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上個月是到神經外科訓練,以前學生時代沒來過這裡,感覺一切都有一點陌生。
神經外科的病人橫跨範圍很廣,從腦出血、腦部腫瘤、腦部血管瘤、顏面神經痛、脊椎腫瘤、脊椎骨折、椎間盤突出等等都算是神經外科的病人。住院病人一部分是因為椎間盤突出或神經問題來開刀處理,另一部分是因為車禍或出血性中風送到急診,轉而住進神經外科病房治療。
我在這一科的主要工作是──換藥。現在很多科別都有專科護理師嘛,資深的專科護理師甚至是比資淺的住院醫師更知道要怎麼處理狀況,我們的工作基本上是和專科護理師對半分,學姊做某些事,我做其他事這樣。
我的工作是換藥、放鼻胃管、拆線、拔引流管這些事,所以平常我都是推著一大臺換藥車穿梭在病房和護理站。(還好這裡的換藥車雖然重但輪子很好推,有的換藥車推起來很顛簸我都懷疑上面的藥瓶會掉下去)
除了我自己顧的病人以外,我也會看到其他不同醫師的病人,發覺這裡的病人差異性很大。有的是因為手痛腳麻之類的原因來開刀,換藥的時候還可以跟你說說笑笑;有的病人在一次意外之後全身癱瘓,或是意識根本回不來,只能一語不發的任憑處置,或是看護要幫忙推、幫忙翻身。
講幾個我印象很深的病人。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男生,手臂小腿全都是刺青,這次因為車禍被送進來,又是腦震盪又是手骨折、腳的皮膚大面積受傷。每次我去換藥的時候,他看到我都會驚恐的倒抽一口氣,我一撕3M膠帶他就會大喊:「糾ㄊ一ㄚˇ!你小力一點!」我每次都很想說,刺青應該比這個更痛吧......
另一個是六七十歲的阿伯,來開脊椎的刀。我第一次去換藥時他驚訝的看著我說:「你是醫師?真的不是實習生嗎?」我一邊動作一邊解釋我其實已經畢業兩年了,都要分科訓練了,他又說:「喔~~真的看不出來耶,以為你還是學生!」然後跟我尬聊起我是哪裡人、哪個高中畢業等等,聽到我讀的高中還說「你們高中出來的學生都很厲害!」會知道我讀的高中程度在哪裡的人其實不多,我還滿意外的。XD
還有一個是年紀比我稍大的男生,因為傷口在頭上,所以每次換頭上傷口的紗布,我都要請他看另一邊。「先生,你頭轉另一邊喔。」病人的媽媽開口:「對啦,你看另一邊,不要因為醫生漂亮就看人家。」
病人沒有接話。媽媽又說:「真的啦,人家醫生真的很漂亮。」病人開口了:「吼,我就沒有看人家的臉,我要說什麼啦。」這時候我突然很想惡作劇,我就跟病人說:「你要說『對啊』!」
這時候病人突然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大!爆!笑!雖然我是故意搞笑的,但他笑得很大聲,我差點以為我才是那個笑話本身......
隔天,我一樣推著車去換這個病人的紗布。換完藥之後,他媽媽說:「你要跟美女醫生說謝謝。」病人很順從地說:「嗯,謝謝。」我又換上一副北爛表情笑笑回應:「喔──所以你承認我是美女了齁。」病人露出一個非常微妙的表情看著我不發一語,我突然覺得我自己是很稱職的小丑。:)(可能病人想說就連住院都可以遇到小瘋子)
當然也有其他難過的案例。有個病人因為車禍外傷造成的腦出血,反反覆覆在一般病房和加護病房來回住。開刀清除血塊也開了好幾次,最後因為顱內壓太高,沒辦法把頭蓋骨放回去,只能勉強讓頭皮蓋住腦部。我在幫病人換頭皮傷口的時候,因為下面就是腦部而沒有頭蓋骨,有一半的頭皮摸起來的觸感都是軟軟的,這種軟軟的觸覺充滿一種對未知的恐懼和對恢復渺茫的同情。
也有年輕病人來住院開刀的原因是,跳樓自殺。本身有憂鬱癥病史,平時有服藥,但可能突發的壓力讓他選擇跳樓(記得是跳三層樓)。跳樓後續帶來的問題是脊椎和腿部骨折,開了兩次刀去固定骨折,他扎扎實實在床上躺了兩三個星期。我推著車去換藥時,看到他的手腕、手臂上滿滿的都是自殘的痕跡。
老實說我有點不知道該講什麼來緩和氣氛,面對心理疾患的人,感覺說什麼都不太對。我乾脆就不講話也不聊天了,把他們當一般病人、不去過問太多細節,只跟他說要翻身或舉手讓我消毒等等,或許他們比較不會有壓力。
還有一個阿嬤,跌倒後腦震盪輕微出血,住院觀察。阿嬤受傷後意識一直灰灰的,認不出旁邊人,整天手腳揮舞罵東罵西,大家不得已把阿嬤手腳約束起來,怕她起床就要開始打人。我推著車去給阿嬤換頭上的傷口紗布,我才剛撕一點膠帶起來──
「痛!痛!哇毋愛!哩去洪幹啦!!」阿嬤大聲叫喊起來,旁邊的女兒忙不迭一直道歉。我當下真的太震驚了,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罵去洪幹!!結果後來聽護理師們交班,大家都在交班紀錄上寫了一行:阿嬤整天都在罵人。
我在神經外科跟的老師,是傳說中有名的對學生好、講話又有趣。我記得以前同學的導師是這位老師,老師帶學生吃飯超不手軟,直接跟同學說:「你們想吃什麼餐廳什麼價位都可以,反正我賺錢就是要給你們吃飯的!」(乾,超帥)
總之,老師就是這麼豪放。跟著她查房時,她會有一些很好笑又很神奇的論點。「嗯,我們科的東西有點難,就不要講這些好了。......啊對,我跟你們說,你們要好好把握身為女醫生的優勢。」(旁邊是我跟實習生學妹在跟查房。)
「你們看,那個XX床病人是不是很不乖?你們面對這種病人的時候,就要像我剛剛一樣,用罵的!罵了才會聽話!」老師用非常堅定的口吻說,但我跟學妹滿臉問號。「欸,不要不相信喔,你看嘛,男醫師如果罵男病人,是不是感覺會打起來?但如果是女醫師罵男病人,感覺就是~~可愛!」
蛤?我一定是把整個蛤大大的寫在臉上,老師拍拍我的肩膀:「妳應該沒有罵過病人齁?你為什麼一直笑?這很好笑嗎?我是認真的啊!下次可以試試看。而且妳長的很可愛,就要好好運用這個優勢!妳知道嗎?驕縱是美女的權利!」啊......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應,但仔細想想好像真的滿有道理的。
順帶一提,老師是脊椎內視鏡手術的王者。脊椎神經壓迫常見的原因是脊椎的椎間盤突出,壓到神經造成手腳麻痛。現在流行的方式是用內視鏡進入脊椎後面的空間,把突出的椎間盤做修整,讓神經不再被壓迫,癥狀就會改善。好處是病人不用再像以前一樣的傳統手術,傷口劃很大、搞得很複雜,原理就是減少神經的壓迫即可。
我也要說,這裡的其他老師和學長們都人很好。有幾次我選了我有興趣的手術去觀摩,學長們看到我一個陌生的小毛頭出現在旁邊,有空的學長就會走過來,點開病人的影像、拿起模型跟我教學起來。講解得很仔細又很淺顯易懂,難怪大家會這麼推崇這裡。
有一次,我去看的是一臺三叉神經痛的手術。我以前以為處理三叉神經痛可能是要打神經阻斷劑或是截斷神經等等,但現在處理三叉神經痛,居然是把神經和旁邊的血管分開再加一個軟墊,只要血管不要接觸到神經,神經就不會被血管的跳動影響,就不會痛了!這會不會太神奇!感覺神經外科醫師都是天才,會想出一些特別又新奇又實用的手術方法。
主刀的是年紀頗大的主任級醫師,小小的個子,說話聲音溫厚樸實。(有點像奇爾查克的身體裡住了一個先西)總醫師和老師介紹我,說我之後是外科住院醫師。老師睜大眼:「啊?大外科?不是我們神經外科啊?」「欸,不是......」老師有點哀怨地說:「嗚,好吧。QQ」
當時我印象很深的一個病人,他幾個月前就因為肝癌復發住在消化外科的病房治療,他復發的肝癌手術我還是第一助手。開刀過兩個月後,病人覺得視野變得有點模糊,找了眼科來看覺得不是眼睛問題,再做一次腦部電腦斷層,高度懷疑是腫瘤轉移。
我對他印象很深,因為他是一個超樂觀的人。每次去幫他換藥──他的肚子傷口超複雜的──他還會樂呵呵的跟我們這些換藥的值班醫師聊天,連護理師都熟的像是他家隔壁鄰居。「喔,你們值班醫師超忙的耶,每次一帶無菌手套要做事,電話就開始響了!」「上星期有一天是你來對不對?你們大概四五個人過幾天就會開始又看到熟面孔!」就是這麼自來熟的阿伯......
即使病情一直在進展,阿伯還是樂觀的天性。腦部腫瘤要開刀開顱拿掉,勢必要先把頭髮剃光,他乾脆在醫護人員幫他剃頭前自己先去理了個大平頭。學長去看他時,阿伯還很得意:「嘿嘿,我頭型真的不錯,平頭也是帥!」(他講這句話比起遇到病人因為病情痛哭,更讓我覺得大破防QAQ)
後來,開顱手術順利,住了好幾個月的阿伯終於可以回家了。要出院的前幾天,我去換他肚子上的傷口紗布。儘管在醫院長住、病情不樂觀,阿伯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氣,語氣昂揚的跟我解釋他的傷口要怎麼處理。(因為他的傷口換藥方式常常在變動,晚上的值班醫師不是白天照顧他的,沒有像他一樣清楚怎麼換,基本上都是他在指導我們怎麼處理。)
因為阿伯真的太樂天、太奇葩了(好的那種),在我們同事之間也變成了一個傳說,大家輪到外科值班的時候,都被他周遭的快樂氛圍感染過。如果我是他,我大概也無法像他一樣豁達,能有這麼閒適的態度真的很讓人佩服,多希望阿伯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有一次值班,遇到一個阿姨,本身有癌癥病史,而且癌癥已經轉移到全身、轉移到腦部。這次因為腦部腫瘤造成腦出血,意識突然變得很模糊,全家人手忙腳亂趕快將阿姨送到醫院。但阿姨意識清楚時有交代過,癌癥的療程讓她身心俱疲,她不想再做任何積極性的處置。
也因此,醫師尊重她的決定,不開刀、不插管,讓她住在一般病房,如果情況變穩定再考慮去住安寧。住院的前幾天,阿姨的狀況還可以,還能和身邊的家人聊天講話。在我值班的當天下午,突然發燒、意識不清、用力呼吸,呼吸還有一些嘎嘎的聲音,我看阿姨的當下就覺得事情不妙。
讓我印象更深刻的是,阿姨的床邊、病房裡站滿了家屬,長輩、平輩、晚輩都來了,最親近的幾個家人面色凝重的看著阿姨。我再次和先生、家人確認過阿姨的意願,趕快讓他們最後來和阿姨說說話。
就像前幾個月遇到的病人,最後離開的時候,身邊也來了好多家人陪伴。總是會想說,他們平常或許就是很和藹可親又溫柔的人,才會有這麼多人陪著走過最後時刻,對待親友很好的人這麼快就離開了,一定讓大家非常捨不得。或許真的有上帝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知道善良的人在受苦,想讓他們在愛的陪伴中解脫。
在這裡,也會深刻感受到命運的變故。有個還很年輕的先生,本身的高血壓沒有好好控制、沒有規則服藥,某天早上突發性的頭痛和意識不清,送來醫院發現出血性中風。從那以後,他反覆開刀、往返一般病房和加護病房,狀況卻不見起色。
我去重新放置先生的鼻胃管時,他仍然是意識不清的樣子,叫喚無反應,吃喝拉撒全靠旁邊的看護協助。他也無法理解放置鼻胃管的舉動,雙手只能像嬰兒一樣胡亂揮舞,我在各種掙扎下快速完成動作。
看到這樣的病人心裡還是很惋惜,正值壯年、也許家裡還有小孩長輩要照顧,卻因為一次的突發狀況導致下半輩子從此斷送。有任何的慢性病一定要好好控制追蹤,不能因為「反正我又沒有不舒服」而輕忽,真的讓你覺得不舒服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再吃藥也於事無補了。
這個月在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但同時也學到很多。看了很多病人、學習處理各種突發狀況,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學習的空間,無論是處理疾病,或是面對病人的溝通對談都是。
希望可以保持這樣的初心,繼續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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