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的分岔路
#14
我偶爾會想:演變成這樣的局面,或許真的是天意也說不定?
無論如何,那都是我們,反黑巫師聯盟的「虛空戰隊」,拚死努力過的證明。
***
用來掩蓋惡行的結界,如往常一般毫不遮掩地,在起源之地中央巍然聳立著,試著以光源照射,卻只捕捉到與外部相連的叢林地貌,平靜地好似什麼也未曾發生。
但可想而知,所有駭人聽聞的情節,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機械專家盡忠職守地蹲在隱密處,替新生的裝置做最後一遍檢查,被我誇獎為「機靈女孩」、在發生口角後幾乎沒交集的兩位,可能真的閒到發慌,灼熱的視線淨往我這裡直射,搞得我想閉目養個神都難。
如果她們笑裡??不對,是目光中藏刀,我應該早就被捅成蜂窩了。
「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意見了,畢竟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艾希莉率先打破沉默:「說出來只是不希望氣氛一直糟糕下去而已。」
但她終究說出口了,痛痛快快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單憑這一點,我就認為對她的讚譽值回票價。
「那麼,不小心誤上賊船的妳。」我開了個無助於改善氣氛、卻足夠袒露真心的玩笑:「應該知道我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一方面也算是回應了她先前拋出的質疑。
「我從未懷疑過隊長的決定,只是想不透??」她收斂了言辭裡的鋒芒:「真的有可行的方法,能達成我們所有的目標?」
目標包括擊敗威爾森、營救人質席娜、將她完整交還給聯盟、全員零陣亡撤退等等,就我個人甚至還要加上一兩項,那些幻影強加於己身的隱藏任務。
而這些目標,不是宣告失敗,就是走在通往失敗的路上??她以嘴角那條凹口向下的拋物線,無聲發問著。
這丫頭明明沒有被強制拉進第二層,竟也中了虛空洗腦術的遺毒?她這種思維模式,可說全盤遂了威爾森的心願,毒蠍之毒是神經毒,仰賴藥物和治癒系魔法就能解除;洗腦之毒卻是精神毒性,會一步步侵蝕人的意志與信念。
接著心智碎裂而發瘋。
再極端一點,是像席娜和白衣女那樣,身心靈被扭曲,慘淪黑魔法的奴隸與打手。
順著威爾森給的兩條捷徑走下去,固然可以輕易快轉到結局,卻也讓此行少了探索與挖掘的樂趣,帶著遺憾在孤獨中死亡之人,或許是幻影渥塔西,卻絕非勇者賦晌影。
鏗鏘有力的激問句,在沉鬱的空氣中緩緩發酵。
「倘若我說有呢?」
「那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追隨影姊。」伊璇接口。
「喂喂,別跟老人家搶臺詞呀!」柯爾特飛快地抬起頭,投來一抹哀怨的目光:「我僅有的帥氣鏡頭都快被妳擠到一點不剩了。」
難得四個人同時在決戰前夕的敵方地盤上,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
倒數零小時零分零秒,時間到。
我果斷地以分劍撞開戰場大門,玻璃聲響的剎那,清晰可見氣勢磅礡的兩人。
沒錯,兩個人,完好無損的兩個人。
威爾森和席娜,像是早就料到一切,挾著主場優勢,抬高下頷睨著我們。
成為「完全體」的席娜,周身的紫光濃密到瞧不清人形,覆蓋於其上是緻密如神經束的白色閃電,像一張佈滿高壓電的流刺網,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讓人看了只想離她越遠越好。
即使外頭有虛空之主的透明結界鎮住,那層厚度不詳的玻璃看著也是岌岌可危,莫不是他故意為之?腦海剛迸出這樣的念頭,就被伊璇的驚呼聲打斷。
「老天,她怎麼活過來的?影姊不是給她致命一擊了嗎?」
「不是活過來,是根本沒死過。」艾希莉糾正她,說完嘴巴朝我一努,想確認推論的正確性。
她說得對極了。
不只是我,恐怕我們四個人的力量加總,都無法撼動這灌滿骯髒魔法的黑科技分毫,更別提破壞結界、逃出生天了。
門都沒有。
但那又如何?
果決又帶著些許暗示性的目光,輕觸兩位同性隊友堅毅的臉龐,並隨著意念傳達給遠處待命的柯爾特,很好,只要他們未曾灰心喪志,我就有繼續留在場上奮戰的理由。
追隨本心,渥塔西清冷同時漾著暖意的嗓音繚繞在胸臆間。
我毫無懸念,挺起劍柄,挾著勁風朝威爾森所在位置直撲而去。
和上次一樣的速度。
和上次一樣的角度。
和上次一樣的行進路線。
和上次一樣的分劍數量。
理所當然,我的目標也和上次一樣,是他的雙臂以及貼身兵刃魔導書。
理所當然。
當在場所有人都這樣想的時候。
當敵人預判了我的動向而將兵刃移往胸前的時候。
預計纏上威爾森左手手腕的分劍,幾乎碰觸到袖口時,驟然向右急切,精準命中那本被他視為第二生命的魔導書。
另外兩把同步於空中打了九十度的迴旋,以餓虎撲羊之姿奔向席娜,劍氣化作一道道飛濺的浪花,她嘴裡尚未成型的祭司,頃刻間被藍光海淹沒,卻不似上回殺氣騰騰的穿刺,而是瞬間改變力道,像海綿吸收、轉化能量一般,隔著威爾森的結界,將她最具攻擊性的雙唇緊緊纏繞,再優雅地打個死結。
接下來,在敵人被突發狀況震懾的幾微秒內,擲出剩下兩把分劍束縛其雙手,便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打從一開始,我鎖定的目標就不是威爾森,而是席娜。
伊璇和艾希莉同時展開行動,前者閃身進叢林蓊鬱處掩護柯爾特,後者專心詠唱牽制咒語,在空中編織出一道金色薄膜,將席娜、結界與兩把分劍一併包裹住。
「妳,最後依然選擇帶走她?」眼看心血即將化為泡影,威爾森卻不焦急,只略感詫異:「人類的愚蠢果然沒有極限。」
這熟悉的臺詞??我不禁莞爾,他與白衣女果真是天生一對。
然而做到這樣還不夠,若想在精神層面獲勝,必須讓他被洗腦術反撲過一次才行。
「你不也幹過同樣的蠢事?強尼.威爾森。」我反唇相譏:「製造一個和『她』相似的無機物,再施以慘無人道的惡行,就是你對愛自以為是的表現方式?」
雖未指名道姓,但話中的『她』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什麼?」
這句話完全戳中了他的痛處,腦羞使雙目不自然地瞇成一條線,在眼鏡的陪襯下更顯肅殺,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氛圍。
但我沒打算讓他還手,輕鬆地揮劍撥開衝擊波,一面乘勝追擊:「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她』?抑或從『她』那裡盜取神力?你的思維又回復到天真的少年時期了嗎?」
「哈哈哈哈!」威爾森怒極反笑,笑聲迴盪整座虛空:「不愧是聯盟認可的勇士,可惜妳猜的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尾。」
「對萊格娜女神來說,從頭到尾都不是笑話。」我冷冷地回應。
第二層所見之白衣女,自然就是「時間女神」萊格娜無誤了,只要有她在,兩層虛空的時間流動便會有所差異──無論是從子夜切換到黎明、或清晨跳轉到黃昏,從她傲視眾生的態度、以及因悔恨而自囚於虛空這幾點因素,亦可見一斑。
她便是受了虛空之主花言巧語挑撥才會惡墮,進而與黑巫師勾結,違背慈愛本性,犯下屠戮五個國家的大罪,然而,結局卻是黑巫師們單方面獲利,這樁明顯的不平等交易,當時如何獲得女神首肯?
我望進威爾森逐漸動搖的雙眸中,或許她得到的,是愛情吧?
「縱使能在行動上對我掣肘,虛空仍是你們的葬身之地。」
一瞬間的失態,他霎時變回彬彬有禮的紳士模樣,只是嘴裡吐出的,是與俊臉十分違和的惡毒言語。
我沉住氣,無視他的威脅,現在幾乎能肯定席娜.霍華德是以萊格娜女神為原型所製造的機器人,她的魔法與女神同為光屬性,召喚物的外形也恰好是時間神殿的祭司。
但機器人終究只是機器人。
威爾森之所以能從情感面完全抽離,毫無留戀地對她施暴,只因她與他的戀人萊格娜沒有半分關係,只是個無生命的空殼。
重點在於,女神自毀神格以後,神軀也跟著破滅了嗎?
第二層虛空的那對愛侶,心靈仍是未被染污的狀態,他們不會說謊。
──我的女神,至今依然是等待被吻醒的睡美人。
──但我的軀殼仍是自由。
兩相映照就能明白,答案是否定的。
假如黑巫師們對時間之力仍有非分之想,就會善待神軀,等女神清醒、恢復神力之時再出手篡奪,況且,以威爾森謹慎到近乎偏執的性格,神軀必然被藏匿於現世的某個角落,而非不穩定的虛空。
因此,我交付給柯爾特的密令就是「請聯盟務必擴大搜索現世,趕在萊格娜甦醒之前尋回神軀。」
女神不日就會甦醒,因為機器人席娜的命運??
我目送遠處的裝置消失,再一眨眼,便化做霓虹色天幕中的一小點雜訊,0,0,900,時間與地點分毫不差,他們如期出現在頭頂上空的邊界處。
烈日當空,毒辣的高溫足以將裝置的金屬外殼燒熔,但我一點也不憂慮,如同席娜.霍華德一般,虛空中的豔陽只是贗品,而我相信柯爾特已做了最適當的處置。
「勇者便是在關鍵時刻懂得取捨。」我凜然直視虛空之主:「不像你,什麼都緊抓在手中,即使希望女神幸福,也從未真正替她做過什麼。」
一語未落,頭頂便響起如同雷鳴般,足以撕裂耳膜的音爆,裝置原有的黑點擴大成一片濃郁的漆黑,漆黑向四面八方蔓延,揚起的粉塵與水蒸氣共同綻放出一朵朵壯麗的蕈狀雲。
「你們要??」威爾森驚訝地反問,恍然大悟我的真正目的。
不被預期產生的破口,此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虛空正中央,艾希莉適時解除了牽制咒,再加上推進器的動能,這副滿載黑魔法的機械身體,遂成為破壞虛空的最佳彈藥。
能夠破壞虛空的,唯有虛空之主本身的力量。
這一點敵我雙方皆了然於心。
只是他沒想過我會大膽借用他的力量,借用灌滿他魔力的席娜,來逃離他精心打造的牢籠。
破口加速擴大,天幕紛飛如瓦礫般,七彩濺落的畫面,又好似調色盤受力傾倒,推倒它的並不是我,而是隊友們一點一滴凝聚而成,在黑暗中堅定直行的信念。
如今,黑暗業已隨著虛空之主的心防被突破而土崩瓦解。
只留下耳畔兩道純淨的、全心替對方著想的溫柔聲線。
──妳願意拯救我的女朋友嗎?
──一秒也好,親愛的,如果你曾對我動心??能不能伸手,將我拉出深淵呢?
蕈狀雲的邊緣被折射的日光染上淡淡的金黃色,餘光在威爾森臉上搖曳,我瞧不見他的表情,是誤判情勢的懊惱,還是詭計被識破的憤怒?無論是哪一種,其中必定包含了對戀人那句沒說出口的抱歉。
看來自己誤打誤撞地,幫兩位幻影完成了不得的心願呢。
我鬆開分劍的力量,讓自己克服重力與空氣阻力衝向破口,可以的,我做得到,燃盡劍上的魔力,超越威爾森向下阻撓的速度,脫離這座禁錮人心的罪惡淵藪。
目標近在眼前,前方是沒有盡頭的漆黑,但緊接漆黑而來的,將會是洋溢著真正的陽光與人類氣息,令人心安的現實世界。
因此我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其中。
「謝謝妳,影。」
在虛空崩毀以前,我依稀看見少年強尼對我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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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會有一篇正式的後記出來。
謝謝一路陪伴這部作品走到最後的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