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見過這樣的景象。
那是一隻不知什麼品種的,黑色的鯨魚,橫躺在海灘上顯得相當醒目。牠的身驅被烈日當空的陽光照耀,與躺著的沙地和僅有尾鰭碰觸到的海浪都顯得波光粼粼。
年齡尚幼的他與父親正巧去那遊玩,見了鯨魚看來奄奄一息的樣態,他的心中除了憐憫之情的湧出,更多的,便是滿腹的疑惑。這個年齡的他,不能理解這些似乎超乎常理的事情。
「為什麼鯨魚會在這裡?」仍是孩童的他以那雙未經世故的手掌拉了拉父親的衣襬,「牠不是應該在水裡嗎?跑到陸上來正常嗎?」
「牠是擱淺了。」父親說。
「擱淺是什麼?」
這樣的疑問似乎讓父親陷入苦惱,不知應當如何向這個年齡層的他來解釋。在遲疑了一陣過後,父親才娓娓道來。
「育誠,像鯨魚這種生物,有可能會為了追逐什麼食物而游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像你追著你的朋友,結果被帶到從沒來過的地方。你會很害怕,然後隨便亂跑,越跑越遠,最後迷路?!?/font>
「那鯨魚回得去嗎?」他問,「走原路回去不就可以了?」
父親聽了以後隨即露出那種富含慈愛與疼惜他天真的笑顏。但他並不大滿意父親的笑,甚至還有些不滿,暗忖父親是又將他當成無知的小孩了。此刻的他只想知道這隻鯨魚是否有回去的方法。
「有的時候,當你意識自己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時,連你走過怎樣的路都不記得了?!垢赣H指著那隻僅剩尾鰭緩慢拍打著海浪的鯨魚,「你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麼走到這裡,走過來的路讓你太過疲倦,已經沒有回去的力氣?!?/font>
「那是不是只要讓牠在這裡休息,牠就能回去?」
父親垂著頭,好一陣子並沒有回應。正當他疑惑仍舊未解,急於催促父親之際,忽然之間,那隻看似已被死亡所壟罩的鯨魚猛然地舉起對賴育誠而言相當巨大的尾鰭,猛力地重拍在那同時有著海潮拍打的沙灘上發出巨大聲響。
沙子與浪花被同時濺起。牠在宣洩了這傾盡全力的一擊之後,除了輕輕拍打著沙灘的浪頭彷彿提醒著時間的流動之外,唯有那燦爛豔陽下的死寂與沉默朝他襲來,並將他給緊密包覆合而為一。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生命的逝去。即便在多年以後,當他歷經疲倦而橫躺在床時,總會想到當時那隻同樣橫躺著的鯨魚。一旦留下了記憶又被重複調取,便將成為了一種固定概念而深深烙印在腦海中。
育誠偶爾會回首這平庸的生命,除了近些年來有些孤獨外,其餘的,他似乎自認為一切安好。
隨著時光流逝,前陣子才過生日的他正當不惑。可他明顯未能明辨是非而不感疑惑,反倒仍處於矛盾的孤獨當中,也由於性格壓抑之故,除了頭上充斥增生的白髮,身材與臉龐也相當瘦削。在不明就裡之人看來,恐怕會認為他已六十有餘。
由於他那頹敗的面貌,常使女人不自主地從記憶中喚醒出「變態」、「猥瑣」這些詞彙來。對比青年時期的相貌堂堂,可說是相差甚遠。不過,育誠這名男性也的確擔當得起「變態」這類形容與標籤。在13年的夏天左右,也曾在車站被抓獲偷拍女性裙底風光,甚至登上了新聞版面。
當時的他在警局幾乎可說是痛哭流涕的陳詞懺悔,說實在是壓力太大。但當警方詢問壓力的來由時,他又避重就輕,惹得警方對他頗感不耐。
「你們這種人我看多了?!咕煨毖矍浦粫r冷哼幾聲,「每個都說是壓力,可誰沒有壓力?」
所幸,要不是被害人願意與他和解,否則事情恐怕不是如此簡單。不過,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又是另一個窘境了。
「你這畜牲,我待你不夠好嗎?」
「沒有?!姑鎸ζ拮优^問下的這麼一句,育誠只得連忙否認,即便妻子說不出究竟自己好在哪,但他連反駁的勇氣也沒有,只是不斷叨念著:「沒有......妳很好,妳做得夠多了?!?/font>
這成為妻子與他分居的導火線。即使他並非沒有奢望過,因為此事而離婚該有多麼值得令他喜悅。只是在看見妻子對他發怒,即便口不擇言卻絕口不提離婚一事時,他便意識到這場十多年的戲仍舊得持續演下去。
「我怎麼會嫁給你這種丈夫。」妻子耳根子氣到都發紅發燙了,而他只能苦笑著暗自低語:「究竟何為因何為果呢?!共贿^這種怯弱的抗辯,自然是不會落入妻子的耳中。
在與妻子分居的頭一天深夜,育誠橫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得安眠,總覺得那隻年幼時所見的擱淺鯨魚又再度襲擾著他。雖說少了妻子陪伴身旁,使得耳根子清靜了些,但無端的寂寥和寧靜便代替了那些煩躁,有某種不適梗在了心頭難以消散。而他愈發意識到,隨著與妻子建構的回憶逐漸增多,想起或夢見鯨魚的次數似乎也跟著多了起來。
妻子長期以來便有性冷感的毛病。但與妻子婚前交往五年多的時光裡,他並未發現這回事。
青年時期的育誠在某間企業任職,當時的他還算儀表端正。望著他人的神色,也總帶有那麼一點青年特有的傲氣。但與其他青年相同的是,他的事業仍不值得說嘴,生活簡單,朝九晚五,除了偶爾小酌和花錢買女人,也沒有其餘變壞的資本。複雜一詞是與他牽連不上的。
那時公司剛入了一批新進,其中一位便是現在的妻子。貌似是出國留學回來的,育誠原先以為留學的女人總會有些洋味,可從她那微微垂下的眉梢與丹鳳眼看來,身上的中國美似乎更加突出。而她的舉止與氣質,如果不算大家閨秀,好歹也稱得上是冰清玉潔了。
由於育誠也入行不久,藉著一些便利和自己的主動,與她有了些許互相照顧的情誼。即便他在意圖接近這名為「依蒨」的女子時,並不只一次見著她與其他男子有些過從甚密的舉動,可育誠也只猶豫著想自己是否高攀了她。
不知是幸或不幸,他在升遷時的慶功宴上藉著酒意壯膽,對她傾吐內心的所思所想,彼此終於許了承諾。在育誠從前以及往後的生命裡只有過這麼一位女人,他少有與異性相處的經驗,但也並不覺得吃虧。碰上了依蒨,他覺得生命中只需要這位女人。
育誠的事業雖說尚屬順遂,可外貌與交際手腕的確明顯不如依蒨。即便是兩人並肩而行,哪怕是由依蒨挽著他的手,他都覺得自己成了附屬,而眾人專注於依蒨的目光更加深了他這種思維。
依蒨的優秀是本能性的。她的工作能力不比他人,出國回來竟與一般人沒太大差異,實際上也的確沒太大能耐,但就算安安穩穩地坐在位子上,也能使人覺察到一種不能言明的嫵媚,令人不得不另眼相待。甚至,育誠有時只是望了她一眼便像失了神,意識好像就被她那迷離又深邃的眼瞳吸了進去。
於是育誠想從本能性的征服來試圖彌補心裡的不平衡,想以踐踏掉她的優秀和他心中的形象來扳回一城??僧斔貌蝗菀状揭煌^夜的機會,但在依蒨與他共枕而眠之時,卻連碰也不給他碰一下。說是婚前守貞,還說要是連這都忍不了的話,那這感情就沒戲。
依蒨說這話時面色鐵青,語調是難得的嚴肅。原先嬌豔的外貌漆上一片怒容,竟然更顯一股令人卻步的妖嬈之感。
育誠畢竟是位正人君子——雖然是此刻才意識到。雖說不久前才原形畢露,可在聽了依蒨一連串對他提到的關於自主權、貞潔、定性的話題,並詢問他是否願意待到婚後行房,以及對他看待這段感情是否只是想玩玩的質疑之後,育誠也不由得正襟危坐,心態跟著嚴肅並暗自羞愧起來,甚至還多少欽佩像依蒨這樣一位不簡單的女人。
可他的敏感,又時常將他的自卑心給喚醒了起來。
好比他們這對令人欽羨的情侶,總有些男同事或明講或背地裡談,說是羨慕育誠能征服得了這樣的女人,而有些女同事,同樣明講或背地裡談,說依蒨看來是位敢愛敢恨的女人,也不知依據為何,就莫名在心底佩服起她了。
真正佩服到育誠的地方,總是建立在依蒨這女人的根基上。而那些沒來由羨慕他有能耐征服女人的傳言入了他耳中,總使他感到刺耳。好似他永遠有道屏障無法橫越,得跨過去才能功成名就,可在那之前便得到了掌聲,便使他羞愧卻又只能沉默不語。
他也並非沒有想過分手,雖說從前沒曾想過要征服過誰,可當認真有個山頭亟欲想跨越卻又只能在山下乾瞪眼,那焦躁真令人難受。但他在衡量過一會又立馬作罷,覺得想這回事已經太晚了些。
交往了一陣子,他已被貼上了「依蒨的男人」這樣的標籤,原先還能維持一些男人的風流,現在他得替依蒨顧全面子。只要聽見旁人誇他自從與依蒨交往後,整個人看來負責任多了,又有種溫柔好男人的樣態時,他就感到欣喜;聽到女同事暗示他,說依蒨為了他推掉了幾個異性的邀約時,他便陶醉在這種虛榮心裡。
即便事後深思,又意識到自己的價值總是只能與依蒨綁在一塊,總會喚醒他的羞怯,但也更加感到他與依蒨是分不得的??傆X得自己若強硬阻隔了與依蒨的關係,似乎也難以免除一些對他的非議。
雖說有一次,他又嘗試顛覆他們之間的地位,想再度橫越那道山頭時,卻同樣被依蒨所阻攔。
「真的忍耐不住?你對我的愛也就這點程度嗎?」一旦聽見了依蒨這番質疑,他心裡的那種自卑又被硬生生喚醒,即使不得其門而入會有徒勞之感,可意識到自己被情慾所操弄,更是一種自制力缺乏的證明。他立即像隻怯弱的幼犬般,在心底獨自哀鳴起來。
「妳究竟喜歡上我什麼?」
這時,育誠連說話也毫無生氣,猶如氣音似的靡靡之音。只見依蒨聽了以後仍神色自若地莞爾一笑,與育誠四目相對的眼瞳中飽含著無限情意。
「我就愛你的老實?!?/font>
語畢,她便伸出了雙手纏繞住育誠的頸子,在他的額頭上啄了一口。他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正因她的貞潔與自愛而著迷。畢竟他本就不是風流的那派,從前的買女人不過是一種過渡期間的打發,一種消弭枯燥生命的手段。此時的他在與那名說愛著他老實的女人相對無言之際,竟還有這麼一種幻覺,以為自己就算沒有了性,還能夠全然愛護著她。好似先前所有的情慾都是被惡魔所操控,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事也就這麼完了。
當天夜裡,育誠夢到了自己與父親一同去海灘玩耍時看到的擱淺鯨魚。他幾乎忘記了這回事,清醒過後才意識到這曾經發生過。他不明白自己怎麼做了這樣的夢,也並不會知曉從今往後這個記憶將會以不同姿態不斷地侵擾著他。
可男性的征服本能並不會消失,而育誠只是一忍、一咬牙就數年過去。兩人之間的感情更加緊密,他總是將依蒨捧在手掌心,也總是捨不得她吃苦,凡事親力親為,唯有那道鴻溝沒有再嘗試跨越。
這些年來,育誠又升了遷,情侶之間的口頭承諾終於成就了法律規定的婚約。依蒨的敢愛敢恨似乎還發揮了作用,據說她家境是相當不錯的,雖然當育誠得知了她的情況,不自主又覺得自己矮了她一截,可當親屬勸她改找個好人家嫁的時候,育誠親耳聽到依蒨像是生氣的樣子道:「那麼好的丈夫,我怎麼捨得放手?」
這件事一時之間家傳戶曉,他倆的生活圈內可說眾人皆知,大家無不替她的勇敢與主見給予讚賞,連育誠也被她的真摯所感動,不免替自己昔日的忍耐和付出的體貼感到欣慰。不少人還打趣地跑來和育誠說他能娶到這樣的妻子真是三生,不,應當是七生有幸。某些不明就裡的朋友還給依蒨添上了女性主義者的標籤,讓依蒨本人也不明就裡地欣喜起來,暗自替自己感到驕傲了。
原本大家總以為,因為育誠姓賴,以為今後都會叫依蒨一聲「賴太太」,可因依蒨這人在街坊是出了名的,甚至某些人真的將她看成一位女性的榜樣而尊敬,旁人無論橫豎著看都不大像適宜用「某某人的太太」這樣的用詞來稱呼她,於是大家也總叫她的本名了。
依蒨婚後辭了工作在家閒賦,但她少有做家事的習慣,大多都由育誠下班後來打理?;獒岽蠹s一年,便已和周遭的年輕媽媽們打好了關係,有時育誠回家,還會碰見她們一群人待在客廳,偶爾還會聽她們討論似乎是與女性主義相關的書籍,以及那些關於父權壓迫或女性自主一類的話題。
「我們是弱勢,所以我們不該給男人太多權力,那會反過來成為對我們的壓迫?!?/font>
那些什麼主義、壓迫、自主權之類的,他是全然不懂也不曾去了解的,但他也因此想起了初次想與依蒨交歡的時候,當時的她也是搬出了些嚴肅的用語,現在似乎還更專業了些。
唯一與婚前相同的是。他們迄今仍未有過任何一次性愛。直到婚後已經成為妻子的依蒨才坦承自己對於性交的排斥,雖說並不曾給醫生診斷過,但育誠自己研判可能是性冷感或者是其他的心理疾病。
他亦不是沒有勸過妻子去看醫生,也曾質問從前答應過的所謂婚前守貞這件事情,但她卻板起臉來斥責他:「認為不做愛就有病的你才有毛病吧!滿腦子這麼齷齪的事,虧你說得出口。我有我的自主權,也有不生小孩的自由。我和你在一塊是你高攀了,你看得去哪找這樣的妻子?」
在此同時,育誠的腦海中閃過了瞬間的片段,是眼前對他怒目而視的妻子,與她曾說出「我就愛你的老實」的那個從前畫面。這兩個片段在剎那間短暫合併,隨即又因為強烈的衝突感而立刻分開,當時妻子含情脈脈的言語在此時忽然令他意識到這當中暗藏著不懷好意的詭計。
他原先便有些壓抑的毛病。交往時期渴望而不可得的矛盾是他以未來的希望所強硬掩蓋過去的,可現在希望被打碎,當他打算向自己的好友圈尋求意見時,發覺他的好友圈同時已與妻子的好友圈重疊,甚至妻子的好友圈還比他更大了些。他們信賴妻子恐怕比站在他這邊的機會還要來得大。
那得離婚嗎??伤诵r間思索,發覺這些年來那些與依蒨所連帶的標籤已經貼在他身上,若想去除,恐怕便像嵌入體內的鏈條,稍有拉扯便皮開肉綻。他的心裡矛盾是越來越劇烈了。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滿足。話語中的自信漸漸失去,外貌看來也無精打采顯得萎靡。偶有幾次發出虛弱的抗辯,要求妻子考慮是否也去找個工作,讓家庭的負擔減少些許,可妻子又能輕易將他打發掉:「這不是你該做的嗎?你是男人,可以有擔當些嗎?當初沒這種能耐就別說想娶我這類的大話。」
想到悲憤之處,育誠總會覺得妻子說這話是相當無理的,偶爾還真會與妻子起爭執,但都只有自己辯不贏妻子的結果。某些當他感到支撐不住的時刻,便會開始自憐起自己的遭遇,覺得普天之下再也沒有男人像他這般的不幸。他認為貧窮的男人好歹也有可以征服得了,甚至是會欽佩他的女人,可他長期的矛盾鬧得自己心力交瘁,感到自己是一無所有了。
然而,到了夜深人靜,他又不得不責怪起自己來,畢竟他本來就想當個家中的大男人,而一肩挑起家庭的重擔正是男人的義務,自己沒能讓女性尊敬自己,又怎麼能怪到女性的頭上??蛇@時他又會再度質疑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疑問起為何妻子又能夠不打理家事與盡繁衍的義務。
他忽然想起妻子曾經說過,男人都是父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但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他怎麼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得到什麼?
他永遠想不通這些複雜的問題?;厥浊皦m,他最大的信念便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也正是因著他專注於自己的專業才能往上升遷,他堅信做好了便會有一位愛自己的妻子與家室,就如同他堅信只要愛自己的伴侶,終會有個幸福的婚姻在等待著他。
可如今的自己,即便貌美的妻躺在身旁,自己卻沒有強硬的勇氣,長年的規範已成了對他的一種馴化。大家總說他有了依蒨便如同得到了一切,可他總覺得一切都沒得到,甚至只能望著妻子的睡顏做可悲的自瀆。他對於那些女權、父權沒有概念,所堅信的也只是最平庸的付出與回饋,他搞不明白是何處出了差錯,但也總在理出頭緒以前重複著過去的日復一日。
於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起了偷拍的毛病。原先僅是從背後偷拍女人的樣貌就得以滿足,接著便是試圖將畫面聚焦於胸口或大腿,那時他還只敢從遠處偷拍,他亦不大明白自己為何會對此產生興趣,只知道當他拍攝對方而並不被察覺的時候,心頭有種東西被宣洩掉了,好像自己向命運討回了一些什麼似的。
在尋找獵物的時候,他還習性將手機拿在腰部的位置,手機的孔連接著耳機,除了能假裝自己正聽著音樂外,那些將四周的聲音隔絕而將自己獨立開來,令他產生一種不言而喻的安心感。只要有身著短裙的人經過,他已逐漸練成了將鏡頭迅速伸進裙底拍攝的功力。某些人潮眾多而容易被察覺的時候,他會在向上的電扶梯跟在目標的後方,左右的扶手以及直列的人潮便成為了最好的屏障。
他覺得在這不被人察覺到的過程中,形成一種不為人知的權力關係。雖然從未有人真正被他征服,也無法令人對他產生尊敬,但他畢竟只得藉此弭平心中的不平衡。他並非憤世嫉俗之輩,但他的自尊需要靠某些手段和特權來奪回,即使他的初衷便是源自於他的自卑??煽傄幸粭l路是得讓他去的,無路可走是最大的悲哀。
即使他已有了一些滿意的「成果」,但夢中的苦痛卻不減反增。好比某次他向公司請了一天的假,竟是為了去捷運站找尋獵物,而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也的確拍到了好東西,但也許是內心有股聲音告知他那此刻的作為極其可悲,使他又夢到了小時候關於鯨魚的夢。
在夢中的那片海灘已不如記憶裡的陽光普照,海水像是被油汙沾染般地染黑,記憶中仍完整甚至油亮亮的鯨魚軀體,夢裡卻是乾涸到有些凹陷。鯨魚的眼瞳僅留下一片虹膜似的薄片,視線似乎直愣愣地盯著前方,腐爛至些許骨骼外露的魚鰭爬滿密密麻麻的蛆蟲,看來已是明顯死亡,可在尾鰭的部分,即便只剩下骨骼和幾片連接著彷若隨時都會剝落的肉塊,仍不停敲打、拍擊、掙扎、抵抗似的上下劇烈晃動,像是全身只有尾部仍活著,每一次動作都連帶著一些骨骼承受不住而崩裂開來。
那時的他仍未被發現偷拍,卻也無數次問過自己,關於偷拍究竟到何年何月是個頭之類的問題。一思及此,不由得又有無邊際的悲傷和自卑湧上心頭,除了某天妻子的改變,否則一切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已沒了精力與勇氣去承擔新戀情的風險,更沒法承受分離後他人對他的評議。
這個時候的育誠將要四十歲了,人生到此也該學著安穩與接受了。他忽然羨慕起曾經讀過的小說人物,他們在遭致痛苦時總能走向尋死的道路,他覺得那些故事的角色看得太「達觀」了,但除了尋死之外,他也想不出其他逃離的管道,眼下似乎也只能默默忍耐。他認為真正的不幸不是自殺便可解決,而是即便不幸卻依然只得持續下去。
他甚至連思考死亡的時候也擔心著妻子,想著是否尋死過後妻子會頓失依靠,當妻子愈是依賴著他,他對於拋棄妻子便有了更深的負罪感。而他一想到死後會被妻子或旁人貼上廢物以及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標籤,他就難耐到想死又不能去死,這才是真正可笑之處。
他覺得自己的幸福好像被隔絕在很遙遠的地方,他人總說他是幸福的,有了穩定的工作以及貌美和似乎還有些擁護者的妻子,此生應當了無遺憾,可他卻覺得遺憾仍舊相當地深,甚至沒有什麼幸福可言。
「我的死去將連帶阻絕她的生路,我承擔了這些,可又有誰願意替我承接這些呢?死亡於我而言是條生路,但死亡太過沉重,我承擔不起?!顾傁胫@些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他那些拋至虛空的疑惑無法得到答覆,只有虛空回應著他的寂寥。
他安慰自己,認為這些情緒遲早會被內化昇華成更大的寬容,遲早有天能淡然地描述這段時間的事件。他是了解,甚至是堅信的。他堅信自己只要忍耐,遲早會找到與這生命共處的方式。就如同從前任何一次所堅信過的那樣。
當育誠橫躺在床上,向著此刻已是一片灰暗的空氣嘆了一聲,忽然憶起了昔日那個剛與妻子交往,因為沒能越那條底線而有些沮喪的自己,眼眶似乎有什麼液體正在打轉。他才意識到,經歷了時間的流轉,竟已過了十多年。長期煎熬的苦楚也成為了一種習慣,如同長期受虐的嬰孩在無數次的事件發生時,只能蹲坐在地默默啜泣,而他亦是被這種乏味的酸澀所襲擾,同時又卻被自身的無能為力所囚禁。
他以手輕撫著那白了一片的頭髮,然後碰了碰自己的臉頰,發覺近些年自己的樣貌似乎消瘦與蒼老了許多。那些昔日要好的同事,也因為覺得他變得孤僻和古怪,除了業務上的必要,否則絕不再近他的身。
他自然是能理解自己的怯弱,也明白唯有狠下心來才能改變現狀,可他想找的是其他的解決辦法。畢竟當自己置身其中,考慮的部分並不單單僅有自己,下抉擇相對容易,但世事繁雜,任何作為都是千絲萬縷,稍有動作便是千金似的沉重。
也正是如此,他感覺自己被一種安詳的、冷漠的孤獨所包圍了。無數個沉重又纖細的意識,混雜著焦慮和責任縈繞在胸口,每個深夜,在自瀆之後留在衛生紙上的白濁液體仍未乾去之時,他已被寂寞與遺憾拉至了夢鄉。
隔天早晨,當旭日從地平線探出頭來,他亦從床鋪上清醒。在他穿上西裝即將出門之際,望見妻子正與好姊妹在電話中談論著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話題時,妻子瞧了他一眼,而他在這瞬間變成了性格怯弱,說話畢恭畢敬的好丈夫。
假若有誰見了他這副彷若只為了妻子而活的樣貌,沒有人會把偷拍與此刻的他連貫在一起。
這是他偷拍被抓前的故事。那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了與妻子爭辯和反抗的力氣。但當他被抓以後,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故事。
他畢竟還是要找一條路走的,無路可走是最大的悲哀。於是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今日依舊奮力拍打著無能為力的尾鰭。
文學獎又沒有入圍了。一直投稿又落榜,究竟何處是個頭呢?可我無退路又無可前進,於創作於感情皆是如此。
擱淺是我生命中難以避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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