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羆酋子此時已經回到前山。
他盤坐在公共地界,支著臉頰等待,直到遠遠地出現三個身影。
巡邏的熊羆小隊朝著他走來,按照他推算的時間分毫不差。腳旁邊就是熊羆領地與公共地界的分界線。熊羆的鼻子靈敏,畢斯卡沒有隱藏自己的氣味,也沒有要躲避的意思,大家早就發現他的存在。三位戰士俱面色不善,警戒地瞪著他。
為首的戰士一身潔白,只有四隻腳掌周圍染了深棕。身後的兩隻熊羆一隻毛色純白,一隻渾身棕灰。等熟悉的身影走到近前,畢斯卡緩緩站起,舒展了一下酸澀的肩背。
巡邏隊立即如臨大敵,擺出戒備的姿勢齜起牙來。
畢斯卡若無旁人地踏進地界,來到隊伍面前:「我要找首領。」
為首的巡邏大聲嘶吼威嚇:「出去!」
「畢斯卡,首領說得很清楚,你已經被放逐了,無權踏上領地。請你離開。」
棕毛的熊羆對畢斯卡頗為忌憚,爪尖鉗地,謹慎地警告。然而畢斯卡完全沒打算聽他們說話,自顧自地覆述一遍請求:「我要見首領。你們能幫我喊他過來嗎?不能的話我就自己進去找。」
為首的戰士皺起眉頭,和夥伴們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顯得非常糾結。
「你一定要這樣?往日的情誼你真的半點也不顧了嗎?我們第一天加入巡邏的行列,要做的事情就是和你結仇?」
面對昔日的夥伴,青俊們心情複雜。雖然以異類為恥,記恨著畢斯卡以前的作為,但是聽說他被放逐也不太好受。
「既然不幫,那就不要說廢話。」畢斯卡伸出無傷的右手,招了兩下:「白白玷汙了戰士的交流。」
富含挑釁的動作激得三位巡邏雙眼發紅,怒吼著朝他衝上來。一陣交鋒之後,畢斯卡推開昏迷的年輕族人,扔在隊長身旁,甩甩疼痛的右手舒緩。
「我知道今天是你們第一天巡邏,你們的動向我全都知道。就是知道,才特意今天來的,因為年長的戰士我未必打得過。嗯,老二說得對,我好像學壞了。」
他對著自己的拳頭自言自語了一陣,接著望向唯一還站著的棕毛族人問道:「現在可以去通傳了嗎?我很樂意把你也放倒,但那樣就沒人幫我喊首領出來了。」
小棕熊焦躁地來回踱步,找不到得以進攻的破綻,也明白自己打不過畢斯卡。他憤怒大吼,刨著草地焦慮地質問:「你明明是我們之中最強的,為什麼還整天做這種事?之前也是!要不是你去找長老麻煩,我們的羈絆現在還好好的!領著我們巡領的應該是你才對!」
畢斯卡攤開雙手,無所謂地說:「只有武力強有什麼用?還不是被放逐了。」
「那還不是你硬要整那些事情……」
棕毛對他的說法很不服氣,卻又想不出反駁。畢斯卡一副「誰奈我何」的模樣聳肩,氣得棕熊又哼嗤一聲。
「你執意要見首領,又想做什麼?明明在領地時都不肯聽首領的話。」
「你要是好奇,待會可以留下來旁觀。」
棕毛瞪著畢斯卡的拳頭,從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你,你要是能回來……我一定──」
「一定怎樣?」
「算了,沒什麼。」
小棕毛轉身灰溜溜地往領地內跑去。
熊羆首領很快出現,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幾位長老。大男孩環著胸口,冷眼看著他的父君走上前來,在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
熊羆首領連問候他都懶,畢斯卡也是一樣的心情。他二話不說,解下一樣東西扔到兩人之間的地上。
因為是虺民的饋贈,他很是珍重,出手時特意放輕力道。不足兩指寬的小皮袋劃了個圓弧拋物線,落上染露水的草葉,靜靜地躺著。
畢斯卡看著地面,拒絕與任何族人對視,悶著嗓音開口:「這是我打賭贏來的,說是次元袋,刀是裝在這裡面的。我沒有化境,也沒任何要化境的徵兆,也沒有接過任何人的『化境禮』。」
氣氛彷彿陷入了凝滯。
他的父君在地上坐下,不再有任何動靜。大家面面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時間就這麼一分一秒過去。
族人全都僵在開闊的草地上,被春日的寒風猛吹。聞訊而來的領民越來越多,聚集在長老們身後的一段距離,安靜又緊張地關注著事情的動向。最後,前排的大長老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來問道:
「酋子,你前天為什麼不說?」
「他一上來就動手,我要怎麼說?」畢斯卡冷笑著反問:「話是說給有耳的對象聽的。話都聽不懂的,說再多也沒用!」
大長老的熊掌摀住額頭,看起來頭疼得不得了。幾個人圍住首領,你一言我一句,哼哼吼吼地低聲勸告。
首領一言不發。
只花了一會功夫,大家便決定撤回畢斯卡的放逐令。既然一切都是誤會,便沒有放畢斯卡在外的理由。雖然首領始終保持著沉默,但這件事本就是首領有錯在先。長老會一致通過,不聽取解釋就無故放逐的情況,畢斯卡可以向首領追討補償。
「我的洞被打塌了。」畢斯卡說。
「你搬回去和首領住吧。」
難得又罕見地,一切就在首領一言不發的情況下敲定了。幾位長老決定完之後,轉身向其它的族人宣布他們的決議,接著帶領眾族人四下散了。現場只剩下畢斯卡與熊羆首領相對無言。
父子倆對峙了片刻,不約而同,扭頭往反方向同時離去。
畢斯卡回到後山,心情複雜,一路都低著腦袋。直到高大的寨牆掠過視線,寬闊的廣場在眼前開展,他才渾噩地發現自己又到了虺寨。
寨門開了個小縫,他失魂落魄之下擅自闖了進來,手中的次元袋被握得變形,捏出深深的指印。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畢斯卡回來了!」
他疑惑抬頭,後勤隊的眾人就聚在眼前。兩位長老和幾位常見的虺民一擁而上,用蛇尾攬住他的肩膀,雜七雜八地摸起他的頭。
「太好了,我還擔心你不會再來了。」
「做得很好喔!」
「好棒好棒。」
「辛苦你了!」
「有乖乖回家了呢。」
畢斯卡傻傻地立在原地,被羞澀佔據的嫩白臉龐一覽無遺。
西里昂撫開他額前的碎髮,關切地問:「和家人和好了嗎?」
大男孩看著眼前的諸多面孔,忽然間感到一絲委屈,悶在心底的控訴就這麼脫離掌控:「我和父君還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他不想跟我說話,我也不想理他。他們,他們寧願相信,我開了境,會去找外族,接受別人的化境禮。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他越說越氣,忽然間「哇」地哭了起來,搓著發紅的鼻頭,抽抽噎噎地問道:「我只是,想做的事情,和別人不太一樣,為什麼,大家都,不理解我!」
「你年紀輕輕就有想法,既是酋子,實力又強,在這個年紀提早化境也不奇怪呀。」
「那他們憑什麼誤會我?我不想被誤會,所以就真的說謊了。我太生氣了,對父君說謊了。可是我不後悔!我明明想什麼都會直說,從來沒隱瞞過,為什麼每次都這樣想我?他先誤會的,結果卻連句道歉也沒有!受夠了!我不想再忍他了!」
情緒爆發之下,思考變得斷斷續續。說了半天,畢斯卡就連自己在說什麼都聽不懂,周圍的虺民卻像是感同身受,不停「嗯、嗯」地附和,還一邊大力擺尾點頭,好像他說的是世間最厲害的道理。
大家將男孩圈在中間,好言安慰,紛紛出著主意。畢斯卡很快破涕為笑,心情好轉,情緒也穩定了下來。
他擦淨臉頰,不好意思地問:「大家怎麼知道我會來?」
「卡芙蘭很擔心你,特地去找地主問你的狀況呢。他平時可懶得出門了。」
「卡芙蘭長老……?」
「對啊,我們都擔心你只是圖個新鮮,玩膩了就再也不會來了。結果卡芙蘭說你很快就會回來,讓我們在這裡等你。」
「怎麼會!我是很認真地想要幫忙!」畢斯卡急急地澄清:「而且,就算大家最後決定不和我外交,至少畢方祭的部分我還是會好好完成的,只要大家願意讓我幫忙的話。」
「好好,那當然。我們現在知道啦。」
大哥哥大姐姐們揉起他的腦袋,笑嘻嘻地和他疊成一團,像摔角一樣捲在一起,滾成一座小山。
西里昂從混亂中爬出,咳了兩聲,拍拍手大聲宣布:「那麼!今天也鼓起幹勁工作吧!」
「誒──」
後勤組的哀嚎響徹大寨。
因為手受了傷,畢斯卡的工作效率慢上許多。長老們下手不留情地指使他往東往西,中間他抽空安慰了一陣激動地衝上來找他的莫羽,過了地獄般的上午。告別後勤隊之後,畢斯卡在朱紅的棧道上尋到獨自等著他的卡芙蘭。
警備隊長側臥在欄桿上,長長的尾巴纏繞著朽木,慵懶地睨他。
「我還以為你會要冷靜個三五十天才想通呢。」
「說實話,我更氣餒了。該說是更沒有希望了嗎……遇到老二,我以為她為我指了一條明路,踏上來才發現看不見盡頭。」
畢斯卡來到他的對面坐下,盤起雙腿,擺出一貫的思考姿勢:「連我這個素不相識的異族,你都願意為我做到這種事,虺寨卻還是默默無名。相比之下我還差得很遠。」
卡芙蘭在欄桿上撐起身子,面對畢斯卡敞開的胸膛水潤光滑:「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樣了。但你不同,畢斯卡,你還年輕,有很多時間思考該怎麼做。現在放棄就真的結束了。」
畢斯卡聞言疑惑地抬頭:「我沒有要放棄啊?」
「那就好。」卡芙蘭眨了眨眼,濃郁的睫毛在眼影上搧出殘影:「你回家的速度之快,我以為你打算對現實屈服了呢。」
「也不是。我最初的念想是讓族人幸福,離了族人就本末倒置了。你叫我想清楚,我想了一下,覺得沒必要為這種事情沒辦法回家,所以就先走了。」
畢斯卡撓了撓後腦杓,瞄了卡芙蘭一眼。一想到對面的長老為他做了不少,他卻連說都沒說一聲就直接跑掉,不禁愧疚地問:「我這樣是否太自私了?」
「不會吧,頂多是『剛好』的程度而已。」
卡芙蘭彎起眼睛,畢斯卡跟著咧嘴一笑,跳下柵欄,從次元袋掏出金柄黑刃的彎刀遞了過去。
「還有,這把刀得還給你才行。謝謝你借我賞玩。」
「送你了。」卡芙蘭懶懶地揮了揮手,示意他把刀收回去次元袋裡面。
「可是,我原本打賭贏來的只有次元袋。」
「這把彎刀有白矖加護,可以辟邪逐穢。我們的領民不少身懷詛咒,拿著這樣的東西只會害大家身體很痛,我才不需要。送給你更合適。」
畢斯卡有點感動,正想要道謝,忽然間想起莫羽的警告。
卡芙蘭對他這麼好,他卻無以回報,未來會不會再度被迫賣身?
「可是我沒有東西能回送給您。」
卡芙蘭歪向一邊,手掌摸著自己的尾巴尖,思索了一陣後說:「預約你的未來怎麼樣?」
畢斯卡害怕地後退了一步,惹得卡芙蘭哈哈大笑。
「我對你要做的事很有興趣,畢斯卡。不管你想幹什麼,給我在前排留個特等席。我的要求就只有這樣。」
「那樣的話,倒是沒問題。」
聽起來不像是有陷阱,應該沒問題吧?畢斯卡抓抓腦袋,不太確定地點頭,決定回頭再問問寒易天的意見。
卡芙蘭滿意地靠上欄桿,摸著下巴感嘆:「守護天地的神獸嗎?真好,我也曾經有過神獸夢。」
畢斯卡疑惑地看著他。虺民不就是神獸嗎?
「鎮守一方哪有這麼容易?」卡芙蘭洞悉他的疑惑,攤開臂膀,懶洋洋地問:「你有聽說過『蛇尾』嗎,畢斯卡?」
男孩搖了搖頭。
「『蛇尾』是對我們這種存在的蔑稱。你記住,這不是個好詞,從任何古老血脈口中說出來必是極致的侮辱,比問候部族的榮耀還要嚴重。」
高大的蛇男躍下欄桿,來到大男孩的身邊。沈甸甸的重量壓上畢斯卡的肩膀:「想知道的話,等你成年我就說給你聽。」
「真的嗎?」畢斯卡瞬間忘記擔憂,真正的歷史的誘惑大過其他一切:「一言為定!」
真好騙。卡芙蘭勾了勾他的肩膀,笑咪咪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