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已經忘記是誰告訴過我。
生命,即是我們的呼吸聲。
當我們吸著空氣時,也正是向世界宣告我們還活著。
我已經忘記是誰這樣跟我說了。
可能是我深愛的人;也可能是我曾經深愛過——最後卻傷我深入骨的人。
所以,我恨著這世界。
我正在嘗試上吊,用福利社買到的童軍繩綁在脖子上,看著鏡子調整繩子,總覺得綁法好像錯了,但是上吊的綁法沒有固定的吧?即使我的腦袋想東想西,我的手已經將繩子綁好了,這是我第一次站得如此挺直。
乾淨的白襯衫與黑長褲,襯衫胸前有我在熟悉不過的學校標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些茫然樣,這是因為昨晚看書看太晚而造成精神不足,我打哈欠,踏上正前方的椅子,有那麼瞬間我怕椅子不穩,這廁所的地板很滑,所以腳下的塑膠椅不讓我信任,卻也讓我深信它可以幫我走完這一程。
當我穩穩踏上後,彷彿自己已經死亡,輕飄飄的,我知道還沒踢掉椅子,但這種如死亡般的感覺是多麼熟悉,而在這時候會有人進來這間廁所嗎?
不會。
如果會,那我被霸凌長達半年的事情早已爆發了,所以我很確信不會,也打算在這廁所結束自己的一切。這算是軟弱嗎?我不覺得,至少我將會流傳下來,在學生口耳相傳的情況下於鬼故事現身,我將給欺凌我的人們復仇,因為現實的審判太過於軟弱。
大人都要被欺負的小孩原諒他人,原諒之後呢?他們不知悔改,因為遭受身心之痛的不是他們,也不是大人,而是那些選擇原諒而被繼續欺負的被害者。
所以這個世界早就爛掉了,感覺呼吸就好像吸入許多的腐臭屍味,在人行道上、在咖啡廳裡、在辦公大樓中、在這世界的各個角落,到處都是屍體,屍體在走路,呼吸吐出濃臭的腐敗味。
所以屍體將回歸的地方,當然是墳墓,我不會憐憫任何一個人。
用腳踹開椅子,是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讓我失去知覺。
我想自己死了吧,卻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裡,我聞見了青草香——
? ? ?
當我睜開眼睛,自己正坐在椅子上,這種莫名其妙被忽視到極限的無違和感,讓我自然而然拿起正前方木桌上的餐刀,切了塊牛肉,送入自己的嘴裡。
嚼不斷。
我呆然望著前方,被風吹而輕輕飄盪的白紗窗簾十分美麗,尤其現在是下午,午後的暖光正懶洋洋地灑進來,我看著窗外紅通通的一片,眼前的景象就像剪影,突然間什麼都退色了,不管是窗簾還是風鈴,我記得有色彩的東西皆在眨眼間變成黑色,融在一起。
——喀。
我聽見電話的留音聲,在對方開始說話前,心裡早已知道是要說什麼。
——喂喂?媽媽今天又要加班,所以晚餐自己解決喔!不要又不吃飯了,沒錢就從電視機旁的小錢筒拿,最近天氣冷了記得早點洗澡,不要只顧著打電動忘記寫功課,有考試的話要記得看書喔!媽媽愛你。
「……」
我繼續嚼著牛肉,看著手上的餐刀與餐叉,所以說這塊牛肉是誰準備的呢?
我終於將它吞下去了,有種窒息感。
雖然不知道牛肉是誰做的,但是很好吃,我舔了舔嘴唇又切下一塊送入口中——心頭警鈴大響,我像是從第一人稱的角度看著自己不受控制的又吃了一塊,即使不斷大喊不要吃,卻一塊又一塊的吃下去,吞噎。
直到我聽見後方傳來開門聲,即使剛剛已經聽過留言了,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媽媽回來了?才剛想沒多久,我感覺到有一股強烈的拉力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回頭的瞬間是辛辣的巴掌,我摸著臉頰看著對方。
這不是媽媽,但我認為她是媽媽。
——不是跟你說不要亂吃桌上的東西嗎!
這是媽媽的聲音,但是她不是媽媽。
——你怎麼每次都不聽我說話!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亂吃桌上的東西,這是要給你哥哥吃的,你哥哥每天上班上那麼晚才回家都快累死了,你還要他自己去找東西吃嗎?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把你哥哥的份吃掉你都不聽,每次你哥下班回來都說肚子餓而我也很累了,你還要我煮嗎!你是不是豬啊,聽不懂人話只會吃吃吃——你是要你哥餓死才高興嗎!
媽媽很生氣,而我說不出來話。
我手比畫腳試圖解釋原因,但這舉止只讓媽媽越來越生氣,她誇張似的豎起眉毛,眼睛瞪大大的看著我,感覺臉突然漲紅或者冒氣都不意外。這情況讓我越來越慌亂,即使她有說是要留給哥哥的好了,但剛剛不是有打電話回家說要我自己解決嗎?
在她又揮手要打來時我閃開了,頭也不回地往走廊跑。
本來黑如焦碳的景色在我踏出步伐時突然變成淺灰色,憑著感覺,我奔入應該是浴室的地方趕緊關上門,本來以為媽媽會在門外大吼大叫卻意外的安靜,甚至連拍門也沒有。
怎麼辦?
但還是止不了緊張,我轉身看著牆上的鏡子,沒記錯的話家裡浴室的鏡子是長方形才對,但眼前的鏡子卻是橢圓形的。我根本沒想過那牛排會是哥哥的晚餐,想到媽媽氣成那樣,我也不敢出去。
然後我感覺到有風吹來,手很自然的往牆上一摸,浴室裡更明亮了。
我看著浴室牆上的開關按鈕愣了幾秒,一瞬間我不是身處於浴室而是浴室門口,偷偷從走廊探望過去,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而餐桌上被我吃過的牛排只剩下五分之一塊,我吞噎口水回到自己房間,悄悄關上門。
我哭了。
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不受控制從臉上直流,我感覺自己又脫離了操控權,但這次是從第三人稱的畫面看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雖然我很確定這不是我,因為眼前的男孩是以前鄰居家的小孩才對,但我卻認為他是我。
只見我一把又一把地將鼻涕抹掉,強迫自己不要哭,嘴裡說著又不是故意吃掉的,居然就自然的在房內多出來的蓮蓬頭前脫衣洗澡?
水嘩啦嘩啦毫不留情的將東西全部淋濕,我緊張卻又動彈不得,只看著眼前的男孩哭得唏哩嘩啦任由水染濕房間內的任何東西,我感覺到屁股發燙,火辣十足的痛感在屁股蔓延,順勢懊惱該怎麼把房間復原時聽見房門被重重敲打聲,心頭一緊——
連思考都沒有,我已經往窗戶的方向奔去。
本來有鐵框的窗戶居然在我衝過去時透明化,我感覺自己赤裸著身子從七樓墜落,耳邊又是哭泣聲,腦海閃過媽媽心碎地痛哭吼叫我名字的畫面是那麼有力卻又無力,明明她就在我面前。
媽媽,妳說過妳很愛我,但是跟哥哥比起來,妳比較喜歡哥哥呢……明明每次妳都是替哥哥加油,但這次為什麼卻是喊我的名字呢?
媽媽,妳終於真的愛我了嗎?
但我卻看不見妳是用什麼表情說愛我了。
——你啊,你幹嘛不跟你媽說你在學校被人欺負?難道你要一直忍,忍到畢業嗎?
——因、因為我媽又不愛我……
——哪會啊!你媽怎可能不愛你!她不愛早就把你丟去孤兒院了,哪會供你吃住?
——但是,就感覺啊!跟哥哥比起來,我媽一定比較愛哥哥根本就不愛我,就算跟她說我在學校被人欺負,她也只會笑著要我忍忍吧?反正啊,我有你陪就好了,你要繼續罩我喔!
——啥?好啦好啦~
然後回應我的是激烈痛楚,我感覺自己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 ? ?
就像是場驚悚的夢,當我摔下去後醒了過來,很快地被另一股強烈的液體撞擊。
或者說我撞擊到裡面。
咕嚕的水聲籠罩著我,身體隨著水流轉了圈後浮上去,我伸手試圖抓住什麼,當手掌拍打到水面時就像摸到地面般堅固,我撐起身子爬上去,當我整個人踩在水面上後水結冰了,我仰頭高望。
感覺不到溫度的太陽,就像關在鳥籠裡的天使……我想起一個地方,一個乾淨卻又冰冷殘酷的牢籠,太陽會從牢籠上方的細小窗照射進來,而我像準備受審的犯人,感受著溫暖,身上卻十分狼狽。
突然好想吐。
——你一定很喜歡被幹。
這些話跟照在身上的陽光一樣刺燙,光朦朧了那些人的嘴臉,一陣昏眩讓我站不穩快要倒下,但倒的瞬間像是時間倒帶,我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跳出去——又再次摔到水裡,我慌亂了手腳感覺身子往下沉,在快窒息時回到冰冷乾燥的冰面上。
——你會喜歡的。
夠了……一種煩躁感纏身,我支手遮光,在兩指間的縫隙可以看見那些人,他們穿跟我一樣的制服,但是我看不見他們的臉,手指剛好巧妙地遮住了臉,我看見那些人抬腿想踹我,連忙用揮手擋去卻撲了空,但被踹的痛楚卻深深烙印在身上。
我揮舞著雙手,卻仍揮不到他們,但他們的身影卻還是存在於指間中——這是誰的手?有瞬間好像突然清醒,當我看去右手時僅只剩手腕的部分,手掌整個不知消失到哪裡。
所以,那是我的手。
恍神之間有人踹了我的下巴,因為咬到舌頭而溢出眼淚,我改用手保護著頭,聽著刺耳至極的羞辱與恥笑,咬緊著牙從雙手臂間的空隙看去,我看見了冷色調的場景,是那牢籠也是陽光溫暖不了的地方,空氣裡有淡淡的清潔劑,一種打從心底撕裂的痛拉扯我的靈魂。
熟悉到令人害怕的恐懼。
我感覺落在身上的重力不斷重複又重複,而我身上的痛也正不斷倒帶重複著。
然後聞見了淡淡的酒味,那瞬間我瞪大眼睛趕緊縮緊身體,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不斷往後退,我看見了自己最不想見的東西,那咖啡色的透明酒瓶,當它的小嘴對準我時,就好像噁心的嘴唇油的發亮。
打從心底的噁心。
快爆發的情緒。
止不住的痛苦。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張大了嘴卻喊不出任何一個字,脖子被勒的老緊,這句話死死地卡在喉嚨深處,當我揮舞雙臂試圖推開,他們終於不再像鬼影會一見而散,而挺直著身站在我面前嘴角微翹。
那些熟悉的臉孔與眼神,乾淨卻也骯髒的手不斷往我伸來,我又踢又是反抗,抵不過好幾名身形比我魁梧的傢伙。他們把我濕透的衣服又扯又拉,將褲子脫了下來,當內褲也被硬扯下來後,我感覺到羞恥只想死,他們指著我笑,猛然間有人踹了上來。
這是種痛到渾身發麻爆冷汗的感覺。
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一個反抗都做不到,僵住的身子與被拉住的手只想遮掩住自己的生殖器,一種痛覺終於蔓延開來——深吸一口氣,只要一口氣,但我還是忍不住,痛到眼淚滑落、渾身顫抖。
——幹,痛耶!
有人巴了剛才踹我的人,但他仍笑著絲毫不責怪對方,只單手放在自己的跨下,好像剛剛那人是踹他似的,這視覺上的痛楚讓其他有想踹的人都縮了一下,然後我看著那人靠近,他手上拿著酒瓶。
——喂喂,你喜歡男人是不是?
我搖搖頭,得來一記巴頭,那人粗魯拉起我的頭髮,鄙視著。
——喜歡就說啊,幹嘛害羞?又不會笑你。
身旁響起的笑聲像是掌聲,我無法無視他手上的酒瓶。
——唉,別怕啊,又不會很痛。
我被人重重壓在地上,那人用祈求的眼神看著我,求我讓它進去,扯下自己天使般溫柔的眼神,換上惡魔得逞之笑。我的生殖器被人握住,那隻手毫不留情地拉著它往上扯,我頭皮發麻中雙腿亂踢但被強制壓下,他們對我的生殖器不敢興趣,會碰,僅只是為了我的屁眼。
我感覺有冰冷的東西碰到股溝後往上滑,猛然的刺入讓我瞪大眼睛差點失禁。
刻骨的痛像是提醒著我,過去那些仍存在著。
我用雙手遮住臉。
那些人如同鬼魅隨風而散,本來被扯下的衣物像是幻覺,我身上仍貼著制服、乾乾淨淨不受任何汙染,但我止不住眼淚,剛才的痛彷彿是一場夢,或許我現在就在場夢裡,而剛才的是真實之夢。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感覺迷失在茫茫大海上。
瞄了眼旁邊,有灘水仍未結成冰,它反照著太陽光影,我深受吸引看過去卻看不見自己。
我能看見身上的制服,卻看不見自己的臉,像是張照片被人……我抓緊褲管,想起小時候做過的一件事情,在一張家庭合照上,我拿著奇異筆在應該是爸爸的男人臉上塗抹黑線,一條又一條,慢慢抹去他的存在……
我想起媽媽說過,爸爸是不負責任的男人。
他欠下一屁股債後就自殺了。
我想起來媽媽曾經說過,爸爸是跳樓,所以他的頭如她的心一樣碎成一地。
所以我想我的頭會變成這樣,可能就是因為……但我不是,我明明是__啊?
不,我……為什麼沒有任何記憶?
——你是同性戀啊。
我看著一道道影子蓋住自己,抬頭仰望,總是欺凌我的那幾個人站在前方,但領頭的何時換成了他?他低頭注視著我、眼中僅剩冷淡,腳旁則放著我的書包,課本不知何時散落一地,上頭染了鮮紅,從淡逐漸轉深,如他的眼神,漸漸地迷失於星空裡。
我只能癡癡望著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我愛你。
有聲音從深處傳來,我受到吸引往下看,水灘裡伸出一雙蒼白的手臂,那雙手溫柔地捧住我的臉,閉上眼的霎那我感覺到一雙唇貼了上來,然後身子往前傾,隨著那股溫柔力道往水灘倒下,嘩啦的水聲包圍著我,一雙冰冷的手指緊緊牽著我。
睜開眼,我身在水中,這一望無際的黑暗就像深海,卻嚐不到任何味道。
我發現旁邊有顆像星星的東西在飄著,仔細一瞧,才注意到這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泡泡隨著呼吸閃爍,就像我身處於宇宙中,被千萬個星辰包圍,感覺我的呼吸就是它們的一切,時而耀眼時而暗淡……
我總算注意到了,泡泡裡有許多不同畫面,那都是我,活生生的我正與他人互動或自己獨處,內容不有趣,只是些無聊的日常。
這都是我。
然後還有他。
我看向一旁,他溫柔地笑著,我與他的手牽在一起,可是不屬於冷色系的鮮紅卻從他蒼白的手腕上飄著,一絲又一絲的鮮紅,如同一條鮮紅色的線,將我們緊緊綁在一起。
我哭不出來,但感覺到自己溫暖的眼淚融入了世界。
你說,呼吸就好像某種聲音,有呼吸人們才感覺到生命,所以呼吸是生命的喜悅,但你卻放棄了呼吸,如同那晚你放棄了我,放棄了你最愛的聲音。
然後你在我的生命消逝。
? ? ?
——對不起帶給你麻煩,兄弟。
你的眼神如此說著,然後你在我面前慢慢得支離破碎……消失了,融入水中,融入這泡泡般的世界裡,那瞬間我只感覺到痛苦,一種打從心底來不及挽回的粉碎泡沫,什麼話都還沒說你就走了,我來不及道歉,你來不及說愛情。
我感覺自己正被吸入黑暗裡,一瞬間什麼都好清楚,本來混亂的腦子終於清楚了,我回過神對這陌生的環境當然陌生,看著泡泡裡不斷播放的畫面,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跑馬燈吧?
仔細回憶了從清醒後發生的事情,我忘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是誰。燃燒的星星與墜落的方塊,正是我從小認為的死後世界……我看見了母親,看見了恐懼,看見了自己害怕的事情,看見自己一直在躲避的他們,然後遇見了你。
你死的時候我一直在懺悔,為何當時沒有幫到你。
我知道你是同性戀,但我沒做好兄弟。
甚至在你的性向被發現時沒有伸出援手,我想當時如果有幫到你,那你現在還活著,會跟我講許多大道理,明明我們都是如此脆弱的人,但是在你的保護下,我覺得自己找到全世界最堅固的鐵牆。
我的確不是同性戀,但你是。
在你跟班裡的人告白後,你的告白被列印出來貼在教室的布告欄上,甚至連網路訊息,即使沒有指名道姓,我仍看得出來他們是在說你,很輕易的,在這保守風氣的學校裡你被查到,你父母無法接受、校方也不贊成,而被你喜歡的人則沉默不語。
你在多重壓力之下自殺了。
聽說,你姐發現你時,你是割腕後趴在書桌上。
潔白乾淨的襯衫上滿是你的鮮血,你割的很深、如同要把手切斷,還在傷口的附近敷上暖暖包像是想確保自己能真的死亡,而你也做到了,兄弟。桌上的課本與筆記全吸滿你的鮮血,除了你的家人與朋友,沒有人惋惜你的離去。
在你死後我被當作第二個目標,他們知道你是Gay,就擅自將我也當成Gay,只因為我們時常靠在一起,但我不會對你生氣,也不會怪你讓我慘到這地步。錯的不是你,是這還不完全成熟的世界;錯的是當別人知道他是Gay,就以為Gay對全部男人的屁眼都有興趣一樣。
錯的不是我們,是這世界,但我還是承受不住。
我無法接受失去摯友的感受,我無法面對這充滿歧視的世界。從前灰濛濛的世界裡,也是因為有你的話才點醒火花,我對你不是愛情但有著情,我對你是喜歡但也是崇拜,我不知道為什麼愛一定得牽扯上性,彷彿愛只是用來說嘴的東西,就像母親一樣。
你離開之後的世界沒有勝利,反而更加的荒唐起來。
我聽不見呼吸的聲音,你說神用來恩賜生命的樂譜。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在死前想起這麼多的事情,我感覺越沉越下去,可能我也要離開了,就像所有離世的生命一樣——這種感覺離奇卻又莫名安靜,我想某方面你說的對,死後的確還有個世界,正如我所說的,是用來整頓自己腦中的記憶,很快的,這世界又能獲得一段記憶,有個靈魂即將消失。
但此時除了死亡,我反而比較想醒來,掐住那幾個人的脖子啊……
如果時間能重來,我希望自己能夠醒來。
然後掐住那些人的脖子,要他們把眼睛睜大,然後要你別離開。
如果時間能夠重來……
? ? ?
「……」
燈光十分刺眼,我覺得身體十分沉重、有些麻麻的。
然後我看見了他。
那人喜歡的他。
他看見我醒來有些驚訝,闔上書本拉椅子靠過來,像自言自語般對話著,「你睡好幾個月了,但比醫生預估的還快醒來,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我本來有帶香蕉,不過體育課上完肚子太餓,我就自己吃完了。」
「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身體的疲倦與腦袋清醒成不同對比,即使我有許多話想說,但身體遲鈍得讓人急跳腳。我不懂他為什麼在這,跟他熟的人不是我而是已經過世的他,所以此時最讓我在意的是這件事情。
「你把好多人都嚇死了。」
他冷冷說著,「我不知道你們感覺這麼好,好到一個死了另個也要跟。」
我只瞪著他。
「你瞪我也沒用,如果真的氣,就快點醒來去學校,對那些欺負你的人報仇吧。」他說完後從包包裡翻出小餅乾,「反正你醒後有什麼反應,我想這時是最適合去做的。」
「你也討厭他嗎?」我嘗試了幾次終於能開口,他吞下本來要說的話只咬著餅乾看我,眉頭皺了一下,「他嗎?」
「對,被你害死的他。」我瞪著這傢伙,卻發現他的眼神黯然幾秒後搔頭,「其實,我完全沒有要害他的意思。只是收到他傳來的告白時好死不死,班上那個大嘴巴女……你應該知道是誰吧?當時她在我旁邊,那女的又剛好喜歡我,當她看到時也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搶走我的手機截圖傳給她自己,然後散開來了。」
他一口氣說完也一口氣將餅乾吃下去,喀滋喀滋作響。
「你沒阻止,你從頭到尾都一旁觀看。」我對他試圖解釋的行為很火大,才剛說完話便覺得頭有些昏,但是身體好像能逐漸跟上腦袋的速度。
「我該……」他說話說到一半停頓,重重嘆氣,「我該怎麼阻止?當時你有阻止嗎?你也沒有。我真的沒有要害他,只是在那種情況……我開不了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害怕,你知道嗎?我很害怕。」
「你……害怕?」
我怔了,這是第一次聽他說害怕這個詞,也是第一次看見他有這種表情。
「你喜歡他嗎?」我小心翼翼詢問,他沉默不語的低下頭,手伸到口袋摸摸摸後拿出手機,對他這舉動我半是生氣半是好奇,我不知道是有人找他還是他想逃避,沒多久後,他將手機遞給我,我看見傳訊人時眼眶有些濕潤。
我不知道該不該意外這對話非常的長,而他捲到的是最底部,底部的訊息內容是我已經看過好幾百次的東西,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上頭的訊息就好像是才剛在學校的公佈欄上看過一樣,然後我往下滑……
——好。
那是他回傳的訊息,時間是那個人自殺的當晚,也是沒有在公佈欄上看過的訊息。
感覺捲起的風都停歇了。
我怔怔看著手機被他抽回去,他沒有看我而是看窗外,「當時我才鼓起勇氣,但顯然……來不及了。」他笑笑後從自己的書包又拿出了課本,我一看就認出來主人是誰的,因為只有他會那麼無聊,把課本的封面用立可白塗後畫上其它塗鴉。
「所以啊……」
他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只翻開課本停在宣染成紅的那面。
「我多希望時間能夠重來……」
? ? ?
我很快回到學校。
或者說我是翹家跑到學校。
雖然還不確定身上有哪些後遺癥,但我恢復的情況很好,就連醫生都說是上帝的奇蹟,對此我只笑笑沒表示意見,總覺得這不是上帝,而是那個人在天上保護著我,不然我可能連清醒的機會都沒有了吧。
我趁媽媽上班時偷偷溜到學校,當我帥氣的打開教室門時,全班看到我來都發出驚呼聲。我用視線掃過全班找到那人喜歡的他,他只用手遮掩笑嘴、用手指指著後方,我看過去,過去那些曾經欺負我們的人正趴在桌上睡覺。
我無視老師的問話,直接往那幾個人走去。
憤憤的拍了桌子一聲將他們全部吵醒。
看到我出現他們顯然慌張,我不知道當自己昏迷時發生了什麼事,但學校一定有查,而他們之所以還在學校,一定是因為學校沒抓到人所以在茍且偷生的度日,但如果我清醒了,他們所做的事情也將曝光。
我感覺到勇氣,感覺到過去的我不曾有過的東西。
重重吸了空氣,我挺起胸膛後握緊拳頭。
生命與課業,生命顯然更為可貴。
而當有人糟蹋生命時,我不認為這是值得獎勵的事。
所以我握緊的拳頭,毫不猶豫的往那些人的臉上揍下去——全班瞬間騷動起來,我趁自己還沒被老師抓住前又揍了一個人、然後繼續揍,揍到我被老師抓住制止後仍用腳踢,那些人完全不敢反抗,他們驚慌失措看著我,而已經有人發現不對勁。
「怎麼突然打起來了……」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呃,上……找死的原因跟他們有關?」
我被老師抓住同時也冷臉看著眼前的人,那傢伙聽見旁人說的話而流下冷汗,老師顯然也發現了、挑起眉頭詢問,「是你們?」
「才、不——」
不等他們狡辯,我掙脫了老師撲向前又狂揍他們。
我知道這樣做,死去的人不會回來,更不會因此展開微笑。但什麼都不做只渴望著別人幫忙,很多時候很多時候很多時候——我已經忍不下去,如果哪天,被害者都只能一昧尋求正途捷徑,而不是學他們用最原始的暴力,誰會心服口服?
我瘋狂,像是止不住暴力的野獸。
老師為了避免我造成更大的傷害又抓住了我,但我仍不停狠踹。
我看著眼前這倒楣鬼被我揍到流鼻血,他咳出的鮮紅血液讓我想起昏迷時的深海泡泡世界,那個人笑著牽著我的手,他蒼白的手腕上流著一條紅紅的線隨流而飄,我溢出了眼淚,想起他溫柔的微笑中帶著無奈,腦中浮現他趴在桌上任由血液染紅自己。
「你們這群王八蛋!」
不只是對眼前的人,也是對全班吼著。
這是我這一生中,最重也最痛的怒吼。
同志,就只是為這兩個字,人就死了;如果不是你們所作的行為,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感覺眼眶發熱,而在這雜亂的呼吸中,我感覺自己正在膨脹,那瞬間我好像才聽見呼吸的聲音,原來是這麼的輕,也是這麼的沉重——在最深沉的世界裡,呼吸本來就是最基本的事情,但是他們忘了意義,忘了世界的聲音。
感覺這樣怒吼著,我才聽見了呼吸的聲音。
然後停息了……
我努力扭身轉去一個方向終於看見了他,他抱著課本對我點頭一笑表示感謝,頓了好幾秒後,直到他回過頭去,班上的人才驚覺這舉止到底哪裡異常要奔過去試圖阻止——但他已經跳下去了。
那瞬間我彷彿看見了他們,他跳下去不是為了自殺而是為了追尋那個人。
當眼淚從臉龐滑下後我知道,一切都恢復平靜了。
外頭傳來的驚呼聲與尖叫,我彷彿聞見了青草香——
那是,屬於他們的香氣。
(呼吸的聲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