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喊殺,屍首分離。
風雪,顫抖,喃喃自語。
「琉璃,別怕……」
琉璃睜開眼,素袍上全是冷汗。
明明時值仲夏,刺骨寒意卻能從指尖蔓延。
月光灑落進窗,映照著書卷、畫簾、古琴,還有幾壺酒散落在地。
一隻溫軟的玉手輕撫著他的胸膛。
琉璃轉過臉,妻子河蕓正擔憂地看著他。
「夫君,又作噩夢了?」
河蕓溫柔的話語讓他頓時安心不少,將手掌按在發冷的額頭上。
「夢到凡弦。」
旁邊的妻子沒有說話,但琉璃能瞥見一絲不快掠過她姣好的面容,只是很快切換成理解和憐憫。
一股柔軟將琉璃扶起,熟練的指壓揉在琉璃緊繃的穴位上。
「要進點消夜嗎?」河蕓問。
「不了,我想去院裡走走。」琉璃握住她的手腕,緩緩下床。順帶咳了幾聲。
河蕓沒有勸說,只是取過一件袍子,披在丈夫身上。
琉璃被攙扶著,在河蕓的幫助下握著燭火,緩步走到後院。
此刻已過子時,十五的月意正濃,映照著院裡的小橋流水、假山奇石,點點螢火在蔓草間縈繞。
琉璃盤坐在長廊上,河蕓則是低著眉,挽著他的手臂。對照琉璃身上保暖的袍服,河蕓單薄的衣物,露出了雪白的乳峰和美人腿,在月色下形成古怪的對比。
若是旁人在,必要罵聲蕩婦。但琉璃無所謂,河蕓也無所謂。
「還冷嗎?」河蕓包覆著琉璃的手掌。
「好多了,謝謝妳。」
「夫妻還說什麼謝字。」河蕓語氣中有嬌嗔,也有無奈。
琉璃始終沒有把她當妻子看。
洞房那晚,琉璃糊里糊塗地交代了。
河蕓沒說話,只是用手默默安撫著琉璃。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很多事情不必言說,也能知道。
瘦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陰冷的琉璃。
高大、壯碩,武藝高超,恩仇快意的凡弦。
身子雪白、性格卻如火、文武雙全,數次登上江湖美人榜的河蕓。
一直以來,外人都傳他們之間或許有能說上三天三夜的三角戀。
確實能說上三天三夜,也確實存在著三角戀。只是未必如外人所想。
無猜的童年,漸漸長成少年,卻被無情的戰事打斷。北狄自西北入侵,連拔楓嶺十二寨,直逼渭江要衝。朝廷缺兵少將,緊急徵召。
無論是病秧子琉璃,還是威武不屈的凡弦,都得上戰場。
戰事從渭江打回楓嶺,時值寒冬臘月,北狄人設伏,用上火攻,狹窄的山谷頓時淪為地獄,在鵝毛大雪下,人卻因炙火而慘叫。
據說活下來的不足三成,琉璃和凡弦,幸運地成為那三成之一。
只是,冒死逃出山谷時,凡弦為了保護琉璃,全身被火燒傷,火毒攻心,已無生還可能。到了渭江邊,只剩一口氣。
「河蕓在等你!」琉璃哭喊。本以為凡弦會振作一點,不成想,凡弦卻給他一個詭異的苦笑。只說了句:「琉璃,別怕……」便在渭江邊長眠。
三年後,西北方戰事結束。名將謝聰力挽狂瀾,整飭北境軍,重挫北狄和成燕兩國聯軍,取得渭江北岸包含楓嶺在內的五州之地,渭江已經不是重要的戰略節點。
五年後,琉璃、河蕓成婚,便搬來渭江邊的定遠城。
此時,琉璃已是名震天下的才子,時人送上「琉璃公子」名號。妻子河蕓也被冠上「絕代佳人」的稱號。
只是成婚多年,至今沒有一兒半女,外界猜測琉璃公子本身身體不好,又在楓嶺一役中重傷,從此落下病根。
其實,這是夫婦二人刻意培養的消息,當中真真假假,無人識破。
只是,不乏有些閒人,謠傳河蕓真正中意的是當年的武學天才少年凡弦,而不是瘦弱內斂的琉璃,是因為凡弦死了,才屈尊嫁給琉璃。
更有甚者,謠傳河蕓根本不愛琉璃,也不讓琉璃碰她一根手指,這才是夫婦未有子嗣的真正原因。對此,夫婦二人從未反駁,也未闢謠。因為他們相知相惜。
「我早就知道……」洞房那夜,河蕓用床單包覆著自己的胴體,落寞地看著琉璃,「凡弦有來跟我深談過。」
「談…談過?」
「他那時慌張地不知道該怎麼辦。」河蕓沒有表情,「還記得那一年過年嗎?你穿上女孩家衣服的那次。」
那時在凌石老家,三人各自只有七、八歲,父老們想談一門娃娃親。
結果沒談成,三人就先玩在一起,家中父老也豁達,讓小河蕓選滿意的。
小河蕓當時並未將兩個小男孩放在眼中,只說「都不滿意」。
好事的親戚將琉璃打扮成女孩模樣,笑說不如讓凡弦、琉璃結娃娃親算了。當時這可讓三名小孩甚至父老們混亂了一下。因為琉璃的「美色」連河蕓都差點被比下去,那段時日甚至讓小姑娘都生著悶氣,不跟兩個男孩玩了。
琉璃從小喜歡花草,逕自持傘在花田中品鑑著各種祖父教導他的花草蟲鳥,不禁讓他怡然微笑,不顧華美的衣袂染上露水和塵土。
「你笑起來好看。」凡弦突然在他身後說。
那副音容笑貌,至今讓琉璃難忘。在多年以後,他在渭江邊看到同樣一副音容笑貌,只是雜揉著燒傷和死亡。這個難忘,成了日後琉璃噩夢的來由。
「我知道,那不是附庸風雅。他愛你,琉璃……不,夫君。」
洞房那晚,雖然燭火滅了。但琉璃知道,他們兩人誰都沒闔眼。
若即若離的夫妻生活讓琉璃痛苦不已,數年間,他想疏遠河蕓。他沉迷在琴棋書畫詩酒中,甚至耐著厭惡去風花雪月,成就了一代才子名。但內心的空虛和痛苦日益加深,噩夢更是糾纏他無數個夜。
他想要和離。
當休妻書放在兩人之間時。琉璃知道自己憔悴,但認真看了看「妻子」,也沒有了往日的風華。
河蕓面無表情,提起筆。
本以為河蕓會下筆輕快,但幾盞茶的時間。筆端卻停在信紙上,點點淚水代替了墨。
琉璃有些茫然。
河蕓冰冷的美貌,卻湧出汩汩熱淚。
那時,琉璃才明白,河蕓最後「滿意」的是誰。
此後,河蕓給他的擁抱、愛撫和指壓,不再沉甸,而是帶有一股療癒和溫暖。
「我想去看看凡弦。」琉璃望著月色,又回頭看著河蕓。
「今日是他的冥誕。」河蕓點點頭,起身,回到內屋準備。
寅時,琉璃與河蕓乘著滿天星斗,悄悄出城,來到渭江邊。
漁岸還有些燈火,江面還有些煙波。
一道樸素的墳塚立在岸邊不遠處,周圍滿植著花草,是當年花田的同品。
碑上無名。
琉璃與河蕓,牽著手,赤著足,走到墳塚前。
這是當年凡弦斷氣之所。墳中其實無人,只有些衣冠。
「他安息了嗎?」琉璃問。
「沒有。」河蕓淡淡地說。
「何以見得?」
「你倆出征前,他有來找過我。他說他會全力保護你,讓你回來跟我完婚。」
「他沒告訴過我。」
「你說不出口,他也是。」河蕓握緊琉璃的手,「他說,如果你死了,他會跟著自盡;如果你沒死,他因此而殞命的話……他會化為厲鬼來糾纏你。」
「他不是這樣的人。」琉璃苦笑。
「沒錯,他有個不讓他化為厲鬼的條件。」河蕓望著丈夫的雙眼,「他希望你無悔。」
空中開始飄起綿綿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