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被命運眷顧的人,以我們或多或少的智慧,不只努力記敘自己的命運,還有其他人,那些滅頂的人的命運,但這仍是「代表第三人」的言語,是近距離親眼所見的故事,卻不是親身經歷的故事。已經完成的毀滅,已經做完的工作,並沒有任何人可以全然描述,就像沒有人能回來描述自己的死亡。滅頂的人即使曾經有紙有筆,也無法為自己最終的故事做見證,因為他們的死亡早在軀體死亡之前就已經開始。早在生命被熄滅的數個月前,他們已經失去了觀察的能力、記憶的能力、比較的能力,和表達的能力。於是我們代替他們發言,僅能代表而已。
書名:滅頂與生還(I sommersi e i salvati)
作者:Primo Levi
譯者:李淑珺
出版社:時報出版
親愛的普利摩?李維博士:
也許是受到《滅頂與生還》最後單元〈德國人的來信〉所影響,所以我決定寫信給您。可惜的是,無論我用中文、英文,甚至是義大利文書寫,您都無法評斷了。我只是想知道,我對於這本書的反思,會不會像那些德國人的子孫寫給您的信一樣,那麼蒼白而無感。畢竟集中營對我的意義,跟那些德國人、其他歐洲人、美國人的子孫比起來,也許沒有那麼深刻的體悟。我未曾經歷那樣的年代,我的祖父母輩甚至沒聽過那件發生在遙遠歐洲慘絕人寰的事件。不過我想在被日本、中華民國政府殖民的臺灣,以及在中國,也許曾經或正在發生類似的事情。
我想先說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前一陣子,在臺灣發生了高中生在校慶時,因為扮演納粹而遭到撻伐。我無法預測如果您聽聞這件事情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要被撻伐是應該的,但是我不認為臺灣的教育有真正教導學生們,納粹集中營的情況與意義。況且比起那些真正參與事件,為了脫罪而公開說謊的人,他們的行為只不過是單純覺得好玩罷了。他們並不是真的在崇拜誰。
值得我注意的,是經歷了七十多年後,德國人的態度。我在網路上搜尋了,德國在臺協會的聲明貼文。貼文的最後寫了「很遺憾地,顯然學生們並不了解,納粹的標誌所代表的意義就是蔑視人權與壓迫。」。也許真的是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那樣的邪惡,如果要說我真的從您的著作體會了什麼的話,那我會覺得就連德國在臺協會所寫的不過是外交辭令,曖昧不明、不痛不癢。是的,因為讀了您的書,我知道「那件事情」代表的,遠遠不止蔑視人權與壓迫。
另外,我想要跟您分享的,是在臺灣這塊島的歷史上,也有像納粹時期那樣,所謂的「溝通無效」的兩段恐怖時期,兩段時期都與殖民有關。第一段是1895年,日本開始殖民臺灣時。對於那段的歷史,因為不是目前臺灣社會討論的主流,所以很遺憾我對那些歷史一無所知。第二段是中華民國政府內部殖民臺灣時。那時臺灣的主流語言是「閩南話(現在普遍稱臺語)」、「客家話」,受到日本殖民的影響,知識、文學及藝術所使用的語言則是「日文」,而中華民國殖民政府說講的是中國現在所稱的「普通話」。「閩南話」與「普通話」的關係,有點像法文和義大利文的關係,兩種語言有相近的文化背景、文法,但如果不學習另外一種語言,是無法順暢溝通的。
當被統治者無法聽懂統治者的命令時,相似於集中營的情形就發生了。溝通不能的恐懼,在當時折磨著先來到臺灣的人。那些用著前殖民者(日本)的語言,散播他們思想的知識分子,在極短的時間內幾乎失語了。而他們所受的日本教育,對於當時的統治者而言,是難懂的高端文化語言。在距離納粹統治瓦解不久的1949年到1991年,臺灣進入了「白色恐怖時期」,知識分子還有被懷疑的普通人,都會無故「失蹤」。這樣的情況,是不是跟那時的歐洲有一些相似呢?而那時候的人,是不是跟那時的德國人一樣懦弱呢?我沒辦法評斷,第一是自己對那段歷史了解還不夠多,第二是我不太忍心去批評我的父祖輩。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當我還只有10歲時,我父親就跟我說起有人無故失蹤的事情了。(雖然我是在1991年以後出生的,那時的白色恐怖在理論上已經結束,但從沒人談過何謂正義這件事情)
總之,透過了您的《滅頂與生還》,我才算比較了解臺灣那段時期真正恐怖的意義所在。透過他人的歷史來認識自己,是我前所未有的體驗。
我想對您說的大概言盡於此,只剩最後一點,您在書內引用的克里斯汀?摩根斯坦(Christian Morgenstern)的詩句:Nicht sein kann, was nicht sein darf深深震撼了我,也讓我聯想到了我的小島的現況。雖然我想到的是,如何「事先」逃跑,而不是您在書內不斷重述的,我們要提高警覺以避免類似的事情發生。我無法不擔憂的是,這座小島在我有生之年,會不會面臨再度被殖民的慘狀......
就是這些了。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對於您在集中營的經驗缺乏直接的感想。我對此並沒有歉意,因為我認為這是我這個出生於後世、亞洲人、臺灣人看待這件事情的角度,而且我想,希望讀者以納粹集中營對照其他的歷史與現今,也是您這位「生還的特權者」寫作的目的之一。
您遙遠的亞洲讀者SY?L?W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