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德和鮫人小姐到達海灘,早就天黑不知多久了,阿德又累又怕出事,冰輪卻滿意地在巖岸上散步。
一路走來,阿德的確是和冰輪熟多了,也知道她很聰明,更難得的是沒有小孩與大人相處時的彆扭,光是她不吃天狐那一套就讓阿德有些佩服,但冰輪對人間相當感興趣,阿德光是被問就飽了。
「是不是待在岸上不舒服,鮫人應該比較喜歡水吧?」阿德自作聰明問。
冰輪搖頭。
「我只是想從岸上看看海,因為一直住在水面令人作嘔。」她淡淡地說。
「那乾脆不要看海不是比較好嗎?山上也可以賞月呀!」阿德不知該怎麼接。
「但大海是我唯一知道的世界。」冰輪回道。
「我們母船停泊的地方很少看見月亮,白天只有一個時辰,陽光幾乎都被水霧蓋住了。」
冰輪在路上對阿德說了不少沃焦氏的事,並非她對阿德特別不設防,而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躲躲藏藏。
現存沃焦氏全族大約五百餘人,生活在尾閭深淵旁的船隊上,這些船隻以母船為核心鍊在一起,再用多條千年寒鐵固定在深淵邊緣的海底巖石,同時有無數海水流過如浮萍般飄搖的鮫人船隻,怒吼著洩入無底深淵,澆灌在那塊長寬高都有四萬里的煉獄火石上,蒸起的熾熱濃霧被海風吹冷後又化為雨水,深淵邊緣的海面終日淅瀝溼冷。
那就是大海盡頭,神界深淵,同時也是天地誕生時就存在的幽冥世界,阿德曾聽侜張說過,神魔將沃焦山與海水崩潰流失的這塊空間稱為尾閭,沃焦氏則是唯一能在尾閭深淵附近生存的種族。
在這樣的險惡之境長大,冰輪的童年如何寂寞無聊可以理解。
這些鮫人實力不用說當然很強,同時這種地方也根本沒有敵人,某種意義上,沃焦氏的孤舟讓阿德想到狐閣。
「妳們都那麼早婚嗎?」阿德知道不能用人類的道德倫理去要求妖怪,但他還是忍不住問。
其實他真正想確定的是,冰輪被迫和年長男性結婚,而她想逃離這種命運,侜張應該早就知道沃焦氏有這種習俗,或許只要加把勁還能順便救人。
「以前還更小,輪到我時已經有延後了。」冰輪找到一塊石頭坐下,碎浪在十來步外舔溼碎礫,演奏著亙古不變的海潮音樂。
「還有更小?」阿德聲音顫抖。靠北這些變態男是想跟嬰兒結婚嗎?
「人類,我在書上看過你們的事,用你們的曆法來算,我八十歲了。」冰輪掃了他一眼。
「以前沃焦女子出嫁年齡是五十歲,我足足晚了三十年,不小了。」
「可是鮫人和人類不一樣,用妖怪的標準看妳還是孩子呀!」接觸過這麼多非人客人後,阿德已經能很自然地換算不同生態,他還是覺得小孩子應該要好好保護照顧,不是變成大人的財產做婚姻買賣。
「我不是孩子了,只是沃焦女子長得很慢,一代代情況愈發嚴重,身為女人該知道的知識,長輩在我們十四歲時就說了,接著只是等初潮來臨,可以生孩子才結婚。我還沒來,但是族裡的人不能再等下去了。」冰輪毫不在乎地說,反而是男生的阿德聽得有些不好意思。
「反而是我看你像孩子,不過還沒生下自己的孩子養大前,我們不會被當成大人,所以說我是孩子也沒錯。母親一百二十歲時生下我,外表也不過像個荳蔻少女。」冰輪側頭看著阿德說。
長達數十年甚至可能上百年的歲月,處於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的狀態,才會造就鮫人女子那種既稚氣又魅惑的奇妙性格嗎?
「呃,那冒昧請問,妳的對象大妳幾歲?」
「不一定,但初婚都會跟年輕力壯的姑表兄弟,最大大我二十歲,最小小我五歲,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我們盡量避開母方血統重疊,不過不容易。」冰輪還得心算一下。
「等等,怎麼有『最大』和『最小』,你們不是一夫一妻制?」阿德隱約覺得會聽到更可怕的內容。
「當然不是,我的初婚丈夫就有十個,如果二十年間我生的孩子不超過兩名,就得結第二次婚,對象可能就是叔叔、伯伯這個年紀的遠親長輩了,當夫妻期間他們過夜對象只能是我,這樣才不會亂了子代關係,不利其他沃焦氏後代配婚考量。」冰輪平靜的說完,阿德已經講不出話了。
好不容易吸收完衝擊,阿德乾乾地問:「這樣好嗎?」
冰輪只是冷冷地回看。
「為什麼女人總是被欺負,被當成生小孩的工具?」阿德忿忿不平拍腿怒罵。
「真有趣,我以為人類男人會不高興的是共用一妻的部分。」冰輪道。
「我都不喜歡啦!一對一才公平啊!」平常要阿德承認理想的伴侶關係他會有點害羞,但聽了冰輪未來的命運,阿德只感到憤慨。
「也許當人類也有好處。不過阿德你想錯了,我們這一族,男人和女人都是生孩子的工具,而且由女人掌權,女子數量稀少,壽命至少又短了男子一半。」冰輪托腮望著明月說。
「欸?」
「祖奶奶說過,當初鮫人通過中國門後也發生好幾次內鬥,死了好多同胞,加上漲海妖怪攻擊我們,祖先逃到尾閭之淵時,男人們為了打造最後的安身處,冒死潛下深海,將千年寒鐵固定在礁石上,並打退想拿鮫人當食物的怪物。」
冰輪說起沃焦氏的血腥歷史,阿德聽得大氣不出一口。
「當時有幾個最強大的鮫人認為,他們冒生命危險戰鬥幫忙,有權得到更多好處,全部女人都該由他們自由挑選,即便別人的妻女也不例外。」
「幹,我怎麼不意外。」亂世總會出這種暴力雜碎。
「有些鮫人屈服了,有些沒有,當好幾個為了保護妻女不受辱的男子被殺,還有一些女子選擇自盡後,大家終於忍不下去了。當時鮫人領袖搶了一對母女,母親死了又以女兒為妻,那個女兒決心反抗,於是聯合女人們殺了他,又擒住那幾個作威作福的男鮫人,砍掉手挖出眼睛囚禁。」
「垃圾死不足惜!你們太便宜那些雜碎了!」
「不過留著配種也不錯,只要好好教育後代,知道娘親是誰就夠了。」冰輪又若無其事說出更恐怖的事實。
「祖奶奶就是那個帶頭抗爭的鮫人女子的女兒,但她毫不怨恨母親殺了她的親生父親,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那個時代血緣也不能保證安全,祖奶奶以此教育我們女孩,千萬不可為私欲和情愛自相殘殺,她說那些男人之所以被怨恨,不是因為淫蕩,而是逼死同胞,妨礙大家求生存。」
「後來呢?」
「直到我奶奶那一代,男子們懂得承擔一族的責任與義務,他們才取回做父親的權利,因為祖奶奶發現,不讓男人照顧子女,或隨時擔心可能和女兒或母親過夜,他們也會發瘋軟弱。」
阿德鬆了口氣,沃焦氏有重新建立倫理應該是好事。
「你圖的是什麼?夢想交易所的阿德?」冰輪冷不防直指核心,阿德頓時手忙腳亂。
「在潮滿島大家都是為了買賣而來,你和狐貍們一起行動,接近我們,想要沃焦氏何物?不是冰綃,那個我們就願意賣給狐閣了。」原來冰輪方才那些話還暗藏「我們不是好惹的」意味,阿德完全不敵小女孩的機警。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著妳,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們買鮫人淚,就是那個眼淚變成的珍珠。」阿德尷尬的說。
冰輪表情消失,阿德只怕這個要求踩中地雷。
「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們已經沒有眼淚。」
阿德一愣,看冰輪的口氣又不像說謊。
「為什麼?」
「據說鮫人只會為重要的血親和愛人流淚,但沃焦氏的責任不允許有獨占關係,祖奶奶從孩提時就禁止男孩和女孩流淚,還有幻想能為其流淚的對象,無論是思念父母手足,或愛慕某個人,只想為一個人或少數人獻身的鮫人屢勸不聽的話,就會被挖掉一顆眼睛,再不聽就連另一顆也沒得保留。」
冰輪很有耐心地等阿德聽懂。
「沒有眼睛的話,就不會流那美麗珍貴但是軟弱的淚珠了。」
「可是……可是……」
「我們的體質很特別,就算害怕或疼痛也不會想哭,但總是有人不信邪,這也是東海祖先常被濫捕殺害的原因。」
她停了停又補充:「不過有個例外,是我的娘。」
「令堂會哭泣?」
「她愛上一個外族人,還跟他私奔,這種事以前常發生,但最近幾百年其實很少見,因為我們沃焦女子早就不知道情愛和哭泣有何樂趣,還有跟外族人?那就像你們跟狗馬通婚差不多。」
阿德馬上知道,那一定是件悲劇。
「祖奶奶不處罰私奔,她只罰不工作和不生育的人,但當時她要其他人等著、看著,外族人把我娘弄到手,果然是為了鮫人淚,但他們拔光她的鱗,捶斷她的手指,還是得不到一滴淚,最後我娘自己回來討罰了。」冰輪像是在說一件與她無關的社會新聞。
「祖奶奶聽到她把欺侮自己的外族人都殺了,表示可以減罰,只讓她加倍補回落後的冰綃數量,她從此日日垂淚紡織,出乎意料卻有不少男人被勾起興趣,主動要求與我娘通婚。」
「為什麼?」阿德還以為冰輪的母親會被排擠。
「當時已經有很多沃焦男子沒興趣跟妻子過夜,何況還得和其他丈夫輪流,他們寧願趁到外地工作的時候找異族女人交媾,不過都很小心隱瞞,因為浪費精血也會被罵。」
「……好像有點懂。」阿德覺得這些男女都有點可憐。
「生孩子其實又痛又危險,雖然可以給自己掙地位,但說真的還是能免則免,這是我跟長輩學紡織時聽到的真心話。另外我娘就算生再多孩子,做出那種醜事後也不可能插手族內事務,算是沒威脅性吧!因為我娘給大家上了寶貴的一課,祖奶奶就沒挖她的眼睛,教訓是記在心裡,我娘的情況也不需要警告了,她愈哭大家只會愈覺得丟臉,想著千萬不要變得跟她一樣。」冰輪理智得近乎冷血。
「那令堂現在還好嗎?」阿德乾澀地問。
「她在生我時難產去世,我爹則死於工作意外,祖奶奶本來要把娘哭出的那些珠子倒進海裡,念在我無父無母就留給我當玩具了,如果我高興,也可以在置辦嫁妝時賣掉,初婚時買些喜歡的東西,比起其他有父母幫忙的新娘也不遜色了。」
阿德低頭默然,冰輪則嘴角上翹望著趨近滿月的明亮夜空。
「所以其實我有鮫人淚,但我還沒賣出一顆,目前想不出要買什麼,我娘只留給我這個名字和那些淚珠,不過我倒是清楚天狐覬覦我的收藏,你知道嗎?擁有很多別人想要卻一顆都沒得買的稀奇物事還挺有趣的,但祖奶奶說,如果邀到天狐當我的證婚人,禮貌起見我得送他一盒鮫人淚。」冰輪的說法聽起來像得把難得的玩具分給別人,當然不高興。
阿德已經搞不懂這些鮫人了,好亂又好可怕。
但他隱隱約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很多地方都是,想要救出冰輪的念頭不但沒消失,反而增強了。
「阿德,如果這些奇光可以存放很久的話,說不定我可以跟你換,比夜明珠好用。」冰輪指著阿德用來照路的光輝。
「抱歉,這是朋友送我的禮物,我不拿來交易。其實我也不想要鮫人淚,只是幫客戶找這項商品而已。」阿德老實說。
「好吧!但是沒有我喜歡的代價,我就不跟你換。」冰輪也很乾脆。
「沒關係,這不是我第一次任務失敗,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阿德說。
「朋友?」冰輪有點僵硬的重複那個詞。
「妳問過我的事情,我也聽了妳的故事,再說我有點擔心妳,這樣應該算朋友了吧?」阿德皺眉看著她。
「擔心我什麼呀!我只是因為以後不會再見到你,人類又短命,不到百年就沒痕跡了,才跟你發發牢騷而已!」冰輪沒好氣的說。
「算了,先看看天狐送我什麼見面禮好了!」冰輪拆封打開瀝桃扇,飄飛出的夢幻花瓣立刻取悅了她。
「哼!這些狐貍也有不少寶貝嘛!」
冰輪被岸邊漂來的發光異物吸引,不顧阿德勸阻走進水裡撿起那片布料似的火紅物體。
「這是花瓣?怎可能有這麼大的花?」冰輪嘖嘖稱奇,超過一公尺長的花瓣泡在鹹水裡不但沒腐爛,仍相當柔軟,散發淡淡香味。
阿德先是覺得眼熟,掏挖回憶後想起來,他昨天才看過這種花。
「這叫大椿,是長在中國門的神樹。」總算也有他可以賣弄的常識了。
「那豈不是比沃焦氏還老了?」冰輪玩心一起,將大椿花瓣戴在頭上,乍看彷彿紅蓋頭。
「豈止如此,侜張說這種樹三萬多年才算一歲哩!」阿德說。
「和大椿相比,沃焦氏與人類就連花上的露水也不到了。」冰輪語罷就在阿德面前拿瀝桃扇戴著大椿之花起舞,阿德看得忘了呼吸。
等冰輪長大,她一定會讓人瘋狂。
「吶,阿德,既然你說我們是朋友,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冰輪讓她的臉在花瓣和扇子後若隱若現。
「什麼問題?」阿德毫無防備。
「你說我初夜要選誰比較好?討厭我但有經驗的?比我小對我好奇的?還是要他們送禮物來?我選個最貴最好的當入幕之賓?或者來點創意,挑個最差的?起碼感覺會愈來愈好。」
阿德立刻臉紅支支吾吾。
「當然是挑妳喜歡的!」但他卻覺得冰輪的問題讓人悲傷。
冰輪朝天空轉著扇子,像是要捕捉月亮般。
「那又不可能了。」
等阿德和冰輪回去後,不遠處仍有個戴著斗笠的黑衣釣客,不知為何冰輪和阿德都沒發現此人,他卻像更早以前就站在那裡。
※※※
青都把阿德送回侜張的帳篷後,阿德有滿腹疑問黑水想要對天狐傾吐。
回來的路上阿德愈想愈不對,最後簡直渾身發冷。
沃焦氏一族根本就是大規模的家暴洗腦。
「你會不會答應當沃焦氏的證婚人?」如果天狐答應助紂為虐,阿德馬上跟他絕交!
「會呀!」天狐回得不假思索。
「雪特!你就是想順手A一盒鮫人淚對不對?」目前冰輪手中持有的淚珠是她們一族碩果僅存的鮫人淚了。
侜張默默抓住阿德後腦勺,把他的臉壓到自己腿上,阿德嚇得鬼吼鬼叫掙扎。
「你可以再叫大聲一點,我沒設結界喔!」
臉皮薄的店員立刻消音。
侜張的雙手像是彈琴般揉著阿德的頭髮,阿德被迫趴著,渾身發抖,結果天狐好像把阿德的頭當成貓咪或小兔子,但這個姿勢很恐怖啊!
「來,大腿枕頭,有沒有比較清醒一點?你這次要換被沃焦氏的業感染了,能有點警覺心嗎?侜張我老是替你操心也會累呢!」天狐自動尋找治癒的補償,把阿德的頭髮揉成毛球。
「放……放開我啦!」
「都還沒五分鐘呢!再十五分!」侜張不知如何計算出最低標準,繼續摸。
啊,啊,啊,他好想拔光這頭變態天狐的毛。夢想交易所店員悲憤地在內心怒吼。
奇異的黑氣被天狐從阿德髮間抓下來,被一團白火燒去,阿德後知後覺才發現,侜張搞不好是在幫他淨化,但不能先講清楚嗎?
「當然要當證婚人才方便破壞婚禮囉!」天狐聳肩。
「等一下,這話不要被聽去。」
「現在有設結界了。」其實是從來沒解除。
「到底怎麼回事?」阿德要天狐說清楚盤算。
「沃焦氏在婚禮時會有場大劫,弄個不好以後連半顆鮫人淚都別想了,起碼救一個出來好了。」侜張說。
「大劫?」
「天機不可洩漏,我現在說了會破壞計劃。」侜張又開始耍神祕。
「那你到底打算怎麼做?」阿德還記得侜張一開始是說要幫他找鮫人淚,這傢伙說話很賊,找到是找到了,但對阿德果然難以入手。
可是天狐貌似可以白白拿一盒,阿德光想就不爽。
「讓青都去誘惑那個小新娘看看,成功的話就把她拐過來我們狐閣。」侜張挑起阿德的下巴不正經地說。
「啥米!」阿德以為自己聽錯了。
「為何是青都!他不會答應做這種事啦!」
「阿德,看來你真是不了解狐貍,或許換個說法你比較容易明白,不管是人是狐,都有在心上人面前不會顯露的本性,大家都希望自己看起來比較好。」
「什麼意思?青都騙我?」阿德沒蠢到相信一個人沒有黑暗面,但實際表現出來的作為才重要,起碼青都對阿德的用心讓他愧疚,而他的正義感也是出自真誠,對阿德來說青都已經好到不可思議了。
「不是騙,只是光憑現在的關係,你是不懂的。」侜張勾起討厭的微笑。
「我只是對青都說,如果他想救那個小新娘,就得親自去說服她跟他走。青都有個習慣你還不知道,他特別無法忍受對倔強又受制於人的女性置之不理,所以這件事他一定會去做。」
阿德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