也僅能從擁抱住她的身體後方像照料孩子般輕拍著她。而她偶爾會搖頭,有時會露出相當使人心醉的笑容,是由任何人看都覺得像滿足與幸福的表情。
「沒有哦。謝謝你總是這麼愛我。」
然後,眼眶銜著淚水,又再度笑了一次。
她又會回歸到屬於自己的角落裡,又或者會先去洗個澡,如同先前每一回的慣例,她會回歸到只有她一人專屬,誰也碰不得的世界。
她畢竟是無處可去才到我這裡來的。
如果認真談論我與她的交情,其實稱不上深,在她搬來我這裡之前據(jù)說受到了許多令人難忍的遭遇。最初我與她僅是單純的好友關係,那時她已有男友,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不願意去過多探究對方的隱私,只是隨著對她的認識時間增長,發(fā)覺她是一個男友換一個,在我最後了解的情況是,她在兩年間就換了五、六任男友。
原以為她是個相當濫情的女人,實際上接觸才知道都是男方受不了她才將她拋棄掉。根據(jù)我和她的共同好友的說法,她在最初的時候好像是跟著男友私奔,卻在懷孕的時候被男友拋下,在沒有回家的勇氣以及為了尋找依靠的前提下,下一任男友卻又因為無法忍受她肚子裡懷著別人的孩子對她暴力相向,最後導致流產(chǎn)了,再後來......接連幾任似乎要不是因為有暴力傾向,不然就是因為男方家人無法接受這樣一位來路不明的女性,再不然就是無法接受她對周遭完全沒有興趣。最後才到了我這裡。
經(jīng)過比較細微的探查下,我發(fā)覺她這種對於周遭毫無興致,甚至長時間不動的情況,是出自於她幾乎對於一切已經(jīng)死心,以至於她不會對他人感興趣,也不會為自己多追求些什麼。
換言之,她實際上便是精神已經(jīng)死去的女性,大多只有在性愛完的餘韻中還能呈現(xiàn)出人的樣貌。似乎只有這種本能的覺醒才能使她意識到自己是一名有血有肉的生物。
某一次,在即將入睡之際我們又有了一次那樣的行為。完事後,赤裸著身體的我與她躺在床上,我出自於好奇心作祟,詢問她為何選擇我的這一類問題。因為我知道她應當有比我更好的對象,可是卻選擇找這樣一個毫無謀生能力的人來當依靠。
只見她慢慢將鼻子朝我身上靠近,接著像辨識一般地嗅聞著。在滿足了她的「嗅聞慾望」以後,她才將瞇細眼睛,露出回想著什麼似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
「是為什麼呢......」她在說這話時有類似夢囈的語調(diào)。
然後便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回應了。正當我以為她睡著了,心想這個問題就算了吧的時候,她才接著說:「可能是......你很軟弱?」
我像是被打中似的心揪緊了一下,隨即露出苦笑。
「那這樣到底算得上是什麼理由?」
「是理由哦。」她略為往上將自己的腿抬了起來,把它放在我的大腿之間,「因為大家都對我太殘酷了。你不會傷害人的。」
她將身體朝我挪近一些,接著附在了我的耳邊說:「你有那種讓害怕受傷的人淪落的味道。」
下一瞬間,她的嘴唇便湊了上來,緊緊貼著我的雙脣,並從這之間的縫隙伸出東西出來。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經(jīng)在哭了。
當我還未詢問她怎麼了的時候,她已經(jīng)顫抖著邊哭邊說:「郎,你知道嗎?除了性以外我沒有任何長處,我只能因為感覺到你愛我的身體,我才能愛上我自己。有時我會在洗澡的時候發(fā)呆著看我身體的每一處,被你咬過的頸部還隱隱作痛,被你揉捏過的,甚至是被你糟蹋過的......因為你開心,我也開心,只有被你狠狠咬過,我才能感覺自己被愛。」
在那個瞬間,我腦海中閃過的並非喜悅,更非幸福,而是忽然建構(gòu)起一個概念。她對於周遭可能會傷害她的一切已經(jīng)失了所有興致,她不會對我提供給她的食物有任何意見,不論我多久沒理會她都不會顯露不滿,除了基於性的因素外,她不會主動撒嬌。
換言之,她已經(jīng)不再對一切有所要求,可她已經(jīng)失了愛人的能力,不曉得如何被愛,只能透過這種本能式的行為試圖調(diào)取他人對她的關愛來喚醒自己被愛的感受。
我突然覺得她十分可憐,同時也替她感到一種悲哀,縱使這種悲哀感也的確喚起了我的憐憫,不得不照顧她的心理以及被依賴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可事實上,我對她的情感究竟是否出自於愛,我並不明白。
愛這種東西,無論任何人都得以輕易說出它的樣貌,該如何做、該如何去想,這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可也因此相當複雜,當我們說愛便是照料與愛護,憐憫以及體諒的時候,我想不會有人不同意。可一旦其他的行為與之重疊了,好比我基於一種對待無路可去的女性抱有的照料與愛護,憐憫以及體諒時,這是否可以說是愛情的表現(xiàn)?
換個角度而言,假若我同時對待不同女性都有這樣的行為,是否也會被稱之為花心的那類人呢?即便對於他者並沒有愛的承諾,我與這位名叫小倩的女性,除了肉體上(這種世俗認定男女朋友間才可做的事)之外,還有著男友對待女友的照顧行為(即便是出自於不忍她再受傷害),這也是背德的一種?
我以為,像太宰治說的:「一個人真正的謙虛,是懂得愛人的喜悅。」身為一個人,倘像小倩那樣不曉得如何去愛人,只能用這種彆扭的本能性來感受到自己的價值,這是最為可悲,卻最使人可憐的一種。然而,我們這些能有能力去愛人的,卻非得在世俗道德的制約下說出「我們交往吧」或者「我們在一起怎麼樣」,這樣同樣極其彆扭的相互束縛,並且是一對一的情況才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一個人的權(quán)力和行為。
輕浮一點來說,我認為人只有一個對象是不夠的。嚴肅一點來說,我一向嫌惡那種唯有交往關係才能涉入異性親密領域的作法。更上一層來說,愛情當中的確非得包含著所謂的佔有欲,這是本能,是為了使自己獲得的利益最大化的表現(xiàn),可它同時也是極其違反本性的,因為愛一個人也是本能,我不願束縛住小倩,於是我不願給她任何承諾,這樣的承諾同時也會傷害到彼此。一方面使她顧慮著我無法向他人索取她所需的關愛,另一方面要是出現(xiàn)第二個走投無路的小倩,而我又已經(jīng)與這個小倩有了彼此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將關愛投注在其他異性上的契約時......總之,因為愛的純粹性,於是愛很複雜。正是因為極其重視,才不願輕易約束彼此,給彼此承諾。
那小倩對我有怎麼樣的看法呢?
我也並非未曾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可她的回應卻是:「只要你能和我做愛,其他都沒關係。」更讓我從她身上感覺到一種只希望被愛的悲哀之處。
「只要做愛就可以了?」我問她。
然而她卻瞇細眼睛,這是她思考時的樣子。
「雖然我『做』過很多,但當一個女孩子已經(jīng)把自己的全部露出來給你看的時候,還能不被傷害的機會真的很少......」
我聽不大懂她的意思,不過大致理解這是她對於情感方面的解釋。
上面敘述的雖然都是我與她的對話,可大多時候她的確都是緘默不言的。她大多時候總是望著窗外,或者是盯著牆壁,即使是我回來了她也不會把視線投注在我身上,離開時也不會有任何反應,吃飯無論怎麼樣都不會說出自己的想法,可像她這樣的女性心中還是有著點點的,想要被愛的慾望存在。
每一回的繁衍行為,每一次在最後加深感受的狠咬,在狠咬後滿足了低層次的被愛需求而露出的幸福淚水,這些本質(zhì)性的粗鄙,已經(jīng)是她的愛情退到退無可退的結(jié)果,也唯有在那個時候她才會說出「喜歡」或「謝謝」這樣的辭彙。
當這些被滿足了以後,她才能保有短暫的溝通能力。換句話說,要是在她長時間維持在無法被滿足的情況下,她很可能會回到那個過去不停換對象的輪迴之中。
其實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小倩是一名只愛自己的女性,可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出自於她的缺口實在太深,即使能經(jīng)由性關係而滿足,可造成她長時間對於外界幾乎可說毫無感知的麻木,怎麼樣也無法消除。當一個人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愛自己,更別提學習正常人的愛慕之情。
我忽然想起先前曾有人問過我對於女性的理解。當時的我僅能將概要說明,而事實上我認為每位女性都是不同,無法概括而論。像小倩這樣的女性,站在世俗的觀點下完全無法在情感或務實關係上有所謂的正面效益,那是否該棄之於不顧?要將一名沒有希望的人毀掉而不必負道義上的責任是相當輕易的一回事,假若對象又不是你認為適宜交往或論及婚姻的對象,以世俗的角度上來說,該如何做才是最好?
選擇其中一方是相對簡單的事,但複雜的正是沒選擇另一方的後果。
我不知道,總之,目前的我毫不猶豫地選擇照顧她。你要她去找別的男人,要她學著自立自強走出門外。可門外以後,她該走向哪條路又該去哪,就連她自己也不曉得。可也許今後要求她培養(yǎng)自力更生的能力會是比較好的吧?
然而有一次,是在她情慾並未到達要發(fā)生關係的時候,她正做著例行性的發(fā)呆,像個裝飾品般毫無聲息。在那個當下,我僅是一時興起,甚至完全沒將目光轉(zhuǎn)到她那邊的說:「因為有妳在,我才覺得自己有愛人的能力。妳不用學著愛誰,不用勉強自己也沒關係。」
我這時才把視線望向她那裡,她的臉上依然毫無任何表情,動作沒有一絲改變,也沒有詢問或發(fā)出任何聲音。可是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有著什麼正在打轉(zhuǎn)。
這讓我禁不住浮上心頭的情感,同時眼中也積滿了淚水。
人們都擁有對愛的情感,可事實上無法相互理解的情況比比皆是。我與她究竟是不是因為相同的理由而哭泣,誰也不曉得。
女性這種生物,終究難以被男性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