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112.暗箱之蟲(上)
「你們要記住，我們林家的人一直都維持著優良品行，每個人也有不錯的成就。不求有什麼大富大貴或是成為偉大的人物，但至少不要作奸犯科，要留下好的楷模給子子孫孫。」
這句話自有記憶以來林庚呈不知道聽過幾次，幾乎每次講的人都是父親，除了小學二年級時，因某次欺負班上女同學被班導一狀告到家裡來，遭到雙親斥責體罰後，從當時還健在的祖父那裡聽來。
他還記得那天天氣晴朗，午後天空蔚藍無雲，雖然是夏天，卻不會悶熱難耐，他正一個人在院子祖父所栽培的花園內穿梭遊玩，突然被對方溫柔的嗓音喚到身旁藤椅落坐；懵懵懂懂聽著祖父講些不太懂也不想聽的人際關係相處道理，又或是已經記不太清楚的一些往事，最後才像做完鋪陳的總結，祖父脫口而出這句意義深遠的話語。
那也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段話，儘管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也沒有印象深刻，直到日後換成父親對他與哥哥述說時才想起祖父的慈祥面容。
遺憾的是，隨著年歲增長在理解這番話的背後用意、意涵跟重要性，進一步讓其變成人生圭臬潛移默化入小小腦袋的時候，祖父習慣午後坐在院子藤椅悠閒乘涼的身影已成追憶。
那年，林庚呈十歲，而他的哥哥，林癸涀十二歲。
林庚呈是在就讀國中一年級後才隨雙親搬進市區，在此之前，兄弟兩人每天上下學通勤各由父母兩人依照工作區域的遠近分配接送，有時才會因一些臨時事務變成當天一人負責或是交換過來。
若要以獨處時間來看，林庚呈主要跟隨父親的時間較多，其兄林癸涀則是母親。
後來林父買下市區的房子搬離了林家祖厝，順便考量祖厝歷史久遠，加上祖母已屆高齡行動不便、失智退化，進一步安排其住進養護中心。
祖母於林庚呈即將升上國三的那年暑假隨丈夫仙逝，就此林家最上位的一代，即是包含林父在內的三位兄弟，隨後林庚呈的三位伯父便開始討論如何處理祖厝。
最終，四兄弟決議以土地劃分作為繼承方式，不過始終對要變更為何種使用目的還是以現有民宅保存沒有共識，因此祖厝很快就擱置了下來。這一擱置就又過了好幾年，實際上直到林庚呈父親離世後的他這一代接手仍保留原本的樣態，只因其他堂兄弟家中尚有健在的一家之主。
從這裡能看出林家遵循長幼有序、位階明確的家族結構，即便當時林庚呈祖母因為失智退化入住養護中心後，林家重大事務決議才轉移到四兄弟身上，其實在此之前，不管任何決定都會經過大家長，也是林庚呈祖父的首肯。
關於林家祖厝這件事如何處置，可說來得措手不及，因當時誰都沒料到林家的大家長會在冬夜裡突然在沉睡中離世，明明比起林庚呈的祖母，其還能走、能夠自行外出採買，應答思考上也沒有任何問題，醫院檢查報告亦顯示僅有部分肌肉關節等身體機能退化，沒想到會比自己的老伴先走一步。
這也讓林家祖厝在處理上的四兄弟意見幾年來一直處在難以整合跟達到共識的階段，直到林庚呈的祖母過世後才總算處理好。
雖說這塊包含林家祖厝在內的土地分成四等份，但實際上於兩老離開後，經常回去維護整理的僅有住在同縣市內的林庚呈大伯跟自己的父親。更精準來說，是作為四兄弟最小輩分的四弟，即林庚呈的父親這家人負責。只因其他兩位兄長居住地路途遙遠，輩分最大的那位又稱自己日理萬機。
久而久之，林父多少感到怨懟，然而，這樣的怨懟亦與林家的傳統，除了長幼輩分階級固化之外，遵循家族的優良傳統有關。
儘管當時林庚呈不過才國中生，林家上代的恩怨還是略知一二的，有時會透過父親或母親得知，又或者是從大自己兩歲的哥哥那裡聽來。
例如林家四兄弟其實有債務上的糾紛，以及待人處事上的態度被某方感到厭惡；明明到處借錢還是要開名車、替自己的兒子辦盛大婚禮，某位伯母很會斤斤計較，看不起林庚呈一家等等。這一眾「大人們」在孩子面前維持表面和諧，只是隨著年紀漸增，那些牽涉人性的暗黑秘密亦化成畫筆，逐漸染上林庚呈和林癸涀這對兄弟的漸灰色紙上。
實際上在此之前，祖父與祖母的「秘密」早已浸染林庚呈眼中，這對對自己疼愛有佳的隔代親人圖像上。
「他又在跟你說什麼？不要隨便聽他亂講！」
「你們不在的時候他都會跟我吵架。上次、上個月，他還從廚房拿菜刀作勢要砍我！但我講了都沒用，你爸媽根本不相信我！」
「就看誰的氣長，看誰先死！他敢罵你、打你？他真以為他可以永遠做這個家的皇帝？」
這是小學時，林庚呈與林癸涀趁著寒暑假回祖厝住下時，祖母私底下時常會跟他們悄聲的耳語。
或許也可稱它為「秘密」？
猶記得每當祖父與他們講完話後，祖母若見著或得知總會臉色大變，隨即便有如封建時代深怕議論官員慘遭清算的人民，將兩個孫子拉至角落，雙眼瞪如銅鈴、皺紋爬滿激動面容，用力開闔包覆泛黃牙齒的褐色唇瓣，道出諸如此類詛咒自己另一半死去的話語。
這樣的情況幾乎每次都會上演，也就是說，這對兄弟自有記憶以來就知道祖母對祖父的怨懟。
起初兩人還會對祖母宛若出現不同人格般的轉變感到詫異，久而久之便也司空見慣，主要有幾個原因所致。
首先是耳提面命的咒罵早聽到能夠倒背如流，其次是祖母即使每每咒罵，最後仍要兩個孫子保密，當作是自己的牢騷，最後則為某年林庚呈終於耐不住好奇，將此事詢問雙親後的反饋。
那個反饋即是──他們兩老都這樣幾十年了，要是想分開早就分開了。再說祖母所言也並非全然事實，年紀大了腦袋退化就會亂想東想西。
不難聽出就是要他們晚輩「聽聽就好」的打馬虎眼。
此事雙親也曾轉述給其他親戚，結果仍是大同小異。綜觀下來，不只反映孫子輩的多慮，似乎亦暗指祖母的大驚小怪跟言行上的荒謬。
據說，包含雙親在內的所有伯父伯母也不是沒處理過這件事，只是林庚呈還是明白的，儘管當時才小學三、四年級，他還是清楚這些長輩最後給出的那個答案是什麼意思。
就是請當事者忍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不管是人生還是親族關係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了。
沒錯，主要還是血濃於水的親族關係，同時述說著大家都不想讓家醜外揚，畢竟林家一直都有著優良傳統。
之所以林庚呈可以在這樣的年紀就明白那個答案的背後意涵，更確切的說──是感覺出來，主要還是他有過相似的親身經歷。
與其說是親身經歷，不如說一直都是現在進行式。
──在家中，雙親似乎比較包容跟袒護兄長的言行。
這正是林庚呈當時用來與祖母情事作對比的親身經歷，也是明白答案背後意涵的感覺。
也同時是他想起初次自祖父那裡聽到那句林家「優良傳統」，總結自身體驗，看見、聽見林家等事，祖母的秘密的整體收束。
沒錯，林家是優秀的大家族，不管是林家人所自我感到驕傲，還是故鄉的左鄰右舍都是這麼認為的，因此優良的傳統必須延續下去，因此父親也講出跟祖父一樣的那句話就是在提醒──自己跟哥哥也必須將這樣的精神化為具體實現傳承下去。
儘管人非聖賢，然而，若未有能夠凸顯出自身價值與才能的作為，很快就會連地位，乃至於話語權份量也會消失殆盡。
所以一直做小本成衣生意的父親才會被伯母看不起吧？
可悲的是，即便具備前述條件，不管是在家中、家族，抑或是到班級、公司，社會上，從一出生就背負的「原罪」，還是會讓他人輕易否定掉你努力建構的一切。
特別又是在這種極其講究美德、風骨，禮儀，東方文化所薰陶的社會氛圍之下。
講白了，這是個不容許犯錯跟懦弱的社會。
假如你又背負那份「原罪」的話，就彷彿連做對事情及反抗的權力都不配擁有，不，是擁有自己的人生、性命都像被施予的一種恩澤。
那份「原罪」，即是弱小。
因為你是孩子，所以弱小；因為你是學生，所以弱小；因為你是晚輩，所以弱小；因為你是妻子，所以弱小；因為妳是女人，所以弱小等等……
因為你能力未獲認可，不該強大；因為你口才笨拙，不該發言；因為你長相不帥不美，不該有選擇權；因為你成績不好，不該享有自己的興趣跟喜好；因為你不聽話，不該擁有自己的想法；因為你的身分，不該逾矩等等……
實際上，諸如此類以自身既有觀點、傳統思維、附和群體、大眾偏見給予的否定態度，都是依附在社會化外衣下，一種潛藏負面認定與膨脹自我，只管力壓他人，只倚重身分、立場、認知、色彩、輩分、聲音、文化的非理性隱諱暴力。
這樣的暴力不一定只有言語，舉凡排除異端或者是強化自我去傷害他人的表現都能涵蓋其中。
想想上述那些舉例的「不該」跟「所以」換成「就是」與「應該」是否有違和感？
而這樣的認定就如同後天強行安插進他人體內的侵犯跟罪過，或是重新提及對方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原罪，在傷口上灑鹽，加以批判到刀刀見骨。
正是因為你怎麼樣，所以你應該怎麼樣，無不表現出加害者不落人後、不願居下風，不顧一切都要貶低並打壓你，凸顯出你就是弱小，因此理所當然要接受苦難的病態封建思想。
這之中不也潛藏著加害者的自卑懦弱，只是這個社會不允許你表現出，不容許犯任何一點錯，那麼也就只能抓那些比自己弱小或是犯錯，更有可能是不願挑起紛爭的人，來更加大聲歌頌他們的「罪」，更甚者是不該也不願被公開的「秘密」。
林家的每個人都有秘密，即使是待自己溫柔慈祥的祖父也無法逃離混雜「風土民情」的大染缸。
只是林家人更崇尚家族整體的形象與榮光，更可說是不可犯錯及顯弱的大義，因為若主動挑起他人的把柄，自己的秘密遲早也會被搬到檯面上檢視，屆時身分、地位、話語權跟成就都將成為陪葬的代價，至此，背上無法抹滅的標籤。
所以林家人很有默契，也必須有默契，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興許能夠私底下議論，但就是萬萬不可把事情搬到當事人面前講。
試想，講了又有何用？不全然盡是傷害彼此情感、破壞家族和諧，最終又落人口舌嗎？
只要心照不宣，大家依舊能夠相敬如賓，各個歲月靜好、和樂融融。
祖母除了已經背負身為女性、妻子，如今又加上年老的原罪，每個人幾乎也都忙著生活，實在是不想再多耗費心神去管那些老生常談，當事人已經兩腳踏入棺材心心念念的瑣事了。
說難聽點就是這樣，而上面這些也不是林庚呈自己領悟的，僅是其雙親某一天脫口而出的話語。
那身為兒女的林庚呈又能怎樣呢？
他的確想要幫上祖母，可是他終究是弱小的一方，終究他也只能當個傾聽者，不過這倒也就夠了吧？父親也是這麼說的。
然後，祖母是否也算是如願以償了呢？任誰都沒想過祖父會先她一步離開了人世，但這又如何？這時的祖母早已被失智退化所苦，幾乎是所有兒孫都不記得了。
林庚呈還記得當時在祖父葬禮上伯父曾感嘆的一句話：「媽就連爸過世了也不知道吧？」
接著便是兩年後，祖母也跟上了她一生所痛恨，那個她口中會私下以言行家暴她的丈夫的腳步。
林家這一代的秘密就此被封入屬於上個時代的陳舊箱盒之中。
只是它就算鎖得再緊，仍會從縫隙洩出那蠱惑又致命的毒氣，可能就此或永遠像鬼魅般徘徊在林家人身邊。
其實它早就化成那句「優良傳統」的話語，詛咒著林家的世世代代，告誡著所有人不該弱小，應該強大。
可惜，優良傳統破除不了人人生來的原罪，倒不如說，它反而更加強調這份原罪，所以才造成接下來在林庚呈一家的悲劇。
也是在父親接下祖厝繼承權後，帶著全家回去整理的某一天，林庚呈才知道原來那間夾在主屋與大倉庫之間的小儲物室，它除了放置油漆、鋤草工具、籃球、鐵鎚等雜物之外，還有另外的用途。
原來它一直守護並緊鎖著林家人，不久後更是附身到林庚呈身上的「亡靈」。
「其實你奶奶還有我、伯父他們，都曾經被關到這裡面過，所以，你們要記住，我們林家的人一直都維持著優良品行，每個人也有不錯的成就。不求有什麼大富大貴或是成為偉大的人物，但至少不要作奸犯科，留下好的楷模給子子孫孫。」
這才是那一天再次出自父親，在林庚呈及林癸涀面前再次提及，關於林家「優良傳統」的完整語句。
基本上要是沒有犯錯，父親是不會主動對他們講出這句話的，就連當時的祖父也是一樣。
而那個祖父去世後若干年的午後，聽完儲物室秘密的林庚呈一邊面容驚詫的望著父親，同時眼角瞥見站在不遠處一道手拿除草鐮刀的纖瘦身影，那是蒼白臉龐被長髮覆蓋住，剛從祖父遺留的花園中忙完起身的母親。
不知為何，見到這一幕後，好像有某種東西像蟲般正在林庚呈的腦中搔癢蠕動著，恰似慢慢逼近的母親舉措。
他看著母親走來的影像因受西斜陽光照射下有些模糊，這年，林庚呈十五歲，而他的哥哥，林癸涀十七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