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亞歷克斯真實身分為諶恩的男人回到故鄉,一處他隨時可能被怨靈襲擊的土地,更遍布著他的受害者,有還活著的定時炸彈,更多是早已化為骨灰或屍體的紀念碑,諶恩鎖定的目標大部分是女人,但也有少數是被他特別放在心上的男人。
諶恩深深吸了一口機場沉悶的空氣,走出室外招了輛計程車,請司機直接將他載到嘉義,療養院位置相當偏僻,看來楊教授沒多少存款,以收費程度來說待遇還不錯,還是單人房,遠親算仁至義盡了,燕臨也出了點錢,更不定時來探望老人,畢竟那是他最重要的靈異導師。
諶恩暢行無阻進入楊教授的病房,預期會看見一個精神昏聵的老人,意外地,楊教授半躺在病床上,目光矍鑠望著不速之客。
與他控制的鈴鐺傳回的情報不符,哪兒出差錯呢?或許是迴光返照?
「老師,好久不見。」諶恩姑且戴上過去的助手面具。
「省省吧!沒想到你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楊教授身上已毫無當初對這個研究助手的任何熱情好感,只剩下無盡的冷漠。
「你什麼時候懷疑我的?」他只好不演了。
「燕臨一個人睡在我租屋處沙發上,堅持昨晚有第二個人在,現場沒有任何證據支持他的想法,管理員和住戶都說沒外人進入公寓,乍聽只是夢話,後來他也認為自己在做夢。但首先,燕臨這孩子就不會做出沒事睡別人家沙發這種漏洞大開的行為,更可能有個熟識之人讓他放下防備引對方進入我的住處,然後趁機襲擊他,令他失去意識。」
「問題來了,我和燕臨都認識且能讓他放心開門的對象是誰呢?只有你啊!亞歷克斯,但你為何要隱瞞行蹤?加上燕臨疑似有被下藥跡象,按照你的聰明才智,使用複合藥物加上其他手段肯定能讓燕臨沉睡超過能檢驗出來的代謝時間,他看起來沒受到外力傷害,按照我們討論過的學術議題,加上我熟悉的某個犯罪案件,最有可能就是催眠了。」老人一口氣說完喘了好幾下才平復呼吸。
「你沒告訴他嗎?」諶恩問。
「沒證據加上跡象薄弱,貿然提出懷疑只會破壞我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關係,我也有不方便解釋太明白的依據。當然,一切可能只是老人家的被害妄想,直到你在這時候出現,你想知道什麼?亞歷克斯,或者我該說諶恩?」楊教授單刀直入點出西裝男子真面目。
「教授和易小隊長是朋友這件事也讓很我意外,我的確是在調查易小隊長這個人才意外發現教授你這個寶藏,我以為你對他的案件沒興趣。」
「的確如此,研究方向不同。比起鬼魂,妖怪才是我的本命。」楊教授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分?」諶恩又問。當時他確定楊教授的確沒發現也相當信任自己。
「人際關係,就跟指紋鑑定一樣,你符合一定數量的重合點了,睚眥必報不是連環殺手的好素質,你如果不用溺水女屍去挑釁老易,他的手下就不會找燕臨麻煩,燕臨也不會因此注意到諶恩的案件,我便不需要跟他一起查,把他從自我催眠的危險實驗中拉回來,這中間當然會出現許多聯想。」楊教授撇了撇嘴,只差沒說是你活該自找麻煩。「最關鍵的是,我把自己關在這裡,任何接近我的人,哪怕是老易還是燕臨,只要有任何違和感我一樣懷疑,何況你只是亞歷克斯。」
「像蜘蛛一樣,真是厲害,我學到教訓了,」諶恩說,但他隨手就能揮破這脆弱的蛛網。
「你若企圖對我動用暴力,我這把老骨頭認真掙扎反抗還是能弄到你的DNA證據。」老人補充一句。
「不是我動手,我也不想親手傷害認真追隨過一陣子的老師,教授,我真心尊敬您。但是,您知道我是誰了,而且會用最快方式通知我的老對手,他的人脈說實話挺麻煩。」諶恩抽出手帕拿起楊教授的手機,彎腰放在地上,老人來不及也無力阻止,只見高壯西裝男子幾腳就踩碎手機,抽回手帕,將碎片踢入床底。
楊教授則發現門外站著一個人,從窗口看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看護,此刻卻像貼上符的殭屍般靜止不動。
「離開這麼久的時間,還能操縱我身邊看護,看來你也不是普通人類,怎麼,不敢承認自己是個『神祕案例』嗎?科技大國對超能力者研究還很落後,科學和宗教的雙重迷信造成只有少數人關注這個命題,當然研究方式和觀點就不容易進步。只要放血後往血管注入塑化劑就能做成像火鍋肉片的人體切片,一層層拉出來觀賞,但腦部會另外泡玻璃罐存放。聽起來很粗暴?我不是在嚇唬你,標本工藝在十九世紀就相當成熟,二十世紀時出現不少創新方法。只是人類異常個案相關研究重鎮不在臺灣而已。然後,我喜歡妖怪,對超能力者沒興趣,就婉拒對方的聘書了。」楊教授輕描淡寫地說,完全不像情報裡描述的失智躁狂。
「教授您用了『也』字。我很好奇你的故事,我們之間沒必要走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你只需告訴我為何狂熱研究傳說生物的動機,肯定源自某種真實經驗吧?我要那個例子,以及你到底告訴燕臨哪些情報?我可以幫你忘記煩惱,快樂地度過晚年。」諶恩用溫柔語氣誘惑道。
「你敢抓住我的手嗎,咱們比拚一下?」老人半躺在床上靠著抬起的床墊與枕頭,卻露出得意的微笑。
諶恩遲疑了。
「你一直想控制我,好不容易等到我衰弱退化,我可是給你機會嘗試了。」
「不。」諶恩後退一步。
一開始他的確打算催眠控制楊教授,好好審問一番,才會在離開臺灣前在楊教授身邊布線。然而,賭命和那群附身惡鬼小心翼翼往來後,諶恩總算對靈異之物的危險程度產生實質理解。他必須更加謹慎,超能力是最後的底牌,他對自身能力還有許多不明白之處,但世界上有些超自然法則是共通的,比如「碰觸」就是一種建立通路的方式。
楊教授剛剛就證明他不是純理論派的嘴砲學者而已,萬一他也是個擅長隱藏祕密的能力者,或者他身上有某種神祕力量能破壞諶恩的超能力,改變讓他不受鬼魂影響的體質……
犯不著冒這個險,諶恩很清楚他目前最想要也最實用的是附身能力與相關知識,太過貪心可能全盤皆空。楊教授既然不像他以為的好控制,今日只能當作見見最後一面了。
「亞歷克斯,你相信詛咒嗎?」楊教授故意不喊他的真名,而是諶恩偽裝成研究助手時使用的稱呼,彷彿兩人還是當年的普通師生關係。
「顯然我還好端端的。」諶恩面對只能躺在床上連起身尖叫逃跑都辦不到的老人,忍不住勾起傲慢的笑容。
「詛咒這種存在,有效時間不只一生一世,也不需要超能力或神祕儀式,只要願望夠強烈,任何一個人都辦得到,這是我研究多年來少數能確認的結論,但也沒別人可分享了,就送給你吧!」老人似乎毫不可惜,明知諶恩殺人如麻,還是給了他一個忠告,或許是他知道諶恩這類精神變態人格受不了乖乖聽話,反而會故意觸犯禁忌,主動跳坑。「別沾染詛咒,也別輕易碰觸遭詛咒之人,否則,你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例如你嗎?教授。」
「你的能量顏色變了,變得更混濁暗紅,我看得到,僅此而已。另外,我得到的不是詛咒,而是個禮物。」楊教授虛弱地笑了笑,肉體的病痛衰敗如此明顯。
「所以你第一眼就知道我不是普通人?燕臨也是這樣被你看中的?」諶恩感覺後腦某處抽痛了一下,他不喜歡聽見這句話的本能反應,令他毛骨悚然,但諶恩很確定最後能優雅地走出這間療養院的人是他,弱肉強食法則決定一切。
「你想事情的角度還是太過簡單,老頭子活得夠久了,不差少點時間。但這類髒事做多了,不是人的東西看你就不會像看大多數人類一樣,你總不會以為除了你以外大家都是善人?但你在異類眼中還是會愈來愈醒目,到底會變得多好玩呢?這個你就親身去體驗吧!」楊教授蒼老但異常清晰的聲音挾帶一絲惡意。
「無論你說再多大道理,我都沒打算讓你有機會報警,教授,很遺憾。」既然無法催眠楊教授,諶恩停留得愈久風險就愈高,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留楊教授活口,他拿回監聽器材塞進口袋,頭也不回走出病房。
「無所謂了,隨便。」背後飄來老人的遺言,看護眼神呆滯走進房間,拿出了針筒。
白跑一趟,還增加曝露風險。諶恩咬牙不自覺加重步伐。
進來時他已經沿途催眠幾個不得已打照面的員工或探親民眾,做好當日沒有探望者的假口供,也讓看護提前破壞監視鏡頭,就算楊教授的死亡變成刑事案件,替死鬼早就準備好了,他為了今天做足準備。
諶恩是真的可惜,沒能得到楊教授和燕臨合作這五年對段玉梅的調查進展,段玉龍肯定也極想知道這類情報,本該會是很好的備用交易籌碼,段玉梅魂魄變成什麼樣子,她綁架的男女是否還活著?又被藏在何處?這個女巫手段到底高到何種程度,竟能毫不在乎地自殺?
楊教授大腦裡的祕密就這樣消失真是太過浪費,只要有足夠可靠的線索,楊教授和燕臨能力不足,不代表諶恩找不到段玉梅的「寶藏」。
沒看到燕臨傻傻追著空氣跑的復仇目標,諶恩只花三年就找到了,但他和段玉龍混了兩年,還是沒得到惡鬼首領全部信任,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他們倒是已經展開擴大勢力的合作項目,也算同一條船上的重要同夥了。
關鍵鑰匙肯定藏在臺灣某處,不過現在紐約才是諶恩的安全據點,無論外表或身分資料,他在這座島嶼上已經是個徹底的異鄉人,單獨行動沒什麼,若接近有特殊關係的人卻很容易被盯上,比如被警察懷疑是段玉梅案中綁架殺人共犯的燕臨。
諶恩只知道,楊教授的死肯定會帶給自己許多樂趣,因為這個打擊能一次讓兩個他在意的目標非常痛苦。
※※※
「喂?小王嗎?」
正被海量詐騙案搞得暈頭轉向的王伏羲冷不防接到易小隊長的電話。
「是。老大你怎麼突然打來了?」
「我先跟局長聊過了,聽說你最近很忙,想不想放假出去走走?」
「您就直說來意吧!我真的快累死了。」想?怎麼不想?哪怕能擠出半天時間,王伏羲都恨不得飛去燕臨定居的舊公寓調查,奈何他連回家洗澡的時間都欠奉,只能帶換洗衣物在分局解決盥洗問題,髒衣服直接靠附近的投幣式自動洗衣店清洗再利用。
既然燕臨幹著類似偵探的工作,確認最近有無出現疑似委託人的陌生人物當然是重點,但轉去當管區的李漢昇肯定沒這麼做,他覺得燕臨編個回老家的藉口,管理員當然不會追問,查不出更多直接放棄,李漢昇又不是刑警,不想被戴上擾民的帽子遭投訴。
王伏羲隨便就能分析出李漢昇的心態,不過李漢昇不懂燕臨真實危險性,也無法理解王伏羲這些年死盯這個嫌疑人的複雜想法,但王伏羲沒給李漢昇任何好處,對方肯順手幫點忙,王伏羲已經夠感謝了,只恨自己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我替你向教授打聽燕臨的八卦呀!不然你這笨蛋要查到民國幾年?從我們最後一次聊天,感覺他是真的老了,精神不太好,有點語無倫次,不過仍舊誇燕臨是他最自豪的學生。」
「噢,呃,謝謝老大。」但王伏羲還是不會因為這樣就放下對燕臨的懷疑,誰都知道楊教授對怪力亂神著迷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當然偏心會陪他一起瘋的燕臨。
「但我聯繫教授親戚,他們都表示教授情況穩定,療養院也這麼說,口徑一致得讓人害怕。既然這樣繼民怎會完全不回我訊息?如果說他健康惡化了,我還不會覺得奇怪,畢竟人老了又有糖尿病,我至少來得及趕去看看他!」易小隊長不經意在對話中直呼楊教授本名,王伏羲敏銳的刑警直覺立刻感受到兩人間的深遠情誼以及易小隊長非常在意這個疑點,連王伏羲聽完描述後都立刻冒出不祥的感覺。
「你懷疑是那個人……」
「噓,你知我知就好。別說我有被害妄想癥,誰都有可能變成他的耳目。反正療養院也在嘉義,你去探望文鎮,恭喜他升官,就當同期遲來的義氣總不是壞事,想端好刑警這碗飯,建議你朋友愈多愈好,然後順便繞去那間療養院看看怎樣?」
「嘉義不小欸,老大。」王伏羲猛然意識到,他從小到大竟然一次也沒去過那處縣市,小時候是家庭旅遊都剛好避開,二技畢業當完兵後跑去考警察就一路釘在轄區裡,難得一個人當背包客出門玩也是選外島。嘉義嗎?只知離開主要商業區和人口稠密區後沒有交通工具寸步難行,聽不久前才去探望前同事的李漢昇說過,嘉義很多鄉下地區路上真的很荒涼。
「只跑兩個點,坐夜車當天來回時間夠啦!我替你跟局長說情了,他也怕你忙出病,打算撥人手給你,你就當調整狀態。」
易小隊長都說到這地步,王伏羲當然只能應允,何況他的確擔心老教授情況,特地走一趟不算什麼。
儘管楊教授挺燕臨,奇妙的是王伏羲並不反感或懷疑那位落魄又怪異的知識份子,反而因為易小隊長的關係起始就對楊教授帶有基本信任,只是無法理解那種狂熱古怪的興趣,以及孤僻半輩子到最後友人手機失聯只能透過詢問遠親他在療養院近況依然不悔的不羈人生。
關係鏈從楊教授到燕臨間就形成矛盾了,到底那個男人有罪抑或無罪?在找到決定性證據前,王伏羲也只能任由這份矛盾繼續存在,畢竟楊教授對他而言並非重要到能為他人擔保的存在,他最信任的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