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扶桑在大街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遠遠跟著徐無咎,街邊看到個斗笠攤,他隨手拋下五文錢買了一頂戴著,也算遮掩行藏。
徐無咎則是悠閒信步就在大街上漫無目的晃盪著,一會看看首飾攤,一會看看涼水舖,眼看一條長長的東關大街都走完了,也沒見徐無咎有什麼動靜。他接著續行彩衣街,還是在熱鬧的街頭安然踱步,經過一個糖葫蘆攤時甚至還停下腳步買了一大串,只咬了一口就把它轉送給街邊一個吮著指頭的小鬼。
百里扶桑並不因此掉以輕心,那首飾攤、涼水舖、糖葫蘆攤都很有可能是徐無咎設在城中的眼線,他想著得再找時間到這幾個地方探探虛實,卻一眼就看見徐無咎閃身進了彌陀巷,百里扶桑立刻跟進,暗巷中卻已不見徐無咎身影。
百里扶桑倒不怕埋伏,但心知徐無咎或許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跟蹤,他目光警戒著在彌陀巷逡巡,卻沒有發現其他動靜,而後輕身一躍上了房頂,也沒有看到任何蹤跡,思忖一會終究還是走出了彌陀巷。
回到富春客棧時發現李紅杏和顧清弦已經回到櫃頭,柳千帆等在一樓,見他回來就直盯著他頭上新買的斗笠發笑,又把他拉到冬字房說話。
「怎麼樣?找到徐無咎藏身處了麼?」
「可惜跟丟了,不過一定就在彌陀巷。」
把方才路上的情況和柳千帆簡單說了,百里扶桑道:「要問白大姐的事先擱一邊,我們要儘快去找閻金和郜通,請他們動員人手調查這個月以來彌陀巷靠彩衣街的那頭是不是有房子租出去了,那處很有可能就是徐無咎的據點。」
「一定要快,」柳千帆知道事情的急迫性:「否則他們一換據點我們就更難找。」
「還有大街上徐無咎光顧過的首飾攤、涼水舖、糖葫蘆攤也得摸清底細才好。」
「我們現在就去找郜二哥。」柳千帆道:「橫豎吟月樓就在彩衣街上,我們沿路還可以把方才徐無咎走過的路徑再走一遍,興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柳千帆又交待李紅杏等人幾句,說走就走。出了富春客棧兩人從東關大街一路走到彩衣街,柳千帆看了首飾攤、涼水舖和糖葫蘆攤的位置,暗暗點頭。
「首飾攤的薛大嬸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周記涼水舖也是三十年的老店,舖子裡做買賣的全是周家自己人,應該沒有可疑。」柳千帆歪著頭道:「糖葫蘆攤的大叔倒是面生,可以讓郜二哥幫忙留意一下。」
說話間來到彌陀巷口。
「就是這兒麼?」
柳千帆走入巷中探頭探腦,彌陀巷是條狹長的窄巷,雖然連接著熱鬧的彩衣街,卻沒有店舖開張,也沒有行人走動,巷中只坐落著幾戶大宅院,院門深閉,就算大白天也給人陰暗的感覺。
愈看愈覺得是個適合海寇藏匿的所在。
柳千帆看著離巷口最近的幾個院門:「你說徐無咎可能就藏在這一帶?」
「沒錯,如果真要對揚州出手,總要裡應外合,他和他的下屬在城中必有據點,可是就像他所說的,揚州長久以來其實不是任何一方海寇的地盤,所以他的據點絕對是最近才找的。這麼看來彌陀巷這一帶如果有最近才租出去的房子,那就很可疑了。」
「這一點很快就能查出來,」柳千帆道:「閻金和城裡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來往,只要查出徐無咎的人馬藏身所在,要在城裡找人盯住他們就簡單得多。」
兩人回到彩衣街上,再走一陣便到了吟月樓,周友朋立刻出來笑臉招呼,又引兩人上樓去見郜通。
「郜二哥好。」「郜二爺好。」
「千帆妹子和阿桑來了?這邊坐。」郜通笑著招呼:「幾日不見,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不過今日特來找二哥是有要事相告。」
柳千帆將徐無咎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郜通。
「此人是毛海峰麾下教習,又在汪直被擒的此時現身揚州,只怕揚州城裡要出大事啊……」郜通神色凝重起來:「我們不如告訴石知府,把這人捉將官裡去,豈不是萬全之策?」
「現在不宜打草驚蛇,」百里扶桑沉聲道:「徐無咎此時現身揚州當然可疑,但目前線索還是太少,這些海寇的補給、輜重、刀械、人數、進攻路徑、攻城時間皆屬未知,我認為如果掌握不到這些線索,此時抓徐無咎並無意義——他被抓了,海寇可以找另一個人進城探路,我們反而更難掌握他們接下來的計畫。」
柳千帆也道:「桑哥說得對,而且我們目前也還不確認攻城的會有哪幾方人馬,所以應該留著徐無咎,放長線釣大魚。」
「桑兄說的當然很有道理,」郜通神情肅然直盯著百里扶桑:「然則為什麼你會對徐無咎和海寇的行動如此了解,你到底是什麼人?」
一時間氣氛冷凝,柳千帆看看百里扶桑又看看郜通,正想著怎麼圓場時,百里扶桑黯然坦承:「……我以前也曾是海寇,而且就是毛海峰的手下。」
郜通怔住了,他不是沒設想過阿桑的來歷,但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會得到這個答案。
海寇進攻揚州事關全城安危,一個前海寇的說詞能信幾分?他又會不會還和現在的海寇們有所連繫?
郜通沉下臉來:「你自己都說你曾是海寇了,你所說的這些話我們真的能相信麼?」
柳千帆聞言急了:「郜二哥,桑哥他早已不是海寇了,他也答應過會幫我保住富春守住揚州。桑哥是最了解海寇的人,如果我們真想打退海寇,就須要桑哥幫忙。」
聽柳千帆左一個桑哥右一個桑哥的叫,郜通當然猜得出兩人關係,他神情複雜地看著柳千帆和百里扶桑,只有一嘆:「千帆妹子,這是事關揚州全城性命的大事,妳就這麼相信他?」
「桑哥不會騙我,」柳千帆輕道:「他也騙不了我。」
「郜二爺可以細想,如果我真要對揚州城不利,大可另編一套說辭,根本不用自承過去身份。」百里扶桑又道:「我也明白郜二爺對我心存疑慮,過去的事我無可自辯,但現在富春客棧就是我的家,海寇來攻打揚州我一定會挺身對抗,這也是為了千帆。」
「桑哥。」柳千帆看向百里扶桑,眼中柔情萬種,盡在不言中。
郜通冷眼旁觀只有嘆息,想想又道:「你說的雖也不無道理,但你這身份又實在……我不知道閻金會怎麼說。」
「不知道的話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呢?」
一個渾厚爽朗的話聲自門外傳來,三人一驚,只見房門一開閻金那張大臉自門外探入,正對著三人呵呵一笑。
「閻爺何時來的?」郜通連忙上前迎閻金進屋:「周友朋也沒來通報,這小子真是愈來愈怠慢。」
「郜二爺你倒別怪小周,」閻金承認:「是我把他打發走,本來想嚇嚇你們的。」
「當真是嚇了我一跳,」柳千帆笑著嗔道:「閻爺你說你都這個歲數了,怎麼還和小孩子一樣玩這種把戲。」
閻金卻悠然道:「若不是我貪玩,又怎能知道桑兄的來歷呢。」
「是我們對不住了,」柳千帆看著閻金,的確有些抱歉:「原該告訴閻爺的。」
「小丫頭不敢先說也是想護著桑兄的意思。」閻金笑吟吟地看著百里扶桑:「所以桑兄以前真的是海寇?」
「是,而且我也不姓桑,我的真名叫百里扶桑,我爹是倭人。」
柳千帆、閻金和郜通同時都張大眼睛,顯然被他的說辭又震驚了一下,閻金和郜通訝於他的倭人血統,柳千帆則是沒想到他竟會在這時把自己的身世公開出來,一方面又不免擔心——前海寇加上半倭血統……閻金和郜通會怎麼看待他呢?
閻金笑道:「你把底細都告訴了我們,難道不怕我們有別的想法?」
「怕是怕的,我從小就因為身世沒少遭人白眼,」百里扶桑嘆道:「不過我既然要和大家一起守衛揚州,那就該坦誠相告彼此才能心無芥蒂。也只有我自己坦然,別人才會對我坦然。」
他的目光果然清澈如水,堅定坦蕩。
「閻爺,我也願意以性命擔保,桑哥和我保衛揚州的決心是一樣的,」柳千帆眼中有著同樣的堅定:「請你相信我們。」
「我要妳的命作甚?」閻金笑了,他看向百里扶桑,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你的眼神很好,我也相信小丫頭的眼光,她看人一向很毒。退一萬步來說,海寇又如何?倭人又如何?能幫我們守住揚州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你的能耐和決心,過去的事不用再糾結,以後咱們就是夥伴了。」
閻金此話一出,柳千帆喜上眉梢,連一旁的郜通也鬆了一口氣。
百里扶桑拱手:「多謝閻爺,多謝郜二爺。」
「為防旁人尋問節外生枝,以後我還是叫你桑兄吧。」閻金道:「我方才只是聽了個梗概,那位徐無咎是毛海峰麾下教習,統率千人,還極有可能和其他方面的海寇也有勾結,所以這次攻打揚州的海寇或許來自多方人馬,是麼?」
「不錯。」
「那依桑兄之見,我們如今當怎麼做?」
「我認為應當兵分幾路,做好多方準備。」百里扶桑沉穩道:「一方面要請閻爺通知石知府開始屯糧,訓練兵將,修繕防禦工事。最好能由神居山的採石場多運大石入城,到時海寇若強攻城池,城牆上哪怕多找些人幫忙投擲落石都能抗擊海寇;另一方面,我們最好能利用徐無咎這條線,打探出更多海寇的消息。」
閻金點點頭:「如果能查出這次海寇來犯的時程、人數、城中內應還有誰,那我們對付海寇就更有把握。」
「所以我想請閻爺幫忙一件事,」百里扶桑道:「就我追蹤的結果,徐無咎和他的人馬很可能藏身彌陀巷,閻爺或許可以請人留意這最近彌陀巷裡是不是有房子出租,若能找出確切地點便可隨時查探他們的行蹤;另外彩衣街靠苗家針線舖那頭有個糖葫蘆攤,徐無咎曾在那和攤主買東西說話,也可以注意一下。」
「明白了,我這就交待天河幫出手探探。」閻金笑道:「高天河這個人別的沒有,手下街痞惡少最多,那些人整天晃盪無所事事正好到處查探,也算為防守揚州盡點心力。」
「那也煩請閻爺若查出徐無咎和他手下有什麼可疑的動靜,就讓人告訴我一聲,」百里扶桑輕道:「我知道了或許也能幫忙出點主意做點事的。」
閻金和郜通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那當然好。」閻金緩緩道:「我若查到消息,就讓郜二爺差人去找你。」
「多謝閻爺,我和千帆還有事得做,就先向兩位告辭了。」
看著兩人離去,郜通忍不住問:「閻爺……我們真的能相信桑兄麼?」
「為什麼不信?前海寇也就是最了解海寇行動的人,只要用對地方就對我們大有幫助。再說你不相信他也該相信小丫頭的眼光。」閻金悠然道:「小丫頭和我看上的人,不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