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照片
騎樓外大雨如瀑,連續幾天悶悶下著的梅雨忽然間狂暴起來。我將打包好的垃圾提到柱子旁放好,想起在月齋先生家聽見的風鈴聲,以及神秘女子的白影,有些心緒不寧。在加油站救下的小男孩當天被焦急的家長領回家了,聽說帶去收驚後已無大礙。
除了活生生的小男孩,鬼車還載了十幾個小孩子,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孩童鬼魂也會被綁架嗎?
想到許氏兄妹,他們好像也網羅了一群嬰靈,又因為嬰靈和自己的怨恨去殺人,活人治安已經很糟,連做鬼了還不放過同類,這個社會真是太讓人絕望了。
「喂,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離開?」我問死阿宅。
「看妳何時開竅囉!」他回了我一個謎樣的答案。
「那表示我解開謎團你就會消失,你不是真的想待在我家對不對!」我急忙追問。
死阿宅在天花板上爬動,整張臉反折下望對著我詭笑,才說已經適應的我立刻不爭氣地想要尖叫逃跑。
「反正目前住起來還可以,妳就慢慢想吧!小胖妹。」死阿宅爬上樓梯,留下一條蝸牛似的黑色黏液。
死阿宅的傲慢自大更堅定我一定要查出他底細的決心,但該從何查起?如果大師或土地爺爺願意給我提示就好了,我又不會心電感應,以前也沒得罪人……應該吧?連女性朋友都少到只剩阿芳,更別提對不起哪個男生。我就算上網也只是潛水看別人筆戰,死阿宅總不會是記錯ID才找到我?
「喂!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說了妳也不知道。」
宅鬼飄在書架前背對著我,三樓面向後陽臺的臥室本來是我的閨房,但死阿宅最愛在此流連不去,我只好換房睡。
「警告你要是弄髒原狐老師的書,我做鬼也要追殺你到十八層地獄。」我緊張地檢查他有無趁機將黏液抹到書上,好險沒有,我大大鬆了口氣。
仔細回想,死阿宅透露出的少數特徵,包括他學問好像有點淵博,喜歡書本,總是待在這間房子書籍最多的地方。雖然這隻宅鬼明顯輕視我的品味,至少沒對我的藏書下手,推測敵方生前應該喜愛閱讀也珍視書籍,搞不好買輕小說還分閱讀、收藏、推廣用。
「小胖妹,有幾個人說過妳很笨呢?」宅鬼還是沒有回頭,語氣一如往常輕佻,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去死吧!」其實好多人都說過,但又怎樣?
「我還有不少玩法沒使出來,敬請期待囉!」邪氣又輕佻的美男子半側著臉看我,臉上的笑容足以電昏一打少女。
細數切身之痛,我只知道死阿宅對女性根本沒有半點紳士禮貌可言,更難想像這傢伙生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搞不好他真的又肥又醜,死後才基於補償心理美化自己的形象,由於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導致扭曲的仇女情結根深蒂固。
這還是不能解釋為何我會被這隻宅鬼纏上?
「我上輩子殺你全家嗎?」我沒好氣的說。
「唉。」他露出我沒救了的輕蔑表情。
「還是跟我長得很像的人開車撞你?」我不死心又問。
不過之前許氏兄妹的執念差點在夢裡殺了我,他曾經出手相救,雖然很可能只是不希望玩具被搶走,而且叫醒我的方法也很粗暴,直接把我丟進冷水浴缸裡,我根本不感激他。
大師和土地爺爺都沒收掉這隻男鬼,表示他在世時應該不是大奸大惡之人,原因還是出在我身上,但陰間混亂的行政效率也讓死阿宅有恃無恐。
這次死阿宅似乎不急著鑽進縫隙裡,饒有興致等著看好戲的樣子。
「難道……我明白了!你小時候偷偷暗戀我對不對!」也是啦!那麼多愛情小說的女主角都跟我一樣平凡,說不定我身上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優點,回顧兒時照片還蠻可愛的,雖然不能跟陶瓷娃娃般精緻的曉音相比,至少大姊那時候已經在讀小學,六歲以前的我要釣到幼稚園男生還是有機會滴!
真是命運弄人,雖然我對幼稚園時期相處過的男生或隔壁鄰居的青梅竹馬已經完全零記憶,但如果小時候相遇過的清純男孩長成眼前這個死阿宅,想想還是爭如不見來得好!
看來我應該要從雜物堆裡把幼稚園畢業冊挖出來尋找線索了,希望沒發霉!
死阿宅不可置信地睜圓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最接近真實的反應,然後他彷彿自暴自棄般崩潰地狂笑起來。
「真是令人佩服的推理能力……」這句話絕對不是稱讚我。
「你很煩耶!不會直接講嗎?」我惱羞成怒。
死阿宅按著臉,故作絕望地揮揮手,繼續小聲地竊笑著。
「好,現在我們來做個假設,如果事實就是這樣,妳要怎麼辦?」宅鬼揚起狡獪的笑臉。
老實說,如果宅鬼還活著,如果我不知道他的扭曲真面目,我大概會私底下芳心暗許,誰叫我是外貌協會的平凡女生,前提是他真的長得跟現在一樣好看,我可能會因為ACG興趣相同而高興,說不定還會鼓起勇氣找話題攀談。
但是,我的人生中除了曉音,根本沒遇過這種擁有傳說美貌和天才智商的特殊人物,更因為身為天才美少女的小妹,我格外明白那種雜魚配角的憂傷和無聊,導致我其實也不愛跟風雲人物套近乎,已經有個被全校師生和路人關注的優秀大姊了。
國中時第一次告白慘敗的經驗讓我知道,選擇這樣的異性是不行的,不但不行,周圍的鳥類還會因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啄死我。
其實,並不是真的期待可以當上優秀男生的女朋友,只是希望被友善地對待,也許當個朋友我就滿足了,跟太過突出的人物交往很累,老是得卑躬屈膝。
「不怎麼辦,你可以去喜歡別人嗎?」我弱弱的說。
死阿宅的問題勾起我古老的傷痛,會喜歡上好看的人,嚮往少女漫畫般夢幻的愛情,對國中生來說本來就很正常,只是我蠢到模仿漫畫去遞情書,而那個男生當眾打開來朗讀而已。
想不起來當時為什麼要告白,之後對異性再也沒感覺了,就算是真人帥哥,肉體或心靈一定也有骯髒的地方,這就是三次元的缺點。還是男男好,我只要當旁觀者,美好的愛情和帥哥本身就有療癒效果,其他敬謝不敏。
「噗,小胖妹,妳還真的認真去想嗎?」死阿宅扠腰看著我。
「是你先提的!」我不服地回嘴。
他炯炯有神望著我,似乎在研究某種稀有生物,我則閉緊嘴巴,握拳隨時準備反擊。
「妳的人生只有這些小說漫畫也太蒼白了吧?」死阿宅嘲笑道。
「還有廣播劇和卡通!」明明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宅鬼嘖嘖有聲地搖頭:「看妳可憐,今天我放妳一天假吧!」語罷他安靜地隱沒了,留下我一頭霧水。
難不成他還把整我當成固定功課?
※※※
最近每天夜裡窗外總是傳來風鈴聲,害我連帶對門鈴響起也很緊張。
一個服裝搭配合宜順眼的年輕男人站在門口,隔壁婆婆媽媽開始以為我終於交起男朋友,根本不是這樣。
趙奉武是我認識的菜鳥刑警,之前攻擊我的小厲鬼兄妹老是附身在他身上,我們是戰友關係,現在他繼續追查許安信和許安萍的死亡真相,一介善良市民的我不想打擾警察辦公,繼續在M型社會中打工求生。
如果死阿宅說我惹到的新麻煩是會附身的鬼怪,還是不要讓小武哥靠我太近比較好,以免他又變成替身使者。
對不起,我就是這麼現實的小孬孬,光是現在這樣在家裡接待他都讓我有點害怕,誰叫小武哥兩次來我家都被鬼附身還掐我脖子。
「小南,最近妳還有遇到靈異事件嗎?」小武哥和我哈啦一陣後,照例問起這個話題。
「沒有耶。」我睜眼說瞎話,瞟了一眼冷笑的死阿宅,他正變成美型帥哥搔首弄姿,然後等等又會水蛭化,我都習慣了。
「噢……」
「怎麼了嗎?」我還是問了。
「妳上次深夜在三星鄉路邊加油站撿到的走失男童,跟許氏兄妹事件有關嗎?」
「應該無關吧?許氏兄妹是被媽媽拋棄,才要幫被墮胎的嬰靈報仇,小男孩只是遭到綁架,他的父母還是很愛他。」
我可是費了千辛萬苦才從死阿宅口中套出情報,鬼車載了滿滿小孩子的亡靈跟一個活生生的男童到底想幹嗎?難道要進行某種邪術?
「但是男童是在家中走失,聽起來也不尋常。」小武哥又說。
「也有可能是小孩子偷開門跑出去,父母沒追問的話,大概是不好意思承認照顧疏失。」我說。
小武哥沒能力也不該往怪力亂神的方向調查,我只想他幫忙把小男孩還給父母,就這樣帶過。
「我們按照妳說的車牌號碼,在北橫公路上找到綁架犯的車子了,但車上什麼都沒有,嫌犯可能選擇徒步逃逸。」
「希望快點抓到這個犯人。」我隨口應道。
「關於許氏兄妹的事,他們不在失蹤人口記錄裡,我拜託同學幫忙,還好有名字,查到那對小兄妹的奶奶是嘉義新港人,單親家庭,父不詳加隔代教養,母親在外縣市工作,行蹤不定,兩個月前母親幫孩子辦了轉學帶走許安信和許安萍,老太太一直以為兄妹倆跟著媽媽生活,所以也沒報失蹤。」
我沒追問調查進度,小武哥卻主動上門告訴我最新消息。
我和小武哥都知道,許氏兄妹已經死了,但法律上他們連失蹤人口都不是,屍體還下落不明,無法確認死亡。
「當地派出所探訪許家後翻拍一些小兄妹的相簿照片寄給我,我洗了一張想請妳親眼再確認,是不是就是那對襲擊孕婦的小厲鬼?」小武哥將彩色輸出照片遞給我,我接過一看,立刻點頭。
「問題是目前無法鎖定母親許景莎行蹤,我會按照這條線追下去,希望能說動許氏兄妹的親人報案,這樣警方才能正式調查。」小武哥說。
「小武哥,你忙得過來嗎?」我看他黑眼圈很深,現在刑警都有堆積成山的公文作業和限期破案壓力,加上現實裡的案件不是已經結案就是轉移,小武哥有他正常的繁重勤務要處理,等於是在本來就焦頭爛額的工作中硬擠出時間瞞著上頭偷偷查案,看起來還會跨縣市,因此他能有點消息給我已經很厲害了。
「許氏兄妹的死很可能就是一樁還未發現的命案。」小武哥很篤定的表示。
死阿宅在一旁抱胸盯著小武哥,小武哥看不見他,我則拚命祈禱他別一時興起又開始搗蛋。
「總之,謝謝妳幫忙指認,這樣就夠了。」小武哥也不喜歡我涉入危險的事,害我更不好意思告訴他,一開始我就陷進沼澤裡了,差不多只剩下頭露在外面。
他想收回照片,我卻無法放手。
「這張照片可以給我嗎?」此話一出,不只小武哥,連我自己都很吃驚。
「為什麼?小南,那兩個小厲鬼差點害死妳。」小武哥問。
「我幫你問看看附近有沒有人看過?許氏兄妹在我家附近殺人,這一帶很可能是他們最後死掉的地方。」
「小南,妳不用做到這樣。」他感動又疑惑。
反正我是笨蛋嘛,雖然不是悲天憫人的大善人,活這麼大也沒捐過血或當義工,但剛好就是我可以做的小事,不幫忙還是人嗎?
「因為,小武哥你要去找犯人,許氏兄妹已經被陰間拘禁起來,拿照片打聽消息對我只是舉手之勞。」我忽略那個伴隨風鈴聲的疑似新麻煩,反正目前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瞎緊張也沒用。其實本來是真的不想再接觸許氏兄妹的消息,但看到那張真人照片,我的決心一瞬就垮掉了。
原來那兩個小厲鬼曾經是這麼可愛無邪的孩子,是誰殘忍地剝奪他們生存的機會?
雖然這對化為厲鬼的小兄妹殺了四個女人還想殺我和阿芳,但我不知如何去恨這兩個小鬼,最後還是把小武哥給我的照片放在相框裡紀念。如果只是記住那兩個小鬼猙獰的死相,我大概永遠都脫離不了被他們追殺的噩夢,所以我想要知道許安信和許安萍生前正常的模樣。
小兄妹在照片裡笑得很開心,拍攝者可能是他們最喜歡的人。
說也奇怪,只是凝視那張照片,之前被追殺威脅的恐懼憤怒就漸漸變得平靜,只是知道厲鬼生前也是人,許氏兄妹偏激的犯罪可能是更可怕的原因所導致,我就稍稍能夠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