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易天睜開眼,第一反應(yīng)是去揉酸澀的肩膀,將差點脫臼的疼痛與酸爽從身上揉去。
莫宇帆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準備好迎接徒弟的十萬個為什麼。誰知道小魔族安靜了一陣子,腳趾頭反覆蜷起又鬆開,看著膝頭發(fā)呆。
開口後最先冒出來的不是問句,而是:「師父,二師祖對您真好。」
柔軟的語調(diào)像是被雲(yún)層朦朧過後的黎明陽光,帶著絲絲羨慕。
小寒舍裡美麗的擺設(shè)都是白嵐帶來的。書閣裡通用語的書本是白嵐送來的。倉庫裡好幾種各色奇怪材質(zhì)的輕兵器是白嵐贈與的。現(xiàn)在歸屬於寒易天個人使用的偏殿屋頂也是白嵐砸壞的。
宸翰宗有不少詩情畫意的物件,有的華麗張揚,有的低調(diào)簡樸,雖不失精美,卻少了點含蓄,不像是東南的審美風格。除了畫和花瓶,莫宇帆只拿了一兩樣擺在隨手可見之處,其他的幾乎都沒有用過。
寒易天接手小寒舍的庶務(wù)之後,在一樓儲藏室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東西,便自作主張,慢慢拿了出來,裝飾在不起眼的角落。
起初他只是點水般的試探,待見到莫宇帆毫無反應(yīng),小魔族才大膽地擴張勢力。現(xiàn)在他知道這是莫宇帆式的默許,幾年下來也玩出了心得。現(xiàn)在除莫宇帆房間之外,小寒舍各處都被寒易天染指,裝飾的風格還會隨季節(jié)替換。
居住的房舍在自己的手底下一點一滴地豐滿,讓他更加有宸翰宗就是自己家園的歸屬感。
剛開始他還奇怪,為何收藏品不是放在倉庫,更何況師父原本還不住在小寒舍,而是在位於小寒舍北邊的山壁,半山腰靠北面山體上的小洞。
……白嵐要送給伯樂的紀念品,通通被單獨收在了小寒舍。
「是,二師父對我很好。」
莫宇帆垂下視線,隔了幾秒才回道。不知為何,面上仍是一貫的漠然,聲音卻比平常還要涼了三分,冷徹入骨。
「師父們的恩德,我無以回報。」
寒易天縮了縮脖子,隱約感知到危險,暫時閉上了嘴。
面對二師祖,師父的反應(yīng)未免冷淡過頭……
不過,回憶中見到的宸翰宗一片荒蕪。從時間推算,或許是那時候才剛失去師伯,師父的反應(yīng)冷淡也是因為難過,想來情有可原。
莫宇帆帶白嵐參觀的住所,是莫宇帆以前居住的地方,叫做「憶別離」。莫宇帆搬進小寒舍之前,寒易天也曾去過兩次,那地點卡在山壁裡面,從東升到西落都幾乎照不進陽光,暗得他覺得莫宇帆根本是故意的。身傳裡面的樣貌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很符合他心中「出門遊蕩鬥毆,累了倒頭就睡」的師父形象,就只是土炕的材料稍微高級了一點,其餘的比他在莫宇帆回憶裡看過的寒溪谷還不如。
現(xiàn)在那小房內(nèi)好歹有道屏風,角落還放著一大堆奇怪的收藏品,大概是白嵐挑剔過後的結(jié)果。空間比帶白嵐去看的那時拓寬了很多,長得像正常的住所,有鋪磚的方廳,牆壁也整成平的,還鑿了個天窗──雖然還是很暗。
原來宸翰宗下山那麼長的山道,一開始只有一片泥濘!身傳中山門口沒有山門,大殿的廣場也沒有主殿。廣場上只有碎砂石和石板塊,房子的材質(zhì)也和現(xiàn)在不同。不知道師父的材料都是怎麼來的?既然抱著去施工的都只有大塊的石板,看來是後來又有翻修過吧?或者是高端的材料太貴,第一次先拿石頭練習,等確定沒問題了才用更貴的材料?
話又說回來,難怪上次二師祖說要來找?guī)煾竿妫瑤煾笗悄欠N反應(yīng)。
武力繼承者的實力真是深不可測。看到地主大人不只不害怕,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想要挑戰(zhàn)!
上一次他們沒有打起來,下一次保不準就看得見了?
寒易天有些期待地想道,又覺得這念頭有些不敬。地主大人對他這麼照顧,他這樣顯得吃裡扒外,似乎很是缺德??
但是這也不能怪他吧?全都是師父和二師祖「禮尚往來」的影響。看吧,莫宇帆每天都叫他打來打去,換成自己的師父跟別人打起來,還不是很困擾!哼!
轉(zhuǎn)念一想,莫宇帆面對白嵐與鄰居鬥毆的場面,和他的相比簡直大巫見小巫。眼前有十一個彈彈指能把宸翰宗打爛的尊者在混戰(zhàn),他師父心裡面想的竟然還是蓋房子,寒易天徹底服了。
話說回來,師父為什麼要蓋那麼多房屋?明明就不是好客的性格,且除了梓柷師兄之外,他從沒見過莫宇帆邀誰上山。還有還有,白嵐口中的「病」,又是指什麼病,為什麼要用《鬼面大將軍什麼時候睡覺》治療?雖然很在意,但是這他可以問嗎?一開口就問師父有沒有病會不會被打……?
太多問題想問,以至於小魔族最後就這麼神遊到了下課時間,等到回過神才驚覺錯過了發(fā)問的機會。
莫宇帆俐落回了小寒舍。他只好悻悻嘆氣,起身將用過的桌案、茶杯收拾乾淨,簡單打掃道場,末了才趕回小寒舍為自己和兩名女士烹飪晚膳。
晚膳時分,一向活潑的莫羽異常地安靜。筷子在碗裡面翻來攪去,挑起的彷彿不是吃食,而是紛亂的思緒,手裡面捧著的也不是飯碗,是她的心事重重。
莫宇帆在一旁為她夾菜,她心不在焉,一口咬到筷子,菜反而掉在下方的碗裡,被她用手接住,無神地夾起來又吃了一遍,只咬了滿嘴空氣,最後將菜夾進了寒易天的碗裡。
待飯後洗刷收拾完畢,寒易天回到自己房間,做完晚課的閱讀,巫文和符紋的指繪練習。離就寢還能擠出一點時間,雖然很累,但想起莫羽晚間的表現(xiàn),寒易天有點擔心,決定去師姐的房間一探究竟。
他在走廊站定,先窺了一下門縫,確認房間內(nèi)有光透出,才抬手敲門,邊輕聲報上自己的名號。過了一會兒,莫羽含糊的聲音傳來:「請進。」
寒易天推開房門,見莫羽裹著被子,將自己縮成一團球,靠在窗邊一臉的沉悶。小妖精靠在她的身側(cè),乖巧地抓著莫羽的長髮梳攏。他關(guān)上房門,爬上床挨著兩人坐好,安靜地陪著莫羽沉吟。
嬌俏的側(cè)臉在符燈下像一尊玉石雕刻,沉靜的眉眼壓過了孩童的稚嫩。不知為何,陰鬱和穩(wěn)重並存的神情,忽然讓寒易天想起了白嵐的存在。雖然被困入矯小的身形,只要那雙藍眸一睜開,某種巨大的存在撲面而來,像是潛藏在寒潭深淵內(nèi)的猛龍,凌駕一切。那讓人本能地感到的畏懼和崇拜,沒有人會再去注意到孩童般的外貌。
多年前遇到惠姨的時候他還年幼,他只管跟在兩人的身後,讓惠姨摸摸頭、讓師姐抱一抱,其他的什麼都沒有想過。當年還覺得辛苦的遭遇,現(xiàn)在想來,竟是天真散漫,無憂無慮。短暫的八個月,來自龍脈大巫母女的疼愛,那是他真正被某個人作為「孩童」而呵護過的時光。
他曾經(jīng)將這段經(jīng)歷當作生命中的光芒,小心翼翼地鎖進內(nèi)心的寶箱,神諭一般珍藏。這道光為他帶來期盼,帶來安慰,引領(lǐng)他走過了家族內(nèi)孤寂的歲月,直到他再度與莫羽相遇。
旅行的時候師姐病弱無力,他只要乖乖地陪伴和跑腿,永遠都能看見師姐那打著哈欠垂涎美男的倦容。失憶的時候來到宸翰宗,女孩兒展現(xiàn)出嬌憨與天真,和他一樣,就像個真正的孩童。
在這個瞬間,寒易天才忽然意識到,他對莫羽的原本的生活一無所知。那些他沒有看過,從未知曉、不曾接觸的,莫羽在身為龍脈大巫的女兒的一面,或許其實離他很遠、很遠,遠到他即使竭盡全力也無法溝及分毫。
作者碎念:
本周是輕鬆的短章連發(fā)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