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大作,慘叫滔天。
戰事已經在巴倫斯打響一個星期,原先熱鬧的街頭淪為熾熱的戰場。由於戰爭雙方都無暇維持秩序。共和軍在「試圖找出游擊隊」和「避免被輿論聲討屠殺平民」之間猶疑不決。解放軍則是始終無法在巷戰中取得關鍵勝利,他們唯一的勝算,就是透過國際輿論,逼迫共和軍撤軍。以往,這套戰術幾乎都能奏效,尤其在選舉期間。
但這次不同以往,共和軍換了打法,優先確保自來水廠、學校和醫院,並控制了流經城市的薩曼河,得以讓孩童和老弱有路線可以有序撤出。相比第一次行動因戰術考量攻擊醫院,導致輿論聲討而撤軍,這次共和軍有效掌握了大義名分。
可即便如此,共和軍一方也僅控制整座城市的百分之三十。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則是無法確認安全的混亂。平民、游擊隊和解放軍混在一起,共和軍不得不選擇逐屋逐間推進。
令人悲嘆的是,巴倫斯這座城市,是該州最發達的城市,也是州政府所在地。因此高樓大廈很多,密密麻麻的暗巷和下水道四通八達,經濟學上的發達城市,在軍事領域中簡直是教科書般的巷戰地獄。
「安全!」羅杰舉起安全手勢,在他眼前是被擊斃的數名解放軍人。他的隊員不太敢靠近屍體--曾有部隊準備收繳屍體上的武器彈藥,被潛藏其中的延時炸藥、遙控炸彈給炸死。因此,他們僅是在無線電通報地點和標記,讓後勤部隊處理。
羅杰是名共和軍軍人,服役已有八年,一直在軍中擔任刀尖部隊的骨幹。大小戰役親歷數百場,也曾被傳媒捧為英雄。但他不在乎,從軍只是他認為自己只會吃這行飯。他受不了辦公室,也受不了日復一日重複的體力勞動,當然,他自認也沒腦袋去念書、做研究、學設計之類的。
最後,才在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直以來,上級指揮他們去哪,就去哪。他們本來就是服從命令的機器,榮譽和批判總是共存,但也不是他們能控制的。
羅杰去過叢林、沙漠、極地和荒島,在外人眼中艱苦的環境,他反而覺得寧靜。他最害怕的戰場,始終是村莊和城市--人越多,越可怕。
共和軍一天可能只有進展五百公尺,寸步難行,不時有同袍被無恥卑鄙的手段偷襲。
但羅杰從未想過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這一秒,他看見大樓窗戶上的閃光,跟陽光配合得極佳,所有人都誤認為那是玻璃反光--閃光不只一處--下一秒,槍口火焰。
羅杰憑著多年經驗,立刻飛撲到街邊尋找掩護,接著幾聲爆炸。他聽見那令人絕望的,解放軍高呼萬歲的官方語言。
--還有機會!
他告訴自己--還有機會跳出包圍圈。
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所處的小隊被全殲了。全是他的責任,他誤判情勢,誤以為安全--
遲疑和沮喪會害死人,雖然部隊教官都如此耳提面命,但仍是讓羅杰錯過了那關鍵幾秒。
解放軍發現了他,立刻合圍過來。
喀。
一枚手榴彈滾到解放軍打頭陣的幾人腳邊。
碰!
順著煙塵、爆炸和火光,以及解放軍的混亂。羅杰立刻抓住機會往後跑,身後跟著數發槍響和咒罵。這群解放軍沒想到羅杰會拋下隊友,往反方向逃。實際上,共和軍已經領教過,解放軍會利用凌虐戰俘、羞辱來逼人回頭,擴大戰果。因此第一線都是強烈建議:情況判明就必須立刻脫出,免得淪為「戰利品」,被人直播斬首來鼓動反戰輿論。
巴倫斯實在太複雜,羅杰穿過一條漆黑的暗巷後,戰火的聲音已經離他遠去。荒漠般的寂靜包圍了他。
羅杰試圖利用無線電呼救,但回答他的只有綿密的雜訊,應該是某條線被截斷了。
羅杰想要從相對方向上走回大本營。但彎彎繞繞許久,都還沒回到他熟悉的市區街景。
他看了看手錶,手錶早因為衝擊而故障,停在事發的下午四點三十四分。
羅杰咒罵幾句,看看太陽的位置。自己大概在西北方向,大本營位於東北方薩曼河岸。
此時,天空已經染上深深的暮色。紫色、虹彩、亮橘色混在天邊,形成一幅美麗的水彩畫。已經能看見月亮升起,還有一些星斗。
羅杰決定找地方躲避,過一夜。但他沒有蠢到選擇建築物內部。看了看,他附近有座施工到一半的高樓工地。由於尚未砌牆,周圍還是鷹架為主。解放軍應該不會在這種地方紮營,自己選一個能遮風的角落,不要生火,應該就能安全度過一晚。
工地位於城市邊緣,沒有足夠的建築來擋風,鷹架被吹得吱呀作響,但正合羅杰的心意。他攀爬鷹架時,發出的聲音才不會引來注目。
羅杰不曉得自己爬了多久,大概爬到七、八層樓高吧。這層樓有用一些隔板隔出空間,能眺望整座城市。隱隱約約,羅杰能看到薩曼河,以及大本營。
他瞬間有股衝動,想從背包中取出信號彈,費了好大功夫才忍了下來。
羅杰放下武器和背包,準備做簡單的紮營。
這時,他看到地板中央,有個快煮鍋,小小的。
鍋中的肉湯正在滾,冒出陣陣熱氣。
--有人!
羅杰迅速端起槍枝,緩緩越過快煮鍋,搜查一圈自己沒注意到的死角。
他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將視線探出隔板--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坐在工地邊緣,兩腿在半空中輕輕擺盪著。
是小孩。
「不許動。」羅杰曾聽說解放軍也將小孩當作武器來使用,用來挑釁,或者乾脆綁著炸彈去進行自殺式攻擊。
小孩帶著微笑,轉頭看著他。
她是個小女孩,皮膚被曬得有些黝黑,棕色長髮,其中幾條梳成辮。兩眼水靈靈的,似乎沒有任何煩惱,城中的戰鬥似乎與她無關。
「--不能開槍,對吧?」小女孩不理會羅杰的槍口,逕自轉回頭,繼續看著眼前的風景。
其實,從女孩的穿著來看,她身上也不可能有什麼殺傷性武器。她穿著綠色袖子,白色為基底的T恤,短褲也是隨處可見的棕色短褲。衣物沒有鼓脹,就代表女孩身上沒綁任何東西。
事實上,羅杰的保險也沒關。
「孩子,妳怎麼在這裡?妳父母呢?」雖然在戰場問這個問題不好,但羅傑也想不到該怎麼問。
「風景很美。」女孩繼續搖晃著雙腿,不理會羅杰的問題。
羅杰看著巴倫斯,雖然市容混亂,還有戰爭。但此刻,羅杰聽不到任何城市的聲響,只聽到風聲,晚霞,點點燈火,以及那條亂中帶美的城市天際線。
「妳叫什麼名字?」
「伊莉嘉。」
「妳在這裡多久了,伊莉嘉?」
伊莉嘉搖搖頭。
「妳不知道?」
伊莉嘉沒有回應。
羅杰有些自討沒趣,從背包中掏出營養棒,學伊莉嘉坐在工地邊緣,望著天際線,吃著營養棒。
吃著吃著,羅杰發現伊莉嘉在看他。
「要吃嗎?」羅杰掏出幾顆巧克力和糖果--這是他們經常用來安撫孩童的。
伊莉嘉淺淺微笑,繼續看著城市天際線。
「日落了。」她說。
「嗯,晚上了,這裡會變冷吧?」羅杰喃喃地說,又遞過一包巧克力。
伊莉嘉這次接過羅杰的巧克力,原本淺淺的微笑更深了。
「一直都這麼冷,習慣了。」伊莉嘉拆開巧克力包裝。
冷?羅杰歪著頭。就他所知,巴倫斯白天都是很熱的,只有夜晚才會轉涼。
「很好吃。」伊莉嘉嚼著巧克力,「謝謝你的奉獻,勇士。」
勇士?好古老的詞彙,還是從一個小女孩口中聽到。
「我不是什麼勇士,我逃跑了。」羅杰苦笑。
「沒有。」伊莉嘉說得很堅定,「我都看到了,英勇奮戰。」
伊莉嘉輕巧地跳起,絲毫不管身旁的高度。
「肉湯似乎已經熟了。」伊莉嘉舔舔嘴唇。
「那是妳為自己準備的嗎?」羅杰問。
「部分是。」伊莉嘉打趣地看著那碗肉湯,「想吃嗎?勇士?」
「不了,妳留著吧,我自己有東西吃。」我又撕開一包營養棒。
伊莉嘉聳聳肩,端起肉湯喝了幾口,還有細細的咀嚼聲。
最後,碗放回快煮鍋上,只剩下原本三分之一的湯和一塊不大不小的肉。
「這份是你的,勇士。」伊莉嘉說得相當堅決。
羅杰看著那碗肉湯,總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有衝動要吃個乾淨,也有衝動想直接打翻這碗肉湯。
古怪的是眼前的小女孩,她的眼神讓羅杰無法抗拒,讓他感到莫名的深邃,還有屈服感。
羅杰沒有喝下這碗肉湯。
伊莉嘉似乎覺得有些可惜,將那碗肉湯,自己喝了個乾淨。
「祝你長命百歲,勇士。」
伊莉嘉說完,羅杰只感覺到自己身體越來越沉,睡意越來越深……
劇痛,讓他瞬間清醒。
眼前,是繁忙的戰地醫院,四周都是血腥味、藥水味,還有哀號跟咒罵。
「迪亞斯醒了!」周圍傳來戰友的呼號。
羅杰眨眨眼,看了眼窗外,陽光普照。夜晚、工地、天際線、肉湯--所有混亂的細節在腦袋裡絞成一團。加上身上的劇痛。
「小心啊,你身上的傷差點要了你小命--我的天,指導手冊不是說,碰到奇襲要迅速判斷情況脫身嗎?」旁邊的戰友念叨著,羅杰注意到他手臂也掛了彩,渾身上下也都是包紮痕跡。
羅杰想起來了,他當下迅速組織反擊,在受傷的情況下擊斃數名敵人,試圖掩護隊友脫離火線,然後被不知道哪裡飛來的手榴彈波及……
本來手榴彈碎片差點奪了他老命,在手術過程差點斷氣,好在運氣不錯,愣是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你足足昏迷了一週啊,兄弟!」另一名隊友一瘸一拐地跑來他的病床邊。
「……伊莉嘉?這裡有伊莉嘉這個人嗎?」
羅杰按著頭痛欲裂,努力擠出自己想要抓住的記憶。
但戰友們人人面面相覷。
「……你昏頭啦?伊莉嘉不是那個本地出身的軍官經常喊的:『送他們去見伊莉嘉』--這個國家神話傳說中的冥神嗎?」
羅杰瞪著隊友,隱約間,在病房角落又看見那名少女……
----
創作心得:
源自蕉園的海牢大大的創作挑戰,其規則大概是我目前參加最嚴格的。
但越是如此,越具有挑戰性。一開始選擇「天際線」這個意象,是因為我剛重破完《2077》的更新和「自由幻局」DLC。裡頭有一幕是主角V跟著某位角色到廢棄工地大樓,做為制高點,尋找敵人佈防破綻。當時黃昏,那位角色對V說:「真諷刺,從這個距離看,夜城居然這麼美。」。這個橋段久久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讓我想到日本時代,文壇上的「臺灣文學」是指日本作家來臺灣旅遊而書寫的「異地」、「南島」風情的觀光、旅遊、探險文學。從一個距離較遠的、較高的視角去看臺灣這塊土地,筆調當然是美。
但同時,忽略了當時臺灣本土的灰暗面、陰暗面,殖民統治的現代性中帶有的粗暴性,因此才有一批臺灣作家提倡「鄉土文學」。(是的,不同時間段的「鄉土文學」指涉的文學內涵完全不同)
〈天際線〉中的巴倫斯、《2077》的夜城都有類似的感覺--醜惡混亂的都市,從天際線看是非常美的。尤其「線」本身又有「界」的意象,因此我安排了陰陽兩界,做為這一篇文章的重點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