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精靈首度墜入深淵,穿過異樣的海洋表面,眼前只有黑暗中狂舞的幻影。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倒在橫山(Mont. Longitude)之巔。山風大作,耳際都是空氣摩擦的哭嚎聲,而頭頂星空極其稀疏,地平線彼端的天色翻起魚肚白。這裡是她心中最深層的裂痕,連愛人都不知情,原以為已經拋諸腦後的過往,竟在夢魘裡重現。不。精靈此時尚未不明白這其實不是夢。
月升精靈(Nightruse)一族沒有「黎明」的概念。在那顆潮汐鎖定的星球上,有一系列貫穿南北極、環繞東西徑零度一整圈的環狀山脈;它遮擋住晨昏圈逸散的日照,因此幾乎無光能透到位於永夜半球的精靈集合邦。他們一族悠久的歷史中,恆星「聶克細(Nulx)」從不曾升起,他們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照不到日光,除非他們位處橫山之巔。
聶克細的紫外光線劇毒無比。十秒,皮膚開始灼燒。半分,骨頭斷裂般疼痛。三分鐘過後,精靈就開始瘋狂嘔吐,咳出血淋淋的內臟碎塊。歷史上沒人驗證過這種實驗室假說,因為從無族人去到永晝一面的半球,並活著回歸道出真相。橫山之上日照稀渺,「黎明」僅能令他們感到虛弱,不會立刻致死,倘若盡速遁入黑夜,依然有生的希望。
可要是虛弱無比之際,位於「黎明」一側的敵人迎面走來,刀鋒上還沾染同伴沸騰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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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哈~~」
夜臨婕每天繞著調查團宿舍一圈圈慢跑。
在希比利絲跑,在諾特倫也沒中斷過。雖然她與所有調查團團員都無事實上的生理需求,吃喝拉撒都是可省略的,但她躺在夢之鏡基地裡的肉身卻不然。良好的運動習慣能維持心理素質完整,進而使身體相信自己很健康,這種「精神作息」對於維持戰力非常要緊,比死掉和復活這兩件事更關鍵。
最近所有團員都飽受厄夜之苦,婕自己也是。每當子時一到,她就會原地消失,被拋進傷痛記憶構建的「悲嘆之河」裡。在那兒,她會死去,被惡魔所斬殺,接著她便在原地驚醒,開始心神不寧的又一天。
香巴拉教會以「心傷」描述異境中的惡魔,其本質源於邪神勢力的惡毒魔法,那魔法壟罩著希比利絲,感染每個會思考的生命,唯有心智夠強健,才不會發瘋。夜臨婕每天慢跑,因為運動能幫助她理清思緒,進而收拾紛亂的心神,這至關重要。
跑上一圈時,她不禁又想起回歸花都第一夜的情況,那次她毫無心理準備,在驚慌中中斷了意識,訊息量稀少,體驗也奇差無比,完全就是場該死的惡夢。她寶貴的思緒得用在更有建設性的記憶上,每一夜必須都有新發現,一點一滴讓意境變得清晰,直至發現可以擊破的關鍵弱點。
在厄夜終結前,她規律地跑著。
「呼哈~~呼哈~~呼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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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精靈五度墜入深淵,穿過溫熱的海洋表面,感受到谷底上升熱氣與高空冷風相撞時的鋒面,上下左右拉扯著長髮,令她頭重腳輕。亙古的橫山之巔,是晨昏的交界線,星夜被黎明遮掩,溫度瞬息萬變。精靈勉強維持減光魔法,瞇起了眼,朝前方用力地看——惡魔就在那裡,背對陽光,一個高大又漆黑的有翼人形。
魂龍(Aerogon)無畏聶克細的光,他們體格強壯,並且先天免疫輻射,能在白晝底下行走。他們長有肉翼與鱗尾,能在蒸騰熱氣中飛翔,其頭頂的尖角能刺穿精靈護盾,口中高亮的吐息能令精靈暫時眼盲。魂龍幾乎完全剋制精靈,同時對後者抱持強烈敵意,他們佔據晨昏圈一帶,獵殺試圖向晝區探索的黑夜一族。初接觸以來,族人爭論著魂龍是生自晝區還是外太空,但是這辯論其實在他們成功踏上星球的反面之前沒有意義。為了理解、乃至於有效對抗威脅,集合邦派出探員,捨生忘死地推進橫山之巔,在無數戰鬥與犧牲中換取一點一滴的情報。女精靈就是其中一員,眼前景象是她與宿敵的初接觸。
但也不是。她早就脫離集合邦,也離開星球,在能夠無懼陽光照射的世界裡生活了。現在這刻是假的,是回憶回放。認真回想,她已經歷過數十次對抗,擊退、甚至擊殺多個魂龍個體,她明明已不再是初接觸時那個虛弱又徬徨的受害者。可是為什麼,噢,為什麼依然顫抖著呢?
有翼人形高舉右手,掐著另一名女精靈脖子,使她暴露在山頂晨光中,任由毒光千刀萬剮。她眼看她掙扎,耳聽她嚎叫,聞到肌膚燒灼的焦味。她已經聽不懂夥伴喊的還算不算是精靈語言,更分不清她是在求生,還是在求死。她只認知到有翼人形身上某個部位很不正常。
頭頂突出的並非龍角,而是一對朝左右分岔的斷裂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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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臨婕在自己與亞茵共用的宿舍寢室裡模擬對策。她把回憶寫成短篇連載小說,貼在夢之鏡的團員分享版上,蒐集讀者反饋,從中捕捉靈感──尤其是亞茵的讀後心得。她那氣質優雅的公主室友不久前通過了考驗,已經不會再墜入深淵。她與亞茵來自同一個世界,過去擁有共同的仇人。她的心傷,她很懂。
婕在房裡利用冰魔法製作出一尊又一尊1:5比例的冰雕,放在書桌、地板、窗臺甚至床上,模擬惡夢中自己和對手──她後來得知是種名叫「食祿(鹿)之魘」的混帳──戰鬥時的相對位置關係。
她請亞茵布置火魔法模擬殺人鹿的怠惰光線。如果亞茵去洗澡而不在場,例如現在,婕便以手電筒替代,通常直接把光源架在冰雕鹿角上,照射著那個代表自己的女性人形。起初,婕還會在中間點綴幾個掩體,後來她懶了,因為光線能夠穿透一切障礙物,像極了伽瑪輻射。
像極了惡夢裡的毒光。
每天夜裡,婕便在亞茵與房內眾多冰雕的陪伴下迎接子時。她早就決定不躺在床上了,因為那會令她以倒地的姿態開場,劣勢大到不行。她曾試過以戰鬥架勢入夢,擺了幾個實戰價值高的POSE,可惜成效不彰。最近她開始計時,把希望投注在一種更為瘋狂、但操作起來身心舒暢的戰術上頭。經過幾次沙盤推演與「實地考察」後,婕愈發自信能夠克服障礙。
亞茵透過精神訓練,引導自身潛意識,將「第二心傷」硬是挪到「第一心傷」之前。公主以此逐漸改變了夢境內容,將自己立於心智的不敗之地。隨後,一舉突破。
夜臨婕只需要今晚再失敗一次,驗證完最後一片拼圖,就能抵達類似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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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精靈十四度墜入深淵,衝過溫熱的海洋表面,暴露在黎明晨光中。她咳出鮮血,腳下絆一跤,但她借力使力,一個前翻滾,再次翻起繼續奔跑。儘管她感到胸中的氣息虛弱,仍強撐跨著步。她要在有翼人形把手中掙扎的受害者拋下橫山裂谷之前,看清楚那人面容長得像誰。
女精靈生命中有過幾個愛人,他們有男有女,有長有幼,巧合的是他們絕大多數都有一頭俐落的黑短髮。這共通點是如此湊巧,乃至於深入夢魘的她,在強光刺眼而模糊的視線裡,無法分清黑髮主人的面貌。
女精靈一直渴求著被高舉的人不要是現在她愛著的她。那人曾經是,就在幾夜以前。愛人扭曲而掙扎的形體令她崩潰,徹底忘記抵抗,被一擊終結。即使理智知道那只是愛人與受害者在夢魘裡的重疊幻想,但她不願看見,不願接受自己是塑造這些假象的幫兇。
直到她退無可退。
因為黑短髮受害者確實是她曾經的愛人,她行動的搭檔,她親密的戰友,在永夜國度裡舔舐著彼此心傷的……靈魂伴侶。而在那個「清晨」,她失去了她。她被拋進深淵裡,至今未能找回。夢魘強迫受害者戴上一個又一個愛人的面具,一次又一次擊穿女精靈的心,她失意,她絕望,她驚聲尖叫,她淚流不止。
直到她疲憊不堪。
不知來路,不知去處。
讓她總算下定決心去死。
首一次,女精靈墜入夢魘後不為求生,而為求死。要死得其所,要與愛人共赴黃泉。唯有死去,才能終結夢魘。
於是她迅速奔跑,不顧身體傷痛,也要搶進與敵人的距離。背光的人形輪廓愈發清晰,鹿角在聶克細晨光中粗野地生長茁壯,人形抬起手臂,伸出一點都不像魂龍指甲的尖爪,就要如先前那般將她刺穿。
但是女精靈早一步用盡全身力氣跳起,撲向受害者。晨光在那一刻便得劇烈無比。十秒,她的皮膚開始灼燒。半分,她的骨頭斷裂般疼痛……
可她用不到十秒,就扯下了受害者,將其緊緊抱住。兩個人在狂風中翻轉、迴旋、往下落去,重新墜入橫山深谷的陰影裡,脫離了光線。
女精靈很快就感覺到身體被追逐躍下的人形利爪刺穿了。就如先前那般。
不過這樣就夠了,她想。緊抱住受害者溫熱的身體。
「這樣就夠了,謝謝妳。」
【花都陰霾】 |
在巫女的結界展開後,本不應存在的罪獸再次出現;而每個人都有「傷」,那些以每一晚的噩夢重演,襲向希比利絲。人們的影子或是失去、或是淡去,同時,身上浮現出「黑玫瑰」或「紫罌粟」的兩種印記…… |
Commons | | | Midjourney |
夜臨婕 | | | Niji Journey |
趁著鹿角撞擊鹿角,相持不下的瞬間,她從斜上方一舉刺穿人形的腦袋。
回過神來,她發現自己沐浴在克洛里斯那和煦的晨光裡,槍尖高指天空。
她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喜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