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的分岔路
#09
開什麼玩笑?
我掄起拳頭,指甲掐入掌心,驟然的痛覺將不安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直衝腦門的憤怒。
殺死席娜,等同宣告聯盟作戰失敗,也與我的初衷背道而馳。
方才誓言不讓任何人為自己喪命,所謂任何人,理所當然包括席娜在內。
「不過是一具機器人罷了,與屍體沒有區別。」
一陣暈眩,催眠式的語音再度侵略我的腦海。
「當然有!聯盟要救的是活人!」我咬牙低吼,瞪著威爾森的目光彷彿要噴出火來,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視他為欲除之而後快的死敵。
太荒謬了,為了阻止聯盟得手,虛空之主竟然不擇手段唆使我撕票,席娜在他眼裡,只是實驗完即丟的垃圾嗎?
甚至比垃圾還不如。
黑髮少女空洞的瞳仁裡佈滿血絲,顫抖的雙唇不停發射沒有盡頭的紫光,像在宣洩著什麼,又像在傳遞無法解讀的求救訊號。
「救我?救?救?我?」
她在掙扎,她想停下來,想終結這可怕的夢魘,不願失控地活得像頭野獸,她的不死之身,無疑是對自己最嚴厲的酷刑。
巨蠍的攻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趨緩,讓我的預判有了更高的容錯空間,挑不斷的紅絲線,中央仍有洪流般的魔法通過,顯然威爾森也想甩掉這塊燙手山芋。
──儀式一旦開始,就無法以外力使其終止。
某部分他確實說對了:現況已惡化到誰都無法阻止,就算動手破壞席娜的核心處理器,也無法保證她能重獲自由。
何況我根本不可能動手。
「要我殺掉席娜,絕對不可能!」我怒視黑影:「我們一定會帶著完好無缺的她離開虛空。」
「看來聯盟不過是些愚蠢的烏合之眾罷了。」嘲諷由四面八方傳來。
「再愚蠢,我們也不會像黑巫師一樣濫殺無辜!」
嘴上反駁,我的動作絲毫沒有遲滯,俐落地穿梭在巨蠍的攻擊縫隙中,劍鋒始終保持在紅線兩尺之內,分劍灑落,在紅線上敲奏出無聲的旋律,人都有破綻,何況區區絲線?只要維持這個狀態,很快就能找到正確的施力點。
就是那裡,整條線最脆弱的重心,在接近席娜喉頭約五分之三處,受力傾斜的角度比其他單點來得尖銳,六劍齊發,這一擊使上了十成力,終於,絲線如我所願斷成兩截。
下一秒,席娜失重墜落。
我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卻沒料到此消彼長,威爾森的魔力也同時恢復了,蠍尾橫掃而至,毒針距離我的鼻尖不到五公分??
金光一閃,有個鬆軟之物吸附到背脊,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飛,仰頭瞧見上空那張凝重的臉,是艾希莉!她及時趕到,以魔法繩索勾住我,卻沒能同時抓住鬆手滑落的席娜。
「不,席娜──」
「她不會死,威爾森會把那條線接回來,再灌她三天三夜的黑魔法。」艾希莉對我的作法似乎頗有微詞:「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閒工夫管別人死活?」
席娜才不是別人,她是我們必須保護的人質,她的死活對聯盟至關重要??我承認今天確實是自己太躁進了,但這樣冷酷的說法,對席娜和我都不公平。
我俯身向下,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接著攤平四肢,不再催動魔力御劍,把身體全然託付給艾希莉,我相信她會帶著我安全返回營地,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像串聯彼此的繩索一樣遙遠。
越接近營區,我的心情越不平靜。
我雙腳一著地,便焦急地四處尋找伊璇,幾乎把兩座營帳都翻過了一遍,尋不著掛念的人影,我頓時慌了手腳,哪裡曉得伊璇也同樣在擔心我,反應比我還誇張。
她從我背後飛奔過來,緊緊環抱著我,一刻也不肯鬆開。
「影姊,妳有沒有受傷?啊我忘記不該撲這麼大力的。」
「本來沒事的,被妳嚇得魂都去了一半。」我忍不住彈一下她的額頭:「倒是妳,給艾希莉好好檢查過沒有?」
「有啦有啦。」伊璇敷衍地噘起嘴,我忽然覺得抗拒艾希莉的她有點可愛。
見她還有精神跟我拌嘴,我暫時放下了心中的巨石,看來祭司們的魔法不具毒屬性,若他們與時間神殿有關,應該是光屬性來著?
「後來您還有再碰到那招嗎?」柯爾特靠了過來:「這回又出現哪些幻影?」
「哪招?」我愣了幾秒,才領悟他所指的是虛空洗腦術,今天的第二層虛空靜得出奇,萬籟俱寂,連大自然的聲響都未曾盈耳,與外頭亂鬥的場面大相逕庭。
一切順遂的超乎常理,但我有預感,虛空之主不會因為短暫受挫,就放棄籌劃已久的洗腦大業,他想藉我的劍摧毀席娜的理由又是什麼?
我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右手無意識地用鐵鏟撥弄營火,營火嗶剝地燃燒正熾烈,我的思緒彷彿也跟著火花直衝天際,躍入深不見底的黑夜中。
「妳好,影小姐,冒昧打擾。」低沉而富有磁性的雄性嗓音。
我轉頭,盯著這位在我身旁坐下的不速之客,脫口而出:「強尼?」
「嗯,是我。」青年以溫柔的目光回望:「有些事不明白,想請教妳。」
強尼的裝扮與前幾次無異,教科書不離身,他輕推那副卡其色半框眼鏡,鏡面在月光照耀下泛著淡淡的銀光。
我將視線投向營帳,裡頭傳出伊璇和柯爾特的陣陣嬉鬧聲,他們正在爭辯要做什麼料理慰勞辛苦的隊長,聲音雖不響亮,傳到耳裡卻十分清晰。
我十分篤定,此刻自己仍身處第一層虛空。
──但強尼為何出現在這裡?又為何會知曉我的姓名?
我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那粗糙而厚實的觸感,使眼前之人的形象更鮮明,強尼沒有甩開,臉上依舊保持著紳士般迷人的笑靨。
我想起白衣女:「關於你的請託──」
「啊!」青年修長的眉毛微微抽動,語氣隨即回歸平淡:「都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請別放在心上。」
「我的女神,至今依然是等待被吻醒的睡美人。」強尼歛眉,霓虹般迷濛的瞳霎時交織成一團混沌:「比起這個,我更在意妳現在要拯救的人,那名機??女孩。」中間停頓了幾秒,似在挑選適當的用詞。
「席娜.霍華德。」
在第二層以外的地方碰見強尼,已是如夢似幻的奇遇,此刻聽聞他知曉我的救援對象,我反而沒有那麼震驚了。
「該怎麼說呢??她和妳是什麼關係,有哪一點值得妳拚死拯救?」
我愣住了,沒料到他會這麼問,這種問法頗有艾希莉的犀利風格,但青年話中不帶一絲咄咄逼人的質疑,反倒充滿求知若渴的熱切。
他是真心想知道答案。
我把奉命前來救人的原委告訴強尼,席娜這位未知魔力乘載上限的機器人,如同一把弊多於利的雙面刃,她的魔力無論是為黑巫師軍團所用,抑或在現世引爆負面效應,皆非聯盟所樂見,聯盟正設法在局面無法收拾以前,將她從黑巫師手中拯救出來,而我是聯盟的戰士,理應一肩扛起這樣的重任。
強尼饒富興味地注視著我,似乎明白我還有後話。
「我在黑暗中聽見了她渺小的心願,她想成為人類,憑自己的意志而活。」
「就這樣,足夠讓妳賭上一切去救她?」他瞪大雙眼,臉部肌肉首次有了明顯的變化。
「是的。」
「若妳認為自己的生命與機器人等值,何不乾脆去死一死呢?」
伴隨著惡毒的唾罵,眼前之人開始扭曲、變形,恍惚間,四周的光芒迅速消散,黑暗如同漩渦般席捲而來,一晃眼,強尼早已消失無蹤。
緊接著,在五尺外的天空,出現了一名披著白袍的男人,白袍外罩著一層黑色的披肩,彷彿黑,才是最與他相容的代表色,他的五官神似強尼,稜角分明的輪廓、結實魁梧的身型,散發出更加成熟的韻味。
白皙的手指抵著眼鏡框面,魔導書已經攤開,懸浮男人身側緩緩翻頁,書封上的蠍與他額上的菱形圖騰都在閃爍,與此同時,我感受到了黑魔法帶來的強烈壓迫感。
「你是誰?」我的長劍已出鞘。
男人冷笑,目光裡的狎昵輕浮的令我作嘔:「妳不是剛才還親暱地呼喚我的名字嗎?親愛的影。」
我瞇起眼,瞬間明白了男人的身分。
「你,是虛空之主──強尼.威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