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揚州城,市井繁華、商鋪林立。
自古揚州便是水陸交通要衝,長江在此與京杭運河交會,憑藉這一得天獨厚的地利,江浙湖廣等地的鹽、糧皆在此聚集,各地的皇糧國稅均必須經此北上運至京城,因而揚州的漕運、鹽業、南北貨交易都是無比興盛。
大批的鹽商、糧商,以及為了便利富商們周轉應運而生的各大銀莊一起帶動了城中繁華。揚州城中聚集著水產、南北貨、糖、酒、飲食、藥鋪、書畫古董、刺繡、脂粉、漆器、玉器、銅器製造等各行各業,所謂「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麗,莫盛蘇揚」。
揚州城東關街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街上商鋪錯落有致,鱗次櫛比的閣樓、白磚黑瓦的房舍處處透著繁華熱鬧,沿街店面飄揚著招展的旗幟,店肆林立,會館集聚。
穿過東門城樓外不遠便是京杭運河,揚州鹽運發達,鹽商分佈在運河沿線,很多鹽商的豪邸華宅都建在東關街上,也令這條街成為揚州城中最繁華熙攘的地帶。
柳千帆的富春客棧就位在東門城樓邊。
富春客棧是一座兩層高的磚樓,一樓門面敞闊整潔乾淨,擺了十二張木桌,專供往來行客飲食打尖,後方設有僕役所住的通舖、陋房、馬槽、水井、柴房、廚房,廚下時時傳來令人食指大動的酒食香氣,掌廚的葉二嫂、張三娘和趙六姑技擅易牙,客棧自早晨開張到夜裡收舖廚下的火都是不斷的,這裡的雞汁煮干絲、蟹黃燒賣、雞丁筍包和三鮮煨麵都是讓人口水直流的招牌好菜。
二樓則隔出了八間上房,俱是雅緻而講究的「頭房」,一晚要價五百錢,雖然所費不眥,但京杭運河邊上往來的多是豪商富賈,只要住得舒服,他們並不介意多花銀錢,而所有入住過富春客棧的商賈都會同意這裡的吃和住都是物有所值——不光是食宿,單只是來看富春客棧的老闆娘柳千帆和掌櫃李紅杏一眼,那都是賞心樂事。
柳千帆是富春的老闆娘,可是她並不老,年方二十,柳眉含黛,杏眼橫波,白淨俏麗,窕窈婀娜。原先富春的老闆還是她爹柳易,在柳易手上富春客棧倒也生意興隆,但自從朝廷廢止浙江市舶司,厲行海禁並終止和倭國的勘合貿易後,海寇侵擾變本加厲,揚州是全國首屈一指的繁華商城,自然也就是各路海寇劫掠的對象。
近十年來揚州城遭遇的倭禍不斷,前任知府吳桂芳上任伊始,就在揚州原有城池之外加築外城。豈料三年前築好新城,隔年海寇就大舉來犯,時任知府的石茂華奮力領導抗倭,仍無法完全阻擋海寇在城中燒殺虜掠無惡不作,揚州成了人間煉獄,血流成河原來不是一句單純的形容,當時城中所有街道散落著橫七豎八的屍塊,空氣中彌漫著腥臭屍氣,河道上到處飄著腫脹到無法辨認的浮屍,原本碧波蕩漾的京杭運河只能看到血紅一片。
柳易也在那場禍亂中不幸被海寇所殺。
猝不及防地,柳千帆十八歲就接掌了已近乎廢墟的富春客棧。
在那場動亂中富春客棧破敗潦倒,但幸而柳易生前藏起一筆銀錢,就埋在客棧後頭柳易的住家飛瓊院院中,並未被賊人劫去。柳千帆於是利用這筆資產開始重建富春客棧,並且招募新夥計補足在動亂中被殺害而不足的人手。
柳千帆優先錄用在禍亂中親人慘遭海寇殺害的不幸婦孺,掌廚的葉二嫂、張三娘;掌櫃的李紅杏;跑堂的錢三、王大年;店頭打雜的周淮、孫五都是在這時招進來的。
大夥兒痛失至親孑然一身,都對海寇恨之入骨,對店伙同病相憐,也對富春客棧這個容身之處大有感情。在眾人同心合力之下,短短半年間富春客棧就重拾往日榮景,客似雲來。
但柳千帆很清楚,重建富春不難,困難的是守住富春——畢竟自這些年東南各省的態勢看來,各地寇亂皆是有增無減,而揚州乃富庶之地,更是時受侵擾,倘若再遭遇一次嚴重倭患,她將根本無力再恢復家業。
於是她又聘用了顧清弦和百里扶桑。
兩人俱是年約二十四、五的少年俠客,顧清弦人高馬大目如朗星,也不知師承何處,倒是一手朱雀劍法使得劍隨意轉出神入化,以他的武藝揚州城內不知多少富商捧著白花花的銀兩願意請動他看家護院,他偏是貪戀富春客棧中當爐賣酒的掌櫃李紅杏,甘願留在客棧裡領著微薄工資,只求日日能在美人跟前轉悠。
柳千帆當然笑納他這份心意。
她與紅杏年歲相當,本就是打小的手帕交。當日紅杏在動亂中全家遭難,連紅杏自己都被一群五六個賊寇架著準備帶回賊窩,眼見就要受辱,是顧清弦聽到呼救聲闖進紅杏家中,一口氣殺了那些賊人才救下落難紅顏,然後他自己就淪陷於紅顏美色之中,萬劫不復。
顧清弦倘若再無恥一點,當場就可以佔了姿容嬌豔的李紅杏,倘若再下作一點,也可以藉著「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這種小說話本裡濫俗到掉牙的招數來威迫李紅杏從了他。
可是他沒有。
他對李紅杏千般體貼,萬種設想。
顧清弦也曾多次提出過帶李紅杏離開揚州城到北方去,那兒有蒼茫天地無限江山黃沙大雁萬里邊關……就是沒有海寇,只要李紅杏願意。
可是李紅杏不願意。
她和柳千帆一樣,看起來是水靈嬌娜的江南美人,骨子裡卻比牛固執,比鐵剛強。
「憑什麼海寇殺我滿門我就得夾著尾巴躲避?」李紅杏冷道:「我偏要留在揚州城裡睜眼看這些海寇惡貫滿盈那一日!再說了,千帆要重振富春客棧,我得幫著她。」
就是這一句話,柳千帆不只得到李紅杏的全力襄助,還換來顧清弦的捨身忘命——雖然他真正捨身忘命的對象是紅杏。
柳千帆當然無所謂。
她年紀比顧清弦還小,卻於世情看得比很多人都明白通透,她和紅杏一樣在大難中全家遇害僅以身免,一開始富春破敗之際城中就有許多人上門關心,想收她填房的有之,想收她做妾的有之,想收她為義女的有之,軟硬兼施想逼她交出富春客棧和飛瓊院地契的有之……就是沒有幾個人願意借她錢助她重建家業。
看夠了這些假關心之名行侵佔之實的嘴臉,柳千帆算是覺悟了,海寇罪行固然令人髮指,但這些趁火打劫的富賈高官難道就是好人?差別只在一方是殺人見骨,一方是吃人不吐骨頭而已。
人終究還是只有靠自己。
於是在紅杏等好友和店伙幫助下,靠著爹爹留下的資產做根基,她不眠不休地努力,終於在半年內恢復富春客棧,過程中也曾遭遇過掌櫃捲逃、惡客刁難、債主逼迫……
柳千帆一一咬牙扛下,這些糟心事教會她許多道理:第一就是哭沒有用,笑著撐住了才是自己的;第二就是沒有人是理所當然應該站在自己這方幫助自己的,所以如果有,那就好好感謝並珍惜善用。
因此她何必拒絕顧清弦加盟富春客棧?雖然這人別有用心,加盟之後就整天當她的面挖她牆角想說動李紅杏和他遠走高飛。
幸好紅杏也不為所動。
至於百里扶桑就不得不說是另一個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