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若非紅髮男子適時出手,波西莫年約五十的老邁身影或許從此打入大牢,直到遺體腐敗仍舊無法洗刷冤屈,而那群罪該萬死的敗類會繼續茍存,喜孜孜地等待下一個頂替的受害者──直到紅髮男子現身,輕而易舉領他從佈滿陷阱的蜘蛛網中脫離,儘管對方年紀與他可比父子,卻深得自己英雄般的崇拜。空氣水分不時達到過度飽和,致使窗外連綿陣雨,他推了推橫越鼻樑的眼鏡凝視灰濛濛街景,萬分注意是否有熟悉人影經過。即將來訪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紅髮男子與黑髮妻子,老醫生信手拈來桌上照片,仔細審視這對夫婦與其三歲小女兒。
─叮咚─
即使清楚紅髮男子總是神不知鬼不覺,他仍然被狠狠嚇得險些心律不整。未知何時男子早已偕同髮妻佇立於房門外面,年邁者箭步衝向門邊連忙開鎖,房門敞開只見紅髮面容依舊冷峻,簡直十年如一日,相較之下身邊擁有柔亮黑髮的女性溫文儒雅,討人歡欣。
「久違了。」男子唇角勾勒笑意,一口流利英文依然語氣平淡。
「好久不見了。」語畢,隨即邀請兩人入室就座,老醫生轉身端出紅茶招待,這才發現對方沒有沾染絲毫雨水,大概早在陣雨開始前就已抵達公寓內。
「英國生活還習慣吧。」
「食物實在很勉強,其他尚佳。」
「哈哈,炸鱈魚吃膩了嗎。」
「我可再也禁不起膽固醇的調侃~」波西莫嚥了紅茶後頗有微詞。紅髮男子見狀只是輕笑,讓妻子接續跟老醫生談天,爾後兀自取出手機稍稍遠離客廳。
「遠道而來,辛苦了。」
「您才是,再來全權拜託您了。」
「好說,我才要謝謝妳。」
「我很高興。」
「像妳如此善良美麗的女子實在不多見吶。」
「不會。」
「能接受這種事,確實寬大為懷啊。」
「薇奧麗娜。」
「……妳的名字是薇奧麗娜?真好聽。」
「嗯?」她偏頭微笑,玫瑰綻放般的絕倫笑靨,僅只如此並無其他表示。眼見少婦逐漸默不作聲似乎無意續談,老醫生沒再多說話,安靜等待紅髮男子回頭商討重要大事。真奇怪。自己昨天臨時告知對方所在地已更換成這間公寓,而兩小時前夫妻倆才抵達伯明罕國際機場,從那裡搭捷運出發,途中換計程車加總至少需要一個多鐘頭,時間如此緊迫,夫妻倆卻全身乾爽彷彿未出門似的,應該不是自己老早就被發現行蹤了?
想到這裡他頭皮一陣發麻。
「抱歉,我們是否開始正事了?」反踅客廳的紅髮男子嗓音低沉有力,宛若利刀切斷年長者的幻想推論,硬生生將其拉回現實空間。老醫生沉默些許,遂筆直望向夫婦倆,確認獲得三方眼神交會以達成共識。
一九七八年路易士?布朗以全世界第一位試管嬰兒身分於英國誕生,從此這項技術為希冀後代卻受不孕癥所苦的人們帶來福祉。將父母親的精卵取出,人為操作下進行體外受精,培養成胚胎再植回母體內孕育。現今伯明罕這棟舊式公寓裡,一場性質雷同且被私下命名為『BS』的手術於是定讞。
「我是波西莫?伊曼紐?羅德里奎茲。」
「從醫二十多年從沒想過會犯下這種違背倫常的滔天大罪,本人已然喪失醫生資格。數年前那場大雨午後,他帶著妻子薇奧麗娜與我會面,薇奧麗娜純淨可人的模樣,至今仍舊令我感覺心疼……實在對她充滿歉意。紅髮男子曾經拯救我的人生,所以必須隱瞞他的名字。概括而言,當初敲定那場手術確實是試管嬰兒植入,一零七號房只是研商的會合場所,我們另覓別處進行作業。與一般人工授精些微不同,我所植入的胚胎是紅髮男子與加賀宮的受精卵。」
「你問加賀宮?我告訴你,她是我最優秀的門生,紅髮男子婚前曾跟她交往還論及婚嫁。加賀宮歡欣雀躍通知我,他們倆先行將彼此結合的試管胚胎冷凍起來,用以保留防止日後可能有重大變故。原本是為了造福人群的技術,他們卻胡作非為。我向來視她為親生女兒,未料居然玩弄生命倫理,無奈痛斥她一頓。沒多久加賀宮突然向院方請辭,或許得不到我的諒解,打擊很大。事後院內謠傳她似乎罹患惡性腫瘤,但未經過證實。據說她離職後輾轉去了美國加州南舊金山,原本就鑽研基因工程相關,相信加賀宮亦能大展鴻圖……我如此努力祈禱……沒想到、沒想到……」
「……對不起,嗚咽實在非我所願,人老了難以控制情緒。加賀宮走了……某個夜晚被連續殺人犯跟蹤不幸成為槍下亡魂,可憐娃兒年紀尚輕,唉──後來再與紅髮男子相會時被拜託了這檔事。因為他無比誠懇地請託:『請幫助我們的孩子活下來。』就連過往跟加賀宮戀愛時我也從未見過。對了,紅髮男子當時新婚不久,他表述已跟現任妻子商量事情始末。」
「我由衷佩服薇奧麗娜,願意成為丈夫與舊戀人愛情結晶的代理孕母。結果實在不應該變成這樣,如果三方確確實實協調且沒有矇騙……他說無論如何都期望那個小生命能夠降生,如是找其他代理孕母還不如就讓薇奧麗娜成為孕育的溫床,藉由她的羊水培養胚胎,從她的產道順利誕生,此後一家四口順理成章變成一家人。他說獲得髮妻首肯,對方本著天主信仰不願看見孩子的靈魂居無定所。這些都是他親口一字一句表示。」
「他將她塑造成聖母,帶她前來與我相談確認,誰料到薇奧麗娜其實對英語一竅不通?那些話是他事先要求她熟記幾句,其他無法應對一概笑容略過。他對自己那位毫不知情還誤以為只是檢查不能正常受孕的妻子說:『醫生會徵求妳用藥的允諾,態度要肯定,照我指導的回答就好。』這般……當年照片裡栗紅色頭髮的三歲女孩如今跟爺爺同住,雙親早已不在身邊,而我正是造成他們分崩離析的催化劑。」
老醫生登時陷入沉默不再說話。面對因為當場發現髖骨事件報警,而來提供筆錄的長者,突如其來情緒激動,全盤托出似的闡述龐大故事,警察暫時無法判定應該拿這樁沒有任何實質證據的案外案如何是好。
「依你所言,那個試管嬰兒後來下落如何了?」良久,其中一位從頭至尾聽完敘述的警察發問,終止了靜默的詭異氣氛。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所以才搬到克雷莫納城,用自己的方式……」
「借此盡可能彌補嗎?」
「以家庭醫師……關照那對祖孫,除、除此之外,我真的…別無他法,我真的沒有想要傷害任何人……」話才結束,訊問室裡年齡過半世紀的醫師老淚縱橫,歉疚滿懷。
由於當事者之一宣告失蹤,另一名則未現身追究起訴,此案亦無確切證據,且事發當年並非於義大利國境內發生,故不違反義大利憲法,中央及當地警局不予受理。無論是否信口雌黃,被放行之後老醫生感覺些許舒坦,這幾年被良心罪責折磨的日夜難以安穩,從今往後他投注畢生加倍致力於行醫,償還自身權責過失,來日於天堂之門前自持。
? 備註:2003年義大利議會以壓倒性票數駁回《代理孕母》法案,只有一男一女且符合夫妻制者可實行人工授精,其他不符此項條件一概違法,目前多數歐洲國家均禁止。目前尚無相關提案再議。在英國代理孕母可行,但必須為非商業目的,否則一樣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