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出鞘的瞬間,莫宇帆的目光隨劍尖指向聖地的心臟。盈潤的池水映入眼簾,就像是受光幕吸引,驚人的某物和劍意一起飛了出去。凌厲的劍氣劃破空中,割開混濁的池水,伴隨墨般的黑影刺入湖底。
聖地的光罩應聲碎裂,奉獻池中心掀起驚濤。隨著水面發出熾盛的光芒,螢光與黑痕一齊捲入漩渦,被池水吞沒得不見蹤影。
莫宇帆心下一松,胸中的戾氣如堤坡洩洪,清得一乾二淨。
他被那炸裂般的舒適感受驚呆了,劍尖指地,動彈不得,胸口因急喘而起伏不定。淡淡的魔力在空中飄蕩,受到驚天一劍的衝擊捲起,下沉後碰到池面又再度被吞入,一絲絲化為小恆山鮮活的生命力。
聖地又恢復安寧與平靜。
他返劍歸鞘,與漫天的魔力一同沉澱,等到心情平復後才開口問道:「方才那是?」
他的魔力顯象後應是金色的,劍與符也俱是銀白色居多,這之前從未遇過黑色的痕跡。
難道是某種疾病的俱現化?
地主淡淡地說:「莫是尊駕的魔紋,無須在意。」
「大人,余沒有魔紋。魔紋需待問鼎尊位,受雷劫洗浴方得。」
「自是有的,魔紋凡阿翟爾人生而有之,自始至終都在,只是顯與不顯罷了。」
「竟是如此?」
第一次聽到這件事,而且還是從神獸口中聽聞,莫宇帆很是詫異。
「此乃某魔尊親口所述,吾且聽且聞,亦不甚了。或許待尊駕問鼎魔尊之位,屆時便知──」地主抖了抖雙翅:「倘若尊駕能活到那一刻。」
「謝大人高看,承您吉言。」
莫宇帆低頭回道,雖然他覺得這句祝福從地主口中說出來,聽起來不似吉言,比較像是隔岸觀火的惡言。小恆山之主常話中有話,意有所指,他已經習慣不去計較。
「照您所說,魔紋非只是魔族,而是阿翟爾人皆有之嗎?」
「然。若非如此,阿翟爾如何與天地共存?魔力為亞拉亞之本,森羅萬象之起源,阿翟爾純血無魔力者眾多,若無管道與自然接軌,豈非背於本源?離於天地者非傷即死,或游於生死循環之外,或為萬物眾生所排斥。此乃吾昔日舊識所言,純血阿翟爾人,自亞拉亞創立不久便穩居尊位,想來有幾分可信之度。」
金龍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尖銳的利齒在霧中隱隱若現。
「離於天地之外與忤逆傳承無異。下場尊駕應見識過了。」
莫宇帆看著自己的雙手,目光渙散。
「那麼沒有魔力觸覺的人類、牲畜又是如何?」
「無非受養而不自知罷了。」
「原來如此,受教。」
地主解除了奉獻池周圍的結界,轉頭問年輕的宗主:「尊駕好多了吧?」
「好多了,謝謝大人。」莫宇帆躬身道謝,雖然他還是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若無事──」
「還有一事,大人。」莫宇帆忽然想起什麼,趁機向地主報備:「余師近年可能會登山拜訪。」
空氣突然安靜。地主直起背脊,默默地在原地坐下。
莫宇帆有心補救,然而話到嘴邊轉了又轉,忽然間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既不能勸阻,也不能勸架,更不能阻止二師父上山。二師父想要幹什麼,他似乎都不該攔也攔不住。
雖然白嵐承諾過不會找鄰居麻煩,但是若鄰居主動,武力繼承者絕不會手軟。不論是站在弟子的角度求二師父不要惹事,還是站在居民的角度請求小恆山之主忍氣吞聲,似乎都不妥當。
左思右想,他緲無頭緒,最後兩眼無神地說:「余會付賠償費的。」
「無妨。各憑本事,壞了哪各領自修吧。」地主凝望池水,冷淡地回道。
「謝謝大人。余師蹤跡不定,不知何時才會出現,屆時能請您──」莫宇帆微微一頓,彎腰拜了下去,說出了真正的目的:「讓莫羽到後山避難嗎?」
這句話真正出乎地主意料。他揚起雙翅,回過頭來,從翅下的間隙凝望莫宇帆。
「尊駕是希望吾為尊駕示警?」
「是。」
此話不知戳中地主何處。金龍彎起眉骨,豎瞳閃耀,心情竟顯而易見地好轉起來。
「舉手之勞。若不速之客到訪,吾當親臨貴宗,迎接莫羽小友入山。」
「謝謝大人。」
莫宇帆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有了地主的保證,莫羽被發現的可能性將大幅降低。小恆山結界不僅止於山腳,更涵蓋周圍的山麓地區。只要白嵐一踏入,地主就能在第一時察覺,將莫羽藏入後山。
莫宇帆踏上木棧道離去,地主仍蹲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頭頂隱隱傳來低鳴,紫電雷光在厚雲間閃爍,為聖地的濃霧染上詭譎。忽暗忽明之間,狼耳紅髮的男子不知何時到來,插著腰站在地主的身邊。
「壓榨魔力還能這麼理直氣壯,真是大開眼界!哈,『大人』?你好意思?龍族果然都是些狡猾的傢伙!」狼男子搖著尾巴,半是幸災樂禍地說:「看,惹上麻煩了吧,這之後只會越滾越大。就說了你不要什麼都往家裡撿,任何人只要跟她扯上關係好日子就到頭了。」
陰雲越積越厚。地主併攏四肢,無視男子的嘲諷,匐在池水邊喃喃自語。
「此局何解?是載是覆?縱萬事行盡,浩劫或終將降臨,無一能倖免。」
呢喃了半天,金龍抬起腦袋,好奇地問男子:「汝作何想?」
「誰知道?但是我彷彿聽見了倒計時的鐘聲。」
「甚不吉。」
「不如即時享樂。」狼男子無所謂地抓了抓腹肌,蹲下身子,四肢著地爬到池邊,陶醉地嗅了一大口新鮮的魔力:「嗷,這批貨,香純!」
地主看著他的癡態,決定轉身離開,避免與他吸進同一片空氣。
天空中堆積的轟鳴決堤,第一道雷電終於劈下,打在奉獻池的正中央。
*****
蟲蛀得發黑的木板散發一股霉味。
透過漏風的牆壁縫隙,隱約能看到屋外架設的結界光芒。室內簡陋得一眼望盡,散落家具皆老舊不堪。桌子的結構稱得上堪用,佔據床鋪的人正把腳翹在上面。至於她身後這把,雖然外型看起來像椅子,但是她懷疑坐上去可能會直接散架。
她看著在腳下碎裂的木板,不禁悄悄齜牙,隨即在表情被看到之前努力恢復原狀,否則肯定又要被臭罵一頓。
做為今夜暫時的避難所,破敗的小屋已綽綽有餘。要是她膽敢露出嫌棄,前方等待的絕對是「嬌生慣養」的冷嘲熱諷,和「為了矯正臭毛病」的各種不可能任務。即使她明白嚴格的訓練是為了她好,只不過這麼罵她的人能夠睡床鋪、而可憐的她只能在地上滾,這點她覺得實在不公平。
她將注意力挪回眼前,期待地等著即將上演的主菜。
整間破房裡面唯一的一張床上,引領隊伍的旅者支著臉頰。海藍的雙目充滿陰冷,俯瞰的姿態如皇座上的國王。
漆黑的披風由肩頭垂掛,裹住旅者的大半個身子,只露出黑色的長褲與架在桌上的厚底軍靴。外表雖然如少年般嬌小,但從他內斂的體態及陰森的雙目,還有略染血腥的肅殺氣息,絕對沒有人會將他當成無知稚子。
在旅人身側,盤踞著面容與之酷似的女孩,上半身就如普通的人類,腰際以下卻是長長的銀白色蛇尾。蛇尾女孩渾身赤裸,捲曲的長髮是唯一遮蔽。因為尾身多出的長度,女孩比床中的矮子略高一頭,海藍的髮色散在身上,好似披著被遼闊大海映照出的夜空。
她們的領隊以兩指捻起匕首,在四隻眼睛的注目之下手腕一翻,拋入空中。
利刃在夕陽餘暉下挽出朵朵銀花。每當匕首翩然下落,白皙的指尖準確地點上匕身,將翻飛的銀刃彈回空中。撥弄的動作輕鬆愜意,甚至帶幾分漫不經心。服貼在臉上的柔軟捲髮隨動作輕顫,撫過旅者纖長的眼睫,襯得他微瞇的桃花眼略顯風流,彷彿只是在逗弄草尖的朝露。
失去推力的匕首掉在桌上,刃朝下插入破舊的桌板。旅者轉動眼珠,朝她揚起下巴,一副「換妳了」的模樣。
她吞了口口水,立時緊張起來:「直接上嗎?」
「怎樣,怕割壞妳嬌嫩的手指?」
見那人的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她鼓起臉頰,不服氣地拔出腰間匕首,盡可能無視自己顫抖的手指,以音量補上不足的勇氣大聲宣告:「我我我我上了!」
蛇尾女孩滑向她的身旁,一下下拍手助陣起來。手掌碰撞時發不出半點聲音,明豔的臉龐卻開懷笑著,顯然樂在其中。
被信任之人賦予如此期待,她頓時充滿幹勁,凝神聚氣往天上一拋。
「嘿呀!」
匕首從指尖脫手而出,在空中凌亂地翻飛舞動,劃出兇利銀光朝她插來。
她驚恐尖叫,被匕身的光芒晃花了眼,嚇得連閃躲都忘了。幸虧有蛇尾女孩飛快旋身,捲住她的腰緊急扯開,這才避免了開一個窟窿的命運。
「哈!蠢斃了。」床上的矮子不屑地嘲諷,隨即被蛇尾打了一下腰際。
她心有餘悸地低頭看去,匕首就插在她剛才站的地方,立即嚇得抱緊蛇尾尋求安慰。蛇尾女孩鬆開她的腰際,環起胸口兇巴巴地瞪著矮子,無聲要求他再示範一遍,細碎的鱗片隨著動作折射出美麗的銀白。
矮子被瞪得臉色越來越沉,沒過太久便屈服於迫人的目光。他拔起桌上的匕首,斜指向她們兩人,不耐地嘆氣:「看好。」
食指輕輕一撥,匕首便有如銀波間躍出水面的魚兒,靈巧地向上翻起並且在半空不住轉動。
「喔喔喔喔嵐爸爸好厲害!」
她像個盡責的花癡鼓掌尖叫,以奉承之意淹沒整間小屋。蛇尾女孩也跟著拍手,泛著銀白的尾尖左右擺動。矮子被兩人鼓噪得來了勁,曲起腿踩上殘破的土床,閒置的左手往空中一撓。
「厲害?就這?看好看好。」
曲起的小手像乞食的貓兒爪,掏出的東西卻一點也不可愛。四片薄如蟬翼的鋼刃自指縫竄出,隨他的動作一齊彈入空中。五把長短不一的利刃在空中翻飛,隨著靈巧穿梭的手指撥弄不斷轉動,晃得女孩兒們眼前一片花白。
莫羽猛地睜開眼睛,迎向竄過天邊的耀眼雷光大喊──
「我學會了!」
窗外響起雷鳴。
莫羽茫然坐起,揉著眼睛從刺眼的雷光中脫出,夢境僅存的朦朧印象如流沙般退去。
剛剛……在做什麼來著?好像夢見了有趣的東西,而且就要成功了,只要再試一次……
記憶的尾巴沉進無邊夜色,任她怎麼努力,都再也留不住印象。莫羽迷糊地打了個哈欠,靠上窗邊,新奇地觀望無雪無雨的落雷。
沉悶的轟鳴如浪潮沖刷,奇景很快驅散她的睡意。雲層間偶爾閃過一道電光,照得舍外的山景亮如白晝。雷電就像從耳旁劈出來一樣,化為一張張大網往天地罩去,近在咫尺又壯觀無比。
來到小恆山這麼久,莫羽第一次見到乾打雷的氣候。
她貼在琉璃窗上目不轉睛,漸漸動了偷溜出去的心念。若是能夠從聽雪峰的涼亭近距離欣賞落雷,想必會是永生難忘的奇景吧!但是感覺被發現會被罵得很慘,況且不知道宸翰宗有沒有防雷劈的結界。即使建築物有,也不能保證山崖上也有,未知的危險變數太多了。最後她打消念頭,捲起被子,靜靜地貼在窗面上發呆。
莫名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不多時便被電光閃得眼花,閉上眼都能看見一片花白。莫羽躺回床上,將被褥高拉過頭,整個人悶進溫暖的被窩裡面。
明天一早還要去虺寨,趕緊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