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帆和百里扶桑一回到富春客棧，李紅杏就迎上前來，說是開生藥舖的陳二倌新買下芍藥巷一所宅院，所以晚上包下一樓十二張桌子宴客。菜肴百無禁忌任著富春幫他們配，獨獨指定每桌都有要一道八寶鴨和九絲湯。
這兩道工夫菜頗為費時，百里扶桑於是逕入廚下幫著張三娘整鴨去骨，又切起大量的干絲、火腿絲、筍絲、銀魚絲、木耳絲、口蘑絲、紫菜絲、蛋絲和雞絲，其他菜肴就由葉二嫂、趙六姑領著小莫、阿進一同準備。
華燈初上，富春客棧的酒旗、燈籠在春夜裡迎風招搖。陳二倌領著大量賓客湧入客棧立刻受到盛大歡迎。廚下煎炒烹炸熱氣蒸騰，席間觥籌交錯起坐喧嘩，傳菜侍候的錢三、王大年、周淮、孫五滿面堆笑人群穿梭，柳千帆也在席間來回敬酒，和賓客們開心談笑，又囑咐李紅杏和顧清弦傳了些菜肴到二樓幾間頭房裡招待住客，與他們同歡。
好容易鬧到酉末時分，賓客散盡，眾人開始灑掃環境，待一切收拾停當已過了大半個時辰。
「好啦，今晚忙完了，三哥和大年哥留在舖裡值守，其他人就先回飛瓊院去各自歇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呢。」柳千帆笑著交待：「一會兒關了舖門大夥就早點睡，阿桑和我過來一下，有話跟你說。」
富春客棧後院粉牆上有道小門，開了門就可以通往柳千帆住著的飛瓊院。
飛瓊院中只雇了兩個女婢芙蓉和牡丹幫著灑掃，且在柳千帆接掌富春後就將飛瓊院的東西廂幾間屋子都收拾起來做為夥計們的住屋，她自己則住在院內的雪影閣中。大夥白日上工，夜裡就各自回屋歇息，舖中只留兩人值守，倒也很是便利。
於是各自回屋安歇，柳千帆只帶著百里扶桑在飛瓊院中庭的香雪亭坐了，清風明月，卻也暢然。
「老闆娘有什麼話交待？」
「你說的那些事只怕有影兒，大概不用特別找閻金和石知府確認了。」柳千帆低聲道：「方才陳二倌席上來了很多城中富商，我和他們閒聊一陣，發現果然如你所說——陳大倌的生絲舖、趙四爺的酒樓、段三的茶館，近來店中吃白食、偷竊或賓客間的糾紛都變多了，方才在席上的還有捕盜通判史朝賓，所以我也問過他的皁隸。那皁隸說近來城外飢民乞兒混入城中的人數的確不少，盜賊也變多了，府衙裡因此每天都很忙碌。」
「這的確很像海寇慣用的戰術。」百里扶桑搖頭：「一旦府衙開始為了這類的事忙碌，就會讓海寇有可趁之機——只不知道對揚州城出手的會是哪一方的勢力。」
「如果只是巧合也罷了，但如果真是海寇的行動，」柳千帆沉吟：「會不會是汪直手下的人馬？」
百里扶桑遲疑著：「現下還沒法斷言近日的騷亂和海寇有關，老闆娘只請閻爺他們留心就是。」
柳千帆點點頭：「我理會得，那明日你再陪我去吟月樓一趟，我去知會郜二哥一聲讓他轉告閻金，還有我們自己店裡也得留心些。」
「說到這個，老闆娘能不能明日開始讓我在店頭幫忙跑堂？」百里扶桑道：「我想看看店頭客人的動靜。」
「當然可以，」柳千帆笑吟吟道：「你總算肯離開廚房出來見人啦？不過離開廚房也不一定要跑堂，你可以像老顧一樣當個護衛啊。」
「店頭護衛有顧兄一人就夠了，我不好搶他的事做。」
柳千帆嗤之以鼻：「你以為他真在做事？他每天最勤力做的事就是和紅杏聊天而已。」
「我還是跑堂吧，也方便照看店頭的情況。」
柳千帆當然不會反對，勤懇賣力的雇工是店中之寶。
「就按你說的辦吧。」柳千帆笑道：「明早先陪我去吟月樓，回來之後就在店頭幫忙跑堂，有不懂的問三哥和大年哥就行。」
隔日去過吟月樓之後，回到客棧百里扶桑果然青衣白襪繫上圍裙便開始在店頭幫著跑堂，錢三和王大年熱心教習，店頭跑堂不外乎擦桌抹椅應對進退，注意食客須求，當然也要留意可能有的糾紛和吃白食的客人。百里扶桑很快掌握住觀察客人的訣竅，一邊心下暗忖柳千帆的眼力大約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富春常客看到的店頭跑堂一向只有錢三和王大年，突然間多了個阿桑，大夥兒頗覺眼生，畢竟除卻幾個月前天河幫來店裡鬧事，百里扶桑出面撂倒那五個混混之外，他幾乎不怎麼出現在店頭。但見他話雖不多，做事勤謹，眼色又好，很能關注食客須要，大夥也就對他另眼相看。再多打量幾眼，發現這個阿桑輪廓分明，身型高瘦，還是個頗為俊朗的大後生，有些女客居然紅著臉在他背後竊竊私語咬起耳朵來。
李紅杏在櫃頭算著帳，顧清弦依然在她身邊和她閒談，眼睛卻沒離開過百里扶桑。
「紅杏妳看，窗邊王大爺和王大娘那桌，蟹黃燒賣叫了兩次，雞丁筍包已經點了三回，回回都要阿桑送過去，他倆的閨女一見阿桑靠過去臉就紅得像山楂似的。」顧清弦低聲暗笑道：「這是什麼看女婿的陣仗？」
「你還沒見前一波客到，白大姐帶著她院裡那幫姑娘來吃茶點，見了阿桑那才真叫如獲至寶哩。」李紅杏搖搖頭：「白大姐她們佔了兩張桌子，茶點如流水一樣叫個沒完，那些姑娘眼珠子直往阿桑身上盯。照說她們每日在院中接待的客人也是非富即貴，何至於眼皮子這般淺薄，見到阿桑就跟丟了魂一樣。」
「許是新鮮吧，嘖嘖嘖，」顧清弦道：「想不到阿桑行情這麼走俏，我天天都在店頭站著怎麼就沒這等豔福？」
李紅杏瞪他一眼：「這麼羨慕阿桑的話你也去幫著跑堂啊，還待在我這兒做甚？」
「紅杏妳別醋，」顧清弦失笑，連忙自清：「我對妳一心一意，哪能像阿桑一樣拋頭露面，在那兒任人品頭論足的……」
卻由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喲，老顧你今天不撬我牆角，改在阿桑背後嚼他舌根啦？」
兩人一回頭就看到柳千帆站在身後。
「嚇，千帆妳什麼時候站在這兒的？」
「從你和紅杏說阿桑的事開始我就在啦，」柳千帆搖搖頭：「怎麼樣，阿桑跑堂還順麼？」
顧清弦悠然道：「我們正在聊呢，阿桑跑堂何止順，妳若是早點把阿桑叫到店頭幫忙，富春早發大財了。」
「我就是聽二嫂在廚房說今天客人吃興甚豪，廚房都快忙不過來了，所以才到前面來看看的。」柳千帆看看店內熙攘的光景，笑道：「阿桑看著特別忙啊，王大爺和王大娘那桌是怎麼回事？平日他們不會點這麼多東西的。」
「妳不懂，他們這就叫醉翁之意不在酒，」顧清弦嗤笑著：「更別提那王家阿蕊了，小姑娘多看阿桑一眼不喝酒都醉，不多時只怕她爹媽就要來提親了。」
「哪有你說得這樣，」柳千帆一嘆：「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阿桑這樣受人囑目。」
「我們也沒想到。」李紅杏沉吟著：「那妳明日還讓他跑堂麼？」
「當然，今早我不也和你們倆說了昨天閻金那兒的消息麼？」柳千帆看向李紅杏和顧清弦：「汪直被囚，海寇隨時可能攻打揚州，最近揚州城裡動靜又大，讓阿桑在店頭幫著照看比較穩妥。老顧你也別大意，店裡如果有生客上門……」
才說話間馬上就看到一個陌生人走入客棧。
此人年約二十四五，一身黑衣，裝束俐落，臉龐削瘦，棱角分明，眼神卻是銳利如刀冷漠如冰，腰間還配著一柄黝黑的長刃。
這人不過走進門裡，店內原本歡騰熱鬧的氣氛就突然冷了下來，他目光一掃，最後盯在百里扶桑身上。
柳千帆心下訝然，微微一笑迎上前去：「客倌是要住店還是打尖？」
「打尖。」
「現在滿座，要不請客倌在此稍等，我讓人給客倌先上茶水……」柳千帆一轉身，就見到百里扶桑已站在她身後，眼睛直望著眼前的黑衣來客。
「老闆娘，」他輕道：「這位客倌我來接待，老闆娘且先歇息一會。」
柳千帆還想說些什麼，百里扶桑只定定望著黑衣人道：「老闆娘聽我的，這位客倌是我舊識，該是來找我說事的。」
黑衣人也定定望著百里扶桑，先是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
「……這麼著，」柳千帆看不明白但當機立斷：「二樓靠梯的冬字房今天還空著，你們倆就到那房裡去說事吧，我一會兒幫你們送些茶水點心過去，客倌想吃點什麼儘管吩咐。」
黑衣人終於把目光移向她，過了很久才面無表情道：「老闆娘作主就是。」
「那就我來安排吧。」柳千帆道：「阿桑，你先帶客倌到冬字房去坐坐，我一會就送茶點上去。」
黑衣人皺眉：「阿桑？」
「徐兄不用介懷，在這兒大家都是這麼叫我的。」百里扶桑淡淡道：「老闆娘既然安排好了，徐兄請跟我來。」
說著百里扶桑前頭領路，便帶著黑衣人上樓。
李紅杏看著兩人上樓的背影，遲疑道：「這人看著……很怪。」
柳千帆道：「看起來的確不是好惹的，讓阿桑和這人上樓去說事也好，真有什麼動靜也不會驚動他人，一會我再上去看看吧。」
紅杏不免擔心：「千帆妳真要上樓？那人看著很是怕人哪，妳一個弱女子上去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的，」顧清弦笑著和李紅杏抬槓：「那人也就武功不錯吧，也就面惡心惡吧，也就可能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吧……」
氣得李紅杏拿算盤砸向顧清弦的手，低聲罵道：「胡說八道什麼！這人如果真這麼惡又在店裡鬧起來大夥兒還有命麼？你倒是扯得高興！」
顧清弦機靈躲過算盤攻擊，又嘖聲道：「到時不就更要仰仗我大顯身手制住這人了，妳居然還拿算盤砸我，真傷了我怎麼辦？」
李紅杏瞪他一眼：「你不是每次都躲過了？橫豎你現在又沒死又沒爛，還閒得要命，我看就讓你上去替千帆送茶水點心吧，也省得我心裡七上八下。」
「紅杏妳也太偏心了，」顧清弦故做可憐無辜貌：「妳知道擔心千帆，就不知道擔心我麼？」
李紅杏連多和他說一句都懶，只看向柳千帆：「我看就讓老顧替妳送茶點去冬字房吧，樓上要是真有什麼動靜，老顧也能幫著阿桑的。」
「紅杏妳不用替我擔心，」柳千帆搖搖頭：「最近城裡不大平靜，樓下不能沒有人照應著，老顧還是待在樓下為好。我只是過去上個茶點，想來不會有什麼事才對。妳先幫我交待三娘蒸些點心，一會我送上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