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腦技術被視為重罪,因為這被認為是褻瀆靈魂的罪行——
莫頓宅邸三樓的窗戶十分狹長,照進的冬日斜陽猶如金針,幾乎無法提供足夠的照明。
在神殿治好傷後,勞倫就把自己關進了閣樓裡。拒絕了前來致意的貴族鄉紳,拒絕了在神殿門前痛哭流涕的民眾,拒絕了脖子上還纏著繃帶的部下,甚至拒絕了大公的召喚。
他老到快走不動的家主不知從何時起就存好了聘禮,他也就毫不客氣地要瑪妮把那筆錢拿去買酒。
沉甸甸的錢袋原先預計頂多四瓶高級酒,還不夠他賣醉到天亮。擅長理財的女僕卻拉回了一車品質尚可、在普通酒館裡能用兩枚銀璐文喝到吐的「號角的禮讚」。
木桶上是隻畫得像長耳黑狗的大角羊。莫頓家是長槍,謝爾家是橡實,瑪妮是在阿伊瑟斯近郊出身長大,不知道大角羊是兩地特產也情有可原。
帶著澀味與淡淡果香的液體喝起來跟酒館裡嚐到的不一樣,看來那一臉奸商樣的老闆沒少往裡面滲水。不過酒館的香料羊肉串很美味,他就放對方一馬吧!
戰後有很多事要善後,但勞倫徹底拋棄了職責。他什麼都不想思考,什麼都不想決定。一開始還會坐到桌前,倒進小杯子再喝,後來乾脆直接對著木桶的開口痛飲。
襯衣上沾滿鮮血般的污漬,一向整齊束在後腦的斑白頭髮像曬乾的稻草雜亂地披在肩上。房內沒有鏡子,唯一看得到自己的機會是對著水盆洗去嘴角嘔吐物的時候。月光下模糊的影子像是慘白的鬼魅、一個行將就木的枯朽老頭。
他還笑過瑞恩呢!原來那時是在預言現在的樣子??!
乾啞的笑聲消融在又一次的咕嚕聲中,他時醒時夢。醒時看著燦爛的藍天或黑夜,咒罵著這爛酒;夢時千方百計,試圖逃脫早成定局的命運。
神明卻不願放過他,一次次讓惡魘輪迴,讓他從尖叫、哭泣、嗚咽、到沉默,到他能面無表情地看著卡琳帶領穿著眼熟裝備的民兵,咆哮著屠殺他茍延殘喘的部下。
不包含他,活下來的只有五個人。以騎士團創立初期的死亡率來看實在微不足道。他八成是老了、心軟了,才會只遭遇到這點打擊,就在這像塊骯髒的抹布一樣縮到無人能抵的陰暗角落。
他連祈禱都不做了。他那麼拚命的結果換來的卻是更多信賴之人的死亡,他祈求的不過是正義,不過是讓他知曉敵人是誰的奇蹟。
他很肯定二十三年前能召喚魔獸的邪教徒跟這次的神秘入侵者一樣,都是女神的敵人。他卻來不及知道真相,就讓唯一的線索從手中溜走。
莫不是其中有什麼人智不能理解的奧秘吧?
他看著窄窗外的月牙,咯咯笑著。
如果是這樣他就明白了,說是慈愛的人類之母,但現實也不乏會拋棄或傷害孩子的母親。就像他到處說他視騎士團的部下如子,不過有需要時也能讓他們去送死。
「……腐敗老頭最後的用處還是為了家人嗎?這也不錯??!幹得好!我親愛的老哥!」
婚約者的家族造訪時,他正好換了個地方賣醉,在那堆滿雜物的小室裡聽見了兄長與對方的各種協議。不得不說他還真沒想到自己這麼值錢,能抵得上亞瑟納領從魔偶製作技術裡延伸出的高級義肢。
賣掉弟弟為了女兒。
他沒去看望梅莉莎,不過從兄長回來時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大抵可以推測出情況有多糟糕。
不過邁爾斯特家還有第四個孩子倒是出乎他意料,格雷已經很年輕了,他的妹妹該不會還沒成年吧?
總之,配他實在是不幸。但這也不是他該關心的部份,這就是尋常的政治聯姻,算計什麼的就交給擅長的人去決定吧!
他再也不想管了。
儘管用老弟所剩無幾的人生去換個飄渺的希望吧!
這不知道是他第幾次敲響莫頓家的大門。德雷克看了看四周,確認沒人盯著他瞧,謹慎地把耳朵貼上鑲鐵的黑色門板。
門後寂靜無聲,似乎空無一人。
如果鄰居沒說謊,他的老長官應該從離開神殿後就一直待在宅邸裡。瑞恩大人這幾天都在神殿陪著女兒,不過瑪妮應該從市集回來了。
他習慣性地搔了搔脖子,皺著眉仰頭張望,想著今天是不是又要白費功夫了。
「高塔上的公主」終於被獲準接見非親屬的看望者。他一大早接到通知,立刻從暫住的騎士學院宿舍衝去神殿,會面完再衝到北門附近的莫頓宅邸。這幾乎橫越四分之一個阿伊瑟斯市的路程,饒是訓練有素的他也差點不堪負荷。
應該跟學院借匹馬,不過城市守備隊在前陣子的戰鬥中損失了不少坐騎,學院的馬夫一個猶疑,他就乾脆地放棄了。
那時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呢?他渴求真相,但一同出擊的同伴除了莫頓大人無人生還。伊圖閣下與奧閔閣下站得太遠,現場又極其混亂。
聖光、瘴氣、血污、斷肢。連身處戰鬥中心的他都搞不明白了,何況是遠處的旁觀者?
他焦急難耐地等了兩天,教士才允許他下床。然而理應傷得更重的莫頓大人卻早已離開了神殿,他們澈底錯過了。
他還記得黑斧中的寒氣是如何讓他幾乎失去理智,那個當下他理解了格雷——不,該稱呼邁爾斯特小姐——在他們被魔化的瓦瑟格爾特教徒襲擊後所說的話。
——你要是一天沒與神力接觸,就會跟他們一樣囉!——
求生的意志變得薄弱,與之相反想破壞、吞噬什麼的慾念瘋狂增長。急速衰退的神力毫無招架之力,不一會就只剩下想再見瑞恩大人一面的念頭,勉強維繫住脆弱的理智。
在那一刻寒氣的侵入停止了,漆黑的荊棘從盔甲內部竄出,將他層層包裹。他從沒聽過附魔盔甲有這種功能,但頑抗後他筋疲力竭,在弄清發生什麼事前就昏厥了。
從病榻上醒來時,他馬上注意到脖子上的舊傷消失了。教士卻說他沒看到什麼黑色的疤,只有一道斧頭切開的傷口。並感嘆他運氣很好,只要斧頭再往前一點,就會切穿動脈讓他當場斃命。
他作為勇敢的戰士與生還者在祈福儀式後接受了表彰,現在他可以在正式場合以騎士自稱了。三年內有這樣的成就不可謂不快,德雷克想到一個月前還在草原上抱怨前途茫茫,一時間恍惚起來,但隨即想到這名譽是用命換來的。
事隔半個月的現在,只要看到飄忽的影子他仍會無法克制地顫抖,必須誦唸禱詞才能鎮定下來。據說還有不少人至今不敢抬頭看天空,生怕再度看見藍天上的一抹不祥。
他原本期待擅長精神相關魔法的那個人能幫忙找回失卻的記憶,但答案令人失望。
「……難不成真的得偷摸進魔導院嗎?我可不想因此上絞架啊!」
——記憶生根於靈魂,這是學界一直以來的說法。洗腦技術被視為重罪,因為這被認為是褻瀆靈魂的罪行。連帶嘗試恢復記憶的研究都被視為異端而禁止,除非你被魔導院的高層認可——
恢復記憶的技術到底存不存在,她說得很含糊,但至少把擅自探究的後果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
門面狹窄的莫頓宅在大道旁的巷子裡,環境清幽,離市集跟神殿都不會太遠,很適合休養。德雷克仰望著鑄鐵燈下飄揚的黑灰旗幟,以及其上緊閉的窗扉,咬牙握拳,再度用力敲了三下。
敲門聲在日光也無法驅逐的寒氣中孤獨地迴盪,大門依然閉口不言。正當他猶豫是否要朝著樓上大吼時,門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以及抽掉門閂的嘎嘰聲。頭髮凌亂、有些狼狽的胖女僕打開了門。
陰暗的室內一片混亂,裝著衣服的箱子被從各個隱蔽處拖出。黑灰、深藍、黝綠、米白的錦緞外衣散落在桌椅和衣箱上。瑪妮臉色蒼白,手中攬著件用金線刺著飛鳥的灰色外袍,跌跌撞撞地領著他來到了書房。
書桌後沒有他熟悉的枯瘦身影,曾經擺放著那套附魔盔甲的角落立著面華麗的玻璃鏡。鏡前的扶手椅上一名駝著背的老人正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
「莫頓大人?」
老人一顫,彷彿剛從遙遠的夢境中甦醒。
他盛裝打扮,斑白的長髮像以往一樣整齊地後梳,用一條纏繞著銀線的皮繩束在後腦。上身穿著領口打摺的刺繡襯衣,外面套著漆黑如墨的皮背心,胸前用金線緻密排列出繁複的劍斧花紋。
指上除了騎士團印戒,還多戴了枚方形切割的綠寶石戒指。華麗但不張揚,十分適合騎士團長的地位與穩重的氣質。
鑲銀劍帶整齊擺在一旁的桌上,露出橘黑相間的劍柄。勞倫.莫頓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他,他則震驚於對方的變化,兩人都沈默不語。
曾經充滿睿智的藍眼黯淡無光,在捉弄他們時會像魚一樣躍動的嘴角冷硬下垂,蒼老但一直容光煥發的臉孔像漂洗多次的亞麻一樣脆弱蒼白,有力的雙手攤在扶手上,猶如僵死的蛆蟲一動也不動。
「你趕上了呢!在我失去自由之身前?!估先税l出一陣乾啞的嘶吼,聲音中有著酗酒者特有的喉音?!肝冶緛聿幌胍娔愕?,不過大概也不能一直逃下去。而且隔壁的書記員是個神經緊張的混球,要再讓你敲下去,怕是要換他來敲門了?!?/div>
老人咯咯笑,舉手朝桌上一抓,卻只抓到空氣。他目光嚴厲地看向瑪妮,只見女僕抱緊外袍用力搖頭,他才嗤了一聲,朝德雷克揮揮手,要他在桌子另一頭坐下。
瑪妮放下外袍,行了禮後離開書房。
「您看起來精神不錯。」德雷克一邊擠出尷尬的謊言,一邊拉開高背椅。
「噢,的確,今天大概是這半個月來我最清醒的時候吧?這都要怪瑪妮,我明明是要她去買兩瓶『絲綢之觸』,她卻買了一車的『號角的禮讚』。」
「這種劣質品就算喝個一桶也醉不了。當初根本不需要花重金開發不會醉的酒,直接讓瓦爾德大人多開幾個釀造坊,反正都一樣難喝?!?/div>
老人抱怨完,用力倒向椅背,堅固的扶手椅嘎吱作響。發黃混濁的眼球在深凹的眼眶中轉了一圈,才停駐在對座的部下臉上。
「你似乎恢復得不錯啊!最後看到你的時候還裹得像顆球呢!」
「要感謝教士們不眠不休的照顧我。不過他們也說我本來身體素質就不錯,傷好得比常人快。」他回想起在中途堡時,同樣接受格雷治療的同伴裡,只有他沒有馬上倒頭昏睡。
……他還是改不了口。年輕冒險者的真實身份實在是太大的衝擊,他怎麼都無法將那名怪叫著衝向魔獸的少年與高貴的貴族千金聯想在一起。
帶著男性侍從真是個出色的障眼法。跟懷亞特走在一起,又穿著男裝,就算有些破綻也會視而不見。
「請用茶?!?/div>
瑪妮端著托盤回來了,在兩人面前放下一組白瓷茶具??粗茄U裊蒸氣,德雷克下意識往後躲,記憶中的苦味好似在舌根蠢蠢欲動。幸好那只是普通的熱茶,他向瑪妮道謝,喝了一小口潤喉。
老人沒去動杯子,也沒看向桌面。雙手在腿上交握,手指搓動,一副無趣至極的模樣。
「所以呢?吃了那麼多次閉門羹依然堅持不懈的德雷克閣下、前程似錦的新科騎士大人找我這沒死成的老頭有什麼事?」
正在扶手椅後收拾衣物的瑪妮抬起頭,露出一張悲傷的臉。她眼角含著淚,投來一個哀求的視線。隨後默默退出書房,將房門掩上。
「您一聲不吭就離開神殿,大家都很擔心您?!顾餍哉鎸Q,直直地看向那雙似乎無法對焦的眼。「教士也說療程還沒結束,瘴氣造成的後遺癥可能還會復發,為了您的身體著想,可以和我回神殿一趟嗎?拜託您了!」
他懇切的請求如同落入深井的細小碎石,幾乎沒有回音。老人繼續摩挲著粗糙、佈滿疤痕的指節,目光投向懸掛在窗架上的長槍圖騰。
「好奇怪??!德雷克。」老人的語氣飄渺虛無,不像是在對著身前目光焦灼的部下說話,而是遠在他處的某個人?!肝颐髅饔浀媚莻€時候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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