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第七十九幕：氣氛微妙的晚餐
在建箴印象中，媽媽煮的飯總是沒能給晚餐時光帶來多少歡快的氣氛。
先撇開技術層面的問題不討論，以吃了二十多年的味蕾告訴自己，媽媽的調理技巧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每逢年過節的時候，遵循傳統的媽媽總會準備八到十道簡單的菜餚拜神祭祖，所以建箴知道如果有那樣的意願，媽媽是有能力把飯煮的好吃的。
……然而，前提就在於，媽媽是不是有那種意願。
有時候建箴不禁覺得，媽媽的飲食習慣有點過了頭。
平時少油少鹽少糖就不說了，建箴早就已經見怪不怪，有時偶爾也會出現富含纖維根本咬不斷的菜葉、粗糙的穀物，或者全然見不到任何蛋白質的餐桌。
他們家當然算不上是素食主義，只是媽媽在關於健康的事總有一些特殊的見解。也不知是看了什麼關於健康方面的雜誌還是節目，出現在餐桌上的食物總是讓人提不起什麼進食的欲望。
或許從健康的角度來看，媽媽的飲食習慣還是值得推崇的，但是從心理層面而言，那些食物實在有點影響用餐時的情緒。
本來吃東西多是件愉快的事情，但在他們家，這種道理並不完全適用。
不僅用料很保守，調味也同樣清淡。
這麼多年來，建箴也算是適應了。
先做好可能會吃到各種不合口味食物的預期，屆時那些「健康」的食物被端上桌的時候，自己的心情也不會特別低落。只要不抱期望就不會感到失望，或許自己也是從媽媽煮的飯裡習慣了這個簡單的道理。
當然偶爾在餐桌上看到喜歡吃的菜建箴還是會覺得開心，不過依經驗來說，這種機會其實也並不多。
至於今天符不符合所謂「偶爾」的條件呢？
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建箴並不在意那種事情，畢竟也沒有真的期待過。今天是自己臨時決定要回家一趟，媽媽也是很臨時得到的消息，所以對於晚餐會準備些什麼東西，他本來就不抱持多少希望。
雖是這麼說，但要說自己完全不在乎吃飯的事情，那也不正確。尤其像他們這種所有人都聚在同一張餐桌上面對面用餐的傳統家庭，比起食物本身的味道，餐桌上用餐的氣氛反而要來得更讓人無法忽視。
不管家人間有什麼衝突，吃飯總是必要的，這也就意味著某些在餐桌之外的情緒，還是挺容易被帶到餐桌之上。氣氛凝重的時候，沒人開口說話且籠罩著低氣壓的餐桌，只有讓人想要盡快吃完離席的想法
幸好的是，媽媽今天的心情似乎還算不錯。
「大學的生活怎麼樣？還適應得來嗎？」
建箴早已預想過這樣經典的提問。
「還好，就是不太習慣和很多人合住一間，其他地方也沒什麼，就還在適應這樣?！?/div>
「你就是以前平時太少跟人交流了所以才會適應不過來。都跟你說了，少玩點電腦、多跟人互動。我們以前啊……」
建箴苦笑著扒了幾口飯到嘴裡，不置可否。
反正媽媽會邊把許多問題都歸咎在電腦的問題上，然後一句：「想當年」的展開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情。就算相對於某些更為傳統的家庭而言，媽媽已經算是較為開明自由的人了，但那並不妨礙她埋怨挖苦自己的幾句。
或許也是這幾年下來自己始終依然故我的模樣，所以媽媽才漸漸對於類似的事情有軟化妥協的跡象。
雖然這輩子可能都不會認同，但仍然會勉強尊重那樣的想法。
大概他們家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關係。
「要是別人跟我講話，我是會和別人互動的。」
「不能只是在那邊等別人來搭理你啊，都長大了，要學著主動和別人互動?！?/div>
建箴聽著媽媽的抱怨，內心冒出一些怪異的想法。
勉強要說的話，自己在遊戲中已經做過一回不同於過往的舉動了，而且事實證明，自己確實不太適合那樣的作法，從開始一直到結束，建箴只感覺到滿滿的尷尬。如果不是冷雨冰比較好說話願意和自己溝通，那樣的尷尬可能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的時間。
雖然從那之後他們的關係似乎就一直往奇妙的地方發展，也困擾了自己許久。但總的來說，建箴並不討厭那樣的互動，甚至覺得，自己心中隱約蠢動的情緒，其實是一種有好感的表現。
「既然和室友相處都還在適應，大概也不用問有沒有看上哪個女生吧？」爸爸突然插進了話題。
在建箴體感中，現場的空氣突然安靜了幾秒，這幾秒的時間，足夠完成好幾次的眼神交流。
「……那不是當然的嗎，也不會有哪個女生想和你兒子這樣陰沉的傢伙交流吧？」建箴自嘲地說。
「老實說，有時候我們確實挺擔心的。」
建箴倒是沒有在意媽媽擔心的點究竟在什麼地方，反而是爸爸剛才那看似不經意的提問，讓他的心突然咯噔一驚。
自己想著冷雨冰的事情時，突然的話題展開令他猝不及防。
他努力控制著自己臉上不要露出動搖的情緒，盡量讓語氣中的停頓不要太過明顯。但即使如此，自己伸出筷子夾菜的手還是懸在空中短暫猶豫了一段時間。
『其實我有個在意的人。』
如果自己這麼說的話，不知道爸爸和媽媽聽到會有怎麼樣的反應？搞不好會露出詫異並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像是網路那些看熱鬧的群眾一樣，臉上寫滿「請詳細說明」的期待。
不過建箴可不傻，要是把真實的情況全盤托出，那他都完全不敢想像接下來媽媽臉上的表情變化究竟會有多豐富，而後的訓話又會有多麼漫長。
雖然嚴格來說爸爸的問句也不限於到底是現實中認識的人，還是遊戲裡偶遇的玩家。所以如果勉強要說的話……自己的確是有遇到讓自己在意的人。
不過建箴心裡也明白，那就是一道不能逾越的界線。自己並不是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愉悅犯，更何況這種有風險的熱鬧，幾乎百分之百會把自己給一併搭進去。
如果說對網路科技以及遊戲一直表現出不待見的媽媽這幾年來逐漸軟化的主因，大概有一部份是出於：就算自己玩遊戲歸玩遊戲，卻沒有讓遊戲中那些浮誇的劇情、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及金錢消費的問題影響到日常生活中行為舉止，所以媽媽才始終處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平衡一旦被打破，事情就毋庸置疑會變得複雜起來。
這種風險高，怎麼想都不可能會有高回報，且自己完全可以預料到後續的發展，建箴是說什麼都不可能會去嘗試的，他可沒有和自己目前看來還算風平浪靜的大學生活有任何過不去的理由。
「如果、如果啦，有那個機會的話，趁機多認識一點女生也挺好的不是嗎？我和你媽也是在大學時候認識的。」
爸爸接著慫恿起來，也不知道到底是一種有心還是無意之舉。
「那時候追我的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最後居然選到你爸這樣的人。」
對於媽媽那聽著不太甘願又像是積怨已深的發言，爸爸看似也並不好說什麼，只是露出了自己很熟悉的無奈苦笑。
而建箴則默默夾起一塊簡單汆燙過的肉片，伴著菜一起送入嘴裡。
其實對於爸爸和媽媽最後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建箴覺得這始終是個從小到大都未解的謎團。要說他們夫妻恩愛吧，從自己這個親兒子看來好像並不全然，但要說家庭失和吧，似乎也看不到什麼影子。
媽媽總是嘴上不饒人地抱怨和嫌棄，而爸爸卻似乎是並不在意的樣子挨著媽媽的數落，這要是換成自己恐怕是沒有那麼好的脾氣。
對於兩人的感情，建箴少數知道的事情大概就只有他們最初相識似乎就是在大學時候，而且從相識到實際結婚成為夫妻，似乎還隔了挺長的一段時間，至於相識的過程以及中間那些所謂的浪漫情史，他則是一點也沒有聽過。
建箴也曾經認真懷疑過，是不是因為爸爸是少數能夠接受媽媽這種反覆無常又乖戾的個性的人，所以最後才在媽媽口中所說的激烈競爭中雀屏中選。
既然爸媽沒有要跟自己講古的意思，他倒也不會好奇的追問。彷彿就真像媽媽所說，他們結為夫妻的這件事情，也是他們最開始所沒有預料到的發展。不過就算沒有預料到，最後他們還是在了一起。就算不曉得中間究竟經過了什麼的歷程，對於本不屬於當事人的自己也並沒有實質的意義。
從自己作為兒子的觀點來看，可能這才是最為實際的現況。
人的緣分就是這樣，有時候越是想要把事情合理化，事情反而就會越不講理。
即便有一萬種不同的假想，仍然敵不過僅此唯一的現實。
建箴就是最早從父母身上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緣分和關係連結奇妙的一面。也許是從出生就一直見到這樣的情景的關係，雖然總覺得不可思議，但習慣以後卻又不禁覺得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就算再怎麼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情況，習慣之後也會成為日常。
兩個月後回家見到這樣的日常，多少還是感到一些不適應，但這樣的不適應也只持續了短暫的幾分鐘，畢竟前面有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裡，自己一直都看著這樣的景象。
這也挺好，自己不必想著怎麼把話題延續下去，只要順著這樣的談話節奏去做一些基本的回應就好。若是一直繞著自己的人際關係打轉，不留神把心裡想的內容給說溜嘴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硬要說的話，自己在遊戲裡的人際拓展似乎還比現實裡要順利得多。不過既然爸媽從本質上不承認這樣的人際關係，那麼自己其實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頂多是提起關於振瑋的事情，還有對於同寢室友的各種印象。
建箴本就沒打算提起太多人的事情，主要是就算說得再多，爸媽一時半會兒也記不了那麼多人。
當沒有實際對話，只是單純透過口頭敘述時，名字並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所以建箴說的時候，也通常只會以「同學」或者「室友」這種涵蓋面積較廣，但描述並不精確的字彙取代，甚至連「朋友」一詞，建箴也用得比較謹慎。
「下回換我們到你學校去走走吧，反正也近，開車給你送點東西過去。」
爸爸這麼說道。
建箴心想，要是真變成那樣，其實自己好像也不必專程跑回來。
不過按照自己習慣的發展情況，最後媽媽肯定還是會讓自己回來一趟的。雖然從自己看來目的沒什麼區別，但對於媽媽來說重點並不在於把物資交給自己，而是回來一趟這個行為的本身。
這麼多年了，媽媽的思考方式還是同樣找不出一個固定的邏輯，只能靠著經驗和慣性來理解。
「可以吧，但不要突然跑來，起碼也得等我沒課的時候?！?/div>
建箴隨口回應了提議，反正爸爸也只是口頭上說說，實際上到底會不會真的跑來學校看自己，那仍然是個未知數。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建箴還是希望避免那些課程安排過於尷尬的日子。
他相信哪天心血來潮的時候，爸爸和媽媽的確是會這麼做，但確切什麼時候、以什麼理由到學校找自己，那還不是現在應該擔心的問題。
隨意又閒聊了幾句，桌上的菜也已經見到盤底。就在建箴覺得晚餐可能就會在這樣還算輕鬆的氣氛之下告一段落時，媽媽卻突然咳了兩聲，再次開了口：
「啊對了，還有件事忘了跟你說?！?/div>
建箴心中此時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當媽媽說出這樣的句型時，後面的內容往往都令人擔憂。他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那樣的感覺，若真要說起來的話，那就是一瞬間的恍然，就像是錯覺一樣講不明白的含糊概念。
大概是自己和媽媽多年相處，所以才能夠抓到那一絲的不對勁。
雖然沒有一個確切的理由，但建箴總感覺媽媽即將脫口出口的下一句話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起碼對自己來說不是。
他有這種預感，對於麻煩即將到來，如同暴風雨到來前鼻子噴嚏不止的過敏性感應。
而在聽完媽媽所講的內容之後，建箴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事實證明，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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