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冬。
寒冷的風吹不進的深山幽嶺,四季常青的高大喬木遮擋了蒼天白雲,繁茂的枝枒在林間切割出了一條幽靜的小道。
幽幽的光影錯落,一道白色的身影隱隱浮現在暗綠的林間,疾行的身形飄忽,卻不似鬼魅,反倒態擬神仙。
一身的白衣,一張如秋水靜止般如玉的臉孔。
她是灼華。
密林之中,灼華腳下所行走的山路極為隱蔽崎嶇,不少地方根本沒路,普通登山遊人根本不會走到這裡,但她面不改色地遊走其中,而且對於橫山倒木、深溝坳壑等險阻視若無睹,身形一躍,一動之間,已經穿越了極長的距離,還不到半個時辰,她就來到了一處簡單的小屋前。
林間小屋,不論屋裡屋外,都是說不出的閒情雅緻。
曾經這裡生活了兩個人。
現在,只剩下一個人。
進到屋內,灼華熟悉地走到香案之前,將手上提著包袱解開,布巾中一個瓷玉罈,而案臺之上也擺置著一個一模一樣的瓷玉罈。
將兩個罈子擺置一起,灼華取出線香,眼神明亮,崇敬地拈香稟告:「師父,弟子已將冉前輩骨灰取出,今日就啟程將您二人骨灰雙葬於西湖湖畔。」
說完再拜三拜,將兩個罈子擺進已經準備在一旁的楠木箱子裡。
將箱子封上,肩上背起包袱,提著箱子把手,灼華頭也不回地走出小木屋。
這裡有著她十年的記憶。
十年前,她生存在數千年之後的時代,因為一次登山的意外,她意外墜落於此,渾身是血。
若不是師父行經山谷深處,又耗費許多心力將她從鬼門關救了回來,或許她的命就真的這樣沒了。
一開始,她因為腦部受創,忘記了自己的一切,直到傷勢療養好的一年後,才慢慢地回憶起來,那時,師父已經收她為徒,也將無名無姓無來歷的她名為灼華。
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當她想起自己那足以驚世的記憶,她也沒把以前的名字取回來用。
師父應該是察覺她恢復了記憶,但也沒多問。
同為女子的師父,那雙不起波瀾的眼彷彿洞悉一切,於是她們的日子依然一日又一日。
習武、讀書。
十年來的日子如一日,因為除了練武,她也不知道做什麼,古代並不似現代娛樂頗多。
不論是失去記憶或是記憶恢復後,她對山下事物興趣都不大,倒是對那些筋脈運氣之道很有興趣。原本她的個性就是如此,不幸穿越到古代後,這個性越發明顯。
三年前,師父就曾讚譽她的青出於藍,而她依然故我地研究著那些在以前只存在傳說中的奇門武學。
七天前,師父於這一片山林寂靜之間,安祥逝去,闔眼之前,要灼華將埋於對嶺山上一處清泉旁松木之下的骨灰罈取出。那是她曾經戀慕過的戀人,然而江湖路險,兩人不及相守,便已相離……於是她帶著戀人骨灰,隱居山林之間。她曾與那人約定,活著,如今此諾兌現,她要灼華帶著兩人遺灰,去到他們曾經約定相守的地方。
曾經有女子誓言。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情這一字,所求的,其實不過就兩個字……
『不悔。』
行至山下,灼華並沒有太困擾旅費的問題,人在世間,又不是修仙怎麼能不存筆銀子,灼華的師父一直存有一筆銀子,只是因為她們師徒素來節儉,加上師徒倆定期會到附近小村裡頭幫村人們醫病問診,村人們沒錢就以柴米蔬食作為酬謝,師徒二人就更沒什麼花費了。
目的是杭州西湖,灼華也沒有花太多時間猶豫取道之事。
路,是問出來的。
出身現代的女子自是獨立自主的。
踏出十年所居的深山幽嶺,灼華對於那些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表現地太過得驚奇,以她的性情,至多表現出興味,倒也不致興趣盎然的地步。
此時雖然是冬季,但灼華師徒居住的地方靠近蜀地,因此也並不是太冷,出了深山,山腳下附近就是一座小城,這座小城靠近渡河支流,因此河運商業頻繁,城道上兩邊小販吆喝,行人往來。
背著行囊,灼華走在城鎮外的道路上,準備到城外河川渡頭乘船至杭州,只是她的腳步在渡頭不遠處就停了下來。
城門外,通往渡頭的路邊,有一群人圍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的嘰嘰喳喳。
原本灼華並不是很好奇,只是走到那群人旁邊時,卻聽見了幾句引起她注意的話。
「賣身葬父……」
「可憐啊……」
灼華停下了腳步,看著人群圍成了一圈,看不到裡頭,她也不急著擠進人群,只是對著人群最外圍,一個蹦來跳去也想看熱鬧的小孩拍拍了他的肩。
那小孩停下了動作,好奇地看著她,只見灼華不緊不慢地對著小孩說:「小朋友,那邊那顆樹下有個人撿到了個掉在地上的錢袋,是不是你的啊?」
小孩一愣,下意識地說:「什麼錢袋,不是我的啊。」
話才剛說完,就見圍在前頭的人齊刷刷地轉身朝那顆樹衝去,眼前的障礙一掃而空,灼華臉不紅氣不喘地,活像剛剛那隨口胡謅說那句話的人不是她。
人群散去,就看見路邊跪著一名女孩,披著麻衣地跪在路邊。
灼華凝眼一看,雖然披著麻衣,女孩又低垂著臉,但從身形看來,也不過十幾歲的姑娘。
那小孩見人群散去,也知道是旁邊的女子搞的鬼,於是崇拜地看了灼華一眼,然後就跑到披著麻衣的女孩身邊問:「這位小姊姊,妳跪在路邊幹甚麼?」
少女聽聲音是小孩子的嗓音,抬起了臉,見問話的是名小男孩,眼前還站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眼神沉靜地看著她,於是就擦擦眼淚,紅著眼說:「小女子因父親重病過世,無錢安葬家父,因此只得賣身葬父,只求能讓父親入土為安。」
說完又是幾滴眼淚掉落。
小男孩很是同情地看著少女,雖然他有心幫忙但他並沒有錢,只好難過地說:「小姊姊,不好意思,我沒有錢,幫不上妳。」
一旁的灼華靜靜地聽完兩人的對話,並不多說些什麼,只是默默思考。
這個女孩,是幫不幫?
師父留給她的那筆銀子如果只讓她一個人用,完全是足夠的,但如果分給這個女孩,恐怕就只足她走到杭州。
可實際上錢財完全不是她最擔心的問題。
灼華蹲了下來,與少女平視。
那少女跪了大半天,看見的人都對著她指指點點,誰又知道她心中苦楚,只是眼前的白衣女子卻是神情清澈,半點鄙夷、同情都沒有,眼中有的……只有關懷之意。
少女突然喪父,頓失依靠,到今日都是咬著牙撐過來的,如今看見有這麼一個人,用著關懷的眼神看著她,心中那股難受終於隱忍不住了,全都一口氣地湧了出來。
小男孩看見少女突然淚流滿面地痛哭了起來,被嚇到了,以為少女是跪太久了,於是頻頻問道,小姊姊妳是不是腳疼?
灼華看她楚楚可憐,眼神中滿是無所適從的惶恐,有些不忍。
銀子的問題並不大,她有自信照顧自己,但眼前這名少女,如果有親戚可依靠,也不會落得要賣身葬父的下場,所以即使她出錢幫少女安葬少女的父親,很快的這名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少女還是要面臨生存的問題……
這才是她所擔心的問題。
人生在世,有所當為,有所不當為。她能將這件事情辦到什麼程度呢?
灼華自問。
思考了會,灼華見人群又要圍了過來,就淡淡地對著還收不住眼淚的少女說:「我可以出錢幫妳安葬父親。」
聽見這句話,少女猛然抬起臉看著灼華,這對已經絕望的她是個不敢置信的消息,幾乎是立刻的,她激動地對著灼華磕頭拜謝。
「多謝小姐大恩,淺淺定做牛做馬答謝。」
原來叫做淺淺。
灼華伸手把少女拉了起來。
「妳先別急著謝我,我有話得說在前頭。妳聽完再答應我也不遲。」
少女眼眶含淚,看著灼華直點頭:「恩人有何條件盡管直說,淺淺縱使粉身碎骨也要達成。」
搖搖頭,「沒這麼嚴重……」灼華有點佩服這個小妮子熱血的勁頭,「只是我見妳無依無靠,但我此番將要遠行杭州,一路辛苦,怕妳忍受不住。」
聽見灼華這麼說,淺淺趕緊搖頭,急忙說道:「淺淺不怕吃苦,只要能跟在恩人身邊以償恩情,萬死不辭。」
真的沒妳說的這麼嚴重……
灼華心中遠目,但表面還是淡定地對著淺淺說:「既然妳答應了,我們就先安排妳父親安葬的事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