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講道集會是每個禮拜四凌晨,不是禮拜三。
過了午夜後的深夜,埃朗姆師兄和寢室值勤的助教換班。趁著夜色深重,露西法穿上外套,抓緊助教們交接的機會,悄悄滑出門縫。
不被人發(fā)現(xiàn)混出寢室,對於露西法易於反掌。他會在夜間陪伴恐慌的同學(xué),和他們同臥直到入眠,再前往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身邊。每晚他都流連在不同寢區(qū),助教們也不會限制他的行動。因此即使從眾人視野消失,大家只會以為他去了另一床區(qū)、陪伴下一個人,沒有任何人會感到奇怪。
埃朗姆站在花園裡等他,手中抱了一條能抵禦寒冷的灰色毛毯。露西法沒有想到凌晨能那麼冷,白天很夠用的外套完全無濟於事。略帶腥味的毛毯落在露西法肩上,稍稍隔絕了刺骨的寒意,使他感激萬分。
新師兄帶領(lǐng)他來到講道的場所,位於新樣本被禁止進入的區(qū)域。蕭索的建築一片荒廢,看上去頗有秘密集會的感覺。以前在露西法的家鄉(xiāng),偶爾需舉行避開外人耳目的集會,父親也會在地下室點起蠟燭,讓大家趁著夜色隱蔽地進入。
他這麼想著,跟隨埃朗姆的腳步入內(nèi),才發(fā)現(xiàn)內(nèi)部的氣氛截然不同。社室用矮櫃隔成數(shù)區(qū),淺草與黃綠的牆壁反射著暖光;腳下是架高的木頭地板,下上都塞了填料和厚毯,能席地而坐而不受嚴寒困凍。小窗以巧妙的角度面向外頭,保持了室內(nèi)對外的遮蔽性,卻能夠最大限度迎接皎潔的月光。小小的社室溫馨而隱蔽,就像是暴風(fēng)雨中的庇護所,為旅人遮去風(fēng)雨侵襲。
書架存放著幾本典籍,大部分都是手抄本,以精緻細心的羊毛線縫起。縫線在書背上連成筆直的線條,從頭到尾的粗細一致,若不是留有點墨的痕跡,他幾乎都要以為是機器裝的。埃朗姆師兄讓他自便,之後便來到有矮桌的角落,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典籍,就著稀薄的月光抄寫起來。
乍到初來,他不熟悉規(guī)矩,因此決定坐在書架旁等候。過了不久,老師和尼可拉斯師兄先後抵達,和他們合十問候。然後,露西法的集會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老師的集會活動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
即使事先知道,古典尼古尼奧里亞教派和新典教派在行動的理解上有極劇差異,但是眼前見到的遠超他的想像。
露西法認知中的集會,首先會分享這幾日的所行,端正本心,指正自我,聆聽闍里亞或正行者的意見(端看集會是由誰主持)。然後參眾們一齊祈禱,歌舞或祭拜,向天地的恩典獻上感謝。接下來,就會進入講道的環(huán)節(jié)。而若是師徒間私密的集會,此時會參雜對修練的指導(dǎo)。一言蔽之,集會是大家洗滌自我、汰舊換新的重要儀式,尼古尼奧里亞新典信徒最期盼的活動。
──講道,自然是有的。和所有尼古尼奧里亞教派一樣,喜歡將故事作為載體。老師會為他們邊講故事釋義,但講至憨處會放聲歌唱,歌詞還是以古語和詩文隨機組成,隨興至極。
──研讀經(jīng)典……也是有的,但,如字面意義,是名副其實地「研」究怎麼「讀」。老師會愜意地坐在角落,用純正的極東古語朗誦典籍,袖子下的指尖隨時變幻,捏起不同的手印,倚桌的坐姿看似隨意,實則是精心塑造的形體。雋朗的聲音富含磁性,迴盪在隔音良好的房間,令胸口撩起麻癢的震動。
尼可拉斯坐在下方抄寫,充分地體現(xiàn)出非人類的優(yōu)勢。師兄左右開弓,一次抄兩本,優(yōu)美的字跡像奔湍的瀑布自筆尖洩出。根據(jù)師兄自述,因為他自幼喜歡草書,但是工作很忙;所以能趁著為老師謄寫典籍,學(xué)習(xí)、工作又兼顧練字,令他非常滿意。
下一站接手對象是埃朗姆師兄。每當(dāng)新的篇章和典籍完成,埃朗姆便會捧起來朗誦。但是,老師只糾正師兄的發(fā)音,從不主動為其釋義。埃朗姆師兄顯然也沒有探究的興趣,念完就扔。而不知為何,此時尼可拉斯師兄就會在一旁羨慕地看,彷彿恨不得被糾正的是自己。
──至於祈禱,應(yīng)該,也是有的,只是無法預(yù)知何時何地。
某次露西法最後一名,踏入會室時,埃朗姆師兄在抄祭禱文,尼可拉斯師兄亦埋頭振筆,老師獨自在一隅翻書,讀得津津有味。對於尼可拉斯在寫什麼練字,老師顯然比露西法還好奇,放下書本、打了聲招呼之後,男人便一寸寸挪向尼可拉斯的座位。
尼可拉斯師兄放下鋼筆,大方地把紙向前一推。老師兩眼放光,隨即快樂地驚呼:「尼可,今天是孛比·維恩的心情嗎?喔,野馬與野薑花,高貴的你將我的愛引頸──」
闍里亞毫無預(yù)兆地放聲歌唱。隔壁區(qū)跪坐的埃朗姆放下筆,開口和老師合聲,尼可拉斯則擊掌著打節(jié)拍、以敘事的口白穿插樂曲,整間集會室在眨眼之間化為音樂工作室。
但是,孛比?維恩似乎是一名詩人,筆下的作品是狂野情愛詩歌。
甚至已經(jīng)連典籍都不是了……
既然是讚揚愛與熱情之詩,動聽地歌唱也算是向天地祈禱了……吧?
早聽說古典教派信奉者不像新典奉持者,自由心證的成分遠大於規(guī)矩。但,這場面……似乎,也太自由了一點。
即便是難以理解的集會,露西法努力遵循教義,不對不理解的事情做出評判。除了每次都如脫疆野馬的展開,和不知何時會引爆的音樂熱情,老師的智慧總讓他震撼。集會的兩個半小時遠遠不夠用。他恨不得化身為貪婪的水蛭,吸附在老師上全日無休。
至於闍里亞對於修練的指導(dǎo),是唯一從集會缺席的環(huán)節(jié)。露西法原本就操持著由正行引領(lǐng)入門的修練,老師只讓他持續(xù)即可。
尼可拉斯會在十二點半後才到來,埃朗姆總會在三點準(zhǔn)時離去。他大膽猜想,十二點半前和三點後發(fā)生的事,才是兩名師兄主要的修行。
園區(qū)的生活逐漸安定,他在夜間的時間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