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若豬羊
武轍領著坤龍門的十名弟子在各個村落救人。
他們選定一處比較乾淨、占地較廣的村子作為臨時據點。
將找到的人都集中到那裡安置。
「師兄,這是最後一個了。」李淺之把臂彎中皮包骨的男人放下。
他們搜索了十三個村落,總共只找到二十九個活口,且都是男子。
武轍稍微診斷了一下這二十九個人,好歹他也纏著道恆學過三年多的醫……咳,雖然沒學成,最後還被道恆當作藥人使喚。可還是比這票坤龍門弟子高明一些。
就他的判斷來說,這二十九個人都是飢餓過度、脫水,但並沒有急迫的性命之危。
武轍讓坤龍門弟子都分出一小部分的乾糧與水,他在空房屋中找了一個大鍋,引火燒水將乾糧泡軟,讓眾人一點一點餵給那二十九個災民食用。
可那些災民在食物入口後不過幾息時間,便吐了一地。
「師兄……他們吃不進去。」李淺之把他負責的災民放倒在陰涼的牆邊,對武轍說道。
就算他們只給那些災民喝水,那些人也喝不進去。
而且李淺之想到俠隱閣那位無名師父的提醒,他們的乾糧與水也十分緊張,不能再多分出一些給任何人了。
武轍很苦惱,他在俠隱閣除了自作主張那次外,就從未擔任過隊長。
這個任務沒有無名指揮,他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處理下一步了。
名義上他是官派指揮,實際上他是跟在師妹身後當小兵,沒料想到自己得帶隊呀!
「嗯……讓大家都先休息一下罷,等太陽西下……咱再想想怎麼做才好……」
武轍讓李淺之安排大家輪休。
他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想過休息,自發在周遭巡邏。
他邊巡邏邊想著:要是師妹在就好了……
「唉……」
他很崇拜親爹武昊,可這麼多年的經歷下來,他也清楚自己不是武昊那塊料。
他就只是個庸庸碌碌的平凡武者。
動腦子的事情,還是旁人比他擅長。
現在坤龍門的師弟們尚未發現他是這樣的人,他還姑且能指揮得動。
萬一時間拖長了……
「唉……」
「師兄為何嘆氣?」
武轍被李淺之嚇了一大跳,轉身看向聲音來源。
「呃……沒甚麼。只是可憐這些村民。」武轍搔頭答道。
「噗……師兄是在想那位無名師父罷?」李淺之笑道。
武轍頓時慌了手腳,行進的動作變得僵硬,同手同足。
「咱……咱不是!」
「哈哈哈……師兄真好看透呢。」
武轍紅著臉,支支吾吾沒能應對。
他只好道:「我要繼續巡邏了!李師弟趕緊回去和大家一起休息罷!」
說完拔腿就跑,李淺之都沒能告訴他自己的新發現。
「師兄──真是的,不能聽我把話說完麼。」
也不想想就是他逗弄武轍,讓武轍腦子一熱,都忘記要思考了。
李淺之無奈轉身回駐紮地點,順便再提醒一次其他同門,千萬不要吃來歷不明的食物。
可能聽進去的人沒幾個,坤龍門弟子都有種莫名的,鼻孔朝天看人的壞習慣。
真以為坤龍門是天下第一門派就不把別的門派放在眼裡。
李淺之搖搖頭,這樣在門主孟暢不在後,還能維持風光多久呢?
吃老本是會坐吃山空的。
李淺之自大,但不自負,他有危機意識。
可當他回到營地,只感覺兩眼昏花……
他見到不知哪來的人,捧著一兜肉乾正在分給留在原處休憩的坤龍門弟子分食。
方才他們仔細搜查過所有村子,確定沒有落下任何一處。
「你們……」他抖著手,指向眾人。
「李兄,快來!這肉乾可真好吃……不知道是怎麼做的,讓人一口接一口,停都停不下來。」
「對啊!李兄,就剩你和武師兄沒嚐過,我們都快吃完了呢!」
「你們這是在幹甚麼!無名師父不是告誡過!不要吃任何乾糧以外的東西!」李淺之大怒著吼道。
眾人一愣,隨即揶揄地大笑。
「李兄……你不是還要挑戰那位師父?怎麼這時候又把她說的話奉為圭臬?」
「對啊……你該不會和武師兄一樣,迷上她的外貌了?」
「哈哈哈……女人有張臉能看就是吃香……」
「往那兒一躺,為她送命的人可多了!」
雖說無名是俠隱閣的授業師父,可實際上年紀興許還比眾人小呢。
對不熟識的人而言,無名就是隻紙老虎而已。
聽到這些貶低女人的對話,李淺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是覺得女人不如男人沒錯,可那是基於男女體質先天差異。
絕不是這種帶有污辱意味的想法!
誰還不是女人生的呢?
他陰沉地開口問:「那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現在吃的……是人肉呢?」
空氣有片刻的寂靜,眾人表情變得怪異,有著些許惶恐。
「呃……呵、呵呵……李兄,你在說笑?」
雖然覺得李淺之在嚇唬他們,但眾人還是捏著手中的肉,停下了食用的動作。
拿肉乾來的陌生人見狀,臉上堆笑道:「這位少俠,這是在遠處的森林打獵,獵得的動物,製作成的肉乾。」
李淺之冷笑:「遠處,多遠?」
陌生人語塞,但很快反應過來:「就是,靠近秦嶺那一帶。因為路途遙遠,才製作成了肉乾保存。」
李淺之臉上的冷笑更冷三分:「哦?甚麼獵物啊?」
「這……是豬和羊。」
「豬羊啊……哼……」李淺之的手摸上了腰間的信號筒。
「那你們還挺厲害的,都快餓死了,還能獵到這麼大的動物。這麼厲害,整整十三個村子,還死到只剩下二十九個人。我們搜查這麼多趟,你們都沒出現……這時卻莫名出現在我們眼前,還把那麼稀少的食物分給我們……哼,不知道是博愛無私,還是別有居心呢?」李淺之點破疑點。
此時坤龍門弟子們已經相信了李淺之的判斷,他們笑不出來了……
眾人丟棄手中剩餘的肉乾,散到四周開始嘔吐不止。
「嘔……你們居然騙我們吃人肉……」
「嘔……嗚……俠隱閣的那位師父知道了……真的會殺了我們麼?」
「肯定會……嘔……嗚嗚……我還不想死啊……」
「嘔……別沒志氣……她再厲害也就是個女人……嘔……咱們一起上……還制不了她麼……」
「嘔……嘔……殺……殺了李淺之!他死了!誰也不知道我們誤食了人肉!」
眾人看向李淺之的目光不善,他們還要殺掉那些拿人肉乾給他們吃的陌生人,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李淺之霎時無言以對,就因如此,他們便要殺與自己同在坤龍門修業的同門兄弟?
坤龍門門人的素質,果真是隨著人數增加而下降。
江湖人……果真是難以控制的隱患。
「清醒點!」
李淺之做出防禦姿態,手沒離開腰間的信號筒,緩緩往後後退去。
他要先想辦法與武師兄會合。
那幾個陌生人毫不在乎眾人的指責,無所謂地攤手一笑。
他們說道:「我們這肉,可跟尋常人肉不一樣。吃了這次,便還想下次。你們殺了我們……可就……呵呵……」
坤龍門弟子臉色鐵青,他們現在還沒什麼異樣感受,可聽那些陌生人這樣說,便也擔憂起來。
難怪……不過是誤食人肉,那俠隱閣的女師父卻信誓旦旦說會殺光他們……
原來是有這樣的隱憂……
可她是如何知道這幾個村子發生了食人之事?
明明一眼望去,不過是普通的乾旱與飢荒啊……
李淺之眸光流轉,沉聲道:「收手罷。還有希望。武師兄會替你們求情,無名師父會聽勸的。」
他們是誤食,又不是自願的。
無名狠話說的認真,可若武轍出面求情,加之俠隱閣的閣訓與師長的教誨……她會給大家機會的。
坤龍門弟子冷靜下來,也想通了這點。
「哼……天真……」陌生人中疑似領導者的灰髮大叔冷笑道,他的手指似乎捏著什麼玩意。
話音剛落,坤龍門弟子忽覺渾身乾渴飢餓難耐,身體忽冷忽熱,在痛苦的促使下,有人將目光投向他們方才丟棄在地的肉乾碎片……
李淺之發現,他們先前安置的那些「難民」,也陸續動了起來。
緩慢朝地上掉落的那些肉乾碎片蠕動著殘軀爬去。
他腦中電光一閃忙喚道:「你們!方才只是被騙!現下你們當可克制自己!千萬不要墮落!」
坤龍門那些弟子恍若未聞,搶在難民之前撿起肉乾碎片。
可惡!聽不進?
李淺之從地上撿起石塊,瞄準同門兄弟用力擲出。
可他的努力,只喚醒其中一個名喚丁包的人。
其餘幾個,已迫不急待地搶食人肉,和難民像野狗一般滾作一團,渾然忘了自己身有武藝,只剩下進食的本能。
「李兄……!我好難受!」丁包痛苦哀號著。
李淺之趁混亂之際,將丁包從地上拉起,努力後撤。
丁包時不時失控,力道大得嚇人,差點都把李淺之扯到地上躺平。
那群陌生人就這樣冷漠地看著,一點也不怕他們跑掉。
「小羊羔,快快跑──呵呵呵……」
武轍回來據點,看見他們對峙的樣子,面上一愣。
「李師弟……這是怎了?」武轍上前協助李淺之,很輕鬆就單手將丁包拎起,在李淺之的眼神提示下後退。
「師兄,他們沒照無名師父的意思提防……吃了……別的東西……」李淺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眼前的狀況。
武轍朝空中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
接著他看向對面,那一團混亂怵目驚心。
丁包被他拎著,手腳還在掙扎揮舞。
「唔……咱還是有些弄不清怎回事……不過我定會保護你們的!」武轍把丁包交給李淺之,挺身擋在二人身前。
「入局了,就讓我們請吃一頓飯吧。何必急著走呢?」灰髮大叔拿出一枚銅製鈴鐺,上有鬼頭圖樣,輕輕搖晃。
叮叮叮……叮叮叮……
在這清脆的響聲中,搶食肉乾的瘋子站起身子,毫無章法的朝武轍進行攻擊。
「李師弟,你帶著丁師弟去找無名……」武轍穩穩當當承受住每一次攻擊。
他將二位師弟保護得嚴嚴實實。
丁包意識模糊,只能憑藉最後一絲骨氣死撐著,讓李淺之引導他撤離。
李淺之很擔心武轍:「師兄──他們這麼多人,只你一人,不成的啊!」
武轍擋住那群瘋子後,還有空朝他一笑:「不用擔心,當初冥宮屍人可比這些人強悍多了。咱,不會倒!」
冥宮屍人是會武功的,眼前這群瘋子,卻只有本能。
武轍要李淺之安心,趕快離開此地,去找無名。
「師兄……好!我會盡快找到無名師父!」李淺之爆發出一股巨力,將丁包扛在肩頭,憑藉直覺朝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武轍微微一笑,這情形,還真像是當年他與名師妹阻擋冥宮屍人的那場爭鬥啊……
不過當年名師妹回來的很快,他卻不夠強大。
如今他能獨當一面,絕不能讓師弟們發生危險。
他還要想辦法制服眼前所有人──包含搖鈴操弄眾人的灰髮大叔。
「呵呵……武公子好志氣。你真覺得憑你一人,可阻眼前所有人?」灰髮大叔搖鈴鐺的速度增快了。
鈴聲越快,那群瘋子攻擊的動作就越凌亂迅速。
武轍還是掛著淺笑,溫和地道:「這點攻擊……連咱師妹一拳都比不上。」
若這兩句對話讓李淺之聽見,定能察覺異常。
為何灰髮大叔知道眼前之人是武家公子?
但眼下只有發瘋的群眾、灰髮大叔和同謀,以及不通謀略的武轍。
武轍自然一點異常也沒發現。
「呵呵……武公子的師妹,可是穿著一身白衣,裝作有孕婦人的那名女子?若是,你可要大失所望,她自身難保,擔不起你的讚譽。」灰髮大叔嘲笑道。
從他們踏入此地後,就一直在這群喪心病狂之人的眼皮下活動。
一舉一動早在他們掌握之中。
武轍心中一凜,面上還是溫和淺笑:「我相信師妹。」
她從來就不會讓相信她的人失望。
武轍不慌不忙,比剛剛更加穩重,卸去攻擊者的關節,將他們統一堆在一旁。
見他將發瘋的人一個又一個打倒,灰髮大叔的笑要掛不住了……
他微怒地板起臉,咬牙對身邊的人說道:「不是說武昊之子沒有慧根,是個庸才?武功奇差?」
「門主……我們也不知道啊!江湖評判帖上就是這麼寫的啊!他連前一百名都排不上欸……!」
「對啊……我們在江湖上的眼線,也總說他是廢物……」
「拿來!我自己看!」
灰髮大叔伸手,從對方懷中將最新一期的《江湖評判帖集合冊》掏出,翻開找到寫著「武轍」的那頁。
上書:
下下,不入百,頑石蒼松,武轍。
御前神補武昊之子,坤龍門出身,幼時喪母,由坤龍門四大長老合力養大。年滿二十時,便因其父緣故,參與俠隱閣春校,入閣修業,成為俠隱閣弟子。
歷經冥宮之亂,於二十五歲才選擇藝成出師。在其父安排下,進入山東一處小城鎮任職捕快。
基礎夯實,內功、外功有其父之風,以鎮山拳作為主要攻擊招式。可惜為人不知變通,墨守成規,緩不濟急。
輕功奇差,得其父武昊親傳獨門拳法《雲門沖霄十八盤》總不得要領,領悟力與資質平平無奇。
受白梅的仁俠之道影響極深,有不知所以的堅持。
若論武藝,難以匹敵當代武者。
僅有防禦力與耐力首屈一指。
其人曾在俠隱閣百草廬受懨丹客指點、試藥,雖未達百毒不侵之體,卻能以藥物催動自身潛能,讓己身處於一時無敵的狀態。
若要除之,當以弱小為餌,耗其精力,徐徐為上。
「防禦力與耐力首屈一指……若要除之,當以弱小為餌,耗其精力,徐徐為上……你們跟我說,這叫庸才?」灰髮大叔勃然大怒,把《江湖評判帖集合冊》用力砸在旁人身上。
《江湖評判帖集合冊》總共只會寫三百人的最新資訊,能被寫上去就已經是該警惕的對象了。
武轍還在頁數靠前的位置,就算不入百,也是強者。
灰髮大叔都想動手清理門戶,打死身旁的同謀了。
這麼強的人,卻說他師妹更強……
灰髮大叔渾身發毛,語氣不善地道:「撿回來!」
同謀委屈地拾起《江湖評判帖集合冊》,將之重新遞給灰髮大叔。
「他那個師妹叫甚麼名字?」
「門主……好像是叫『無名』。」
「哪個吳?哪個明?」
「就籍籍無名那個『無名』。」
灰髮大叔從後頭開始翻,既然是師妹,比師兄也不會強到哪去,可能是武轍自卑慣了,或過謙託辭。
一直翻到抵達武轍的介紹頁,都沒看見有「無名」的介紹頁……
他又往前翻了幾頁,亦是沒有見著。
師兄妹武藝總不可能天差地遠吧?
灰髮大叔放鬆了心情,慢慢往前翻,一直翻到百名內,都還沒看見「無名」的介紹頁。
應該是根本沒上榜,他呼出一口氣,剛剛受的驚嚇都被安撫住了。
武轍還在與那群瘋魔的人們糾纏,灰髮大叔乾脆繼續往前翻,順道看看最近的江湖新秀都有哪些人……
當他翻到前十大高手介紹頁時,膝蓋一軟,跌坐在地。
前十名都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見「無名」的介紹頁出現了……
上書:
上上,九位,無名,無名。
現任俠隱閣師父。入俠隱閣為徒後,被前天機閣閣主梓手漠影收作嫡傳弟子,親傳機關術與武技。
據傳其來歷為江西小村,重巖村收留之鄰村孤女。
吾派人實查,探得其來歷不明,此身分為虛。有人在刻意替其掩蓋過去,尚待更多證據佐之。
名無名,實無名,號以無名。
五炁朝元之體,當代江湖僅出其二。
資質優異,習藝僅三年,便集百家之長,不僅文武俱精,醫術也非常人能敵。
得前冰清劍派掌門朱倩傳予天清真氣,授天清訣傍身。
加之受懨丹客看重,成為百毒不侵之體。
因緣巧合下,被動發現,其身軀能容納數種真氣入體,融合化作己用,為江湖獨一份的「渾元天清真氣之體」。
在俠隱閣風雨飄渺之際力挽狂瀾,平定混亂。
冥宮之亂後,與玉女劍義子凌無絕互認為至親。
雖暫定九位,與十位攜手合作,互為犄角,能有第一之威能。
此人貌似毫無弱點,行事從心。實則極為重視同門,尤以荊竹之女段紅兒為最。
欲除之,必先擒此女為質。
「第十……第十是誰……」灰髮大叔重新翻回後一則。
第十是前悲歡樓少主石崑……
連悲歡樓樓主之子都只能排在此女之後……
可見悲歡樓樓主對她的評價之高。
他上一次買《江湖評判帖集合冊》時,第九還是荊竹段霄烈……不過幾年,無名便取而代之。
喔不……也不該說取代。
只是江湖新生代大洗牌了。
荊竹上升至第六,白梅上升至第五。
「他媽的……朝廷還真看得起我們這小門小派……」灰髮大叔早已忘了搖鈴,抖著腿站起身。
他們只不過是藉著旱災飢荒作點小亂,有必要派到江湖排位第九的高手來對付他們嗎!?
「不……不對!快快快!快跟我去平兒那裡!」
他指揮同謀跟他走,他以為無名是軟柿子,將無名留給了自己的獨子應付。
現在才知道,那才是個硬茬兒。
他得快點趕去救自己的兒子啊!
而且百毒不侵……他們原先的盤算都不成了啊!
他還不知道,凌無絕就是評判帖上那個「五炁朝元之體,通古穿今江湖僅出其二」的「其一」。
兩個五炁朝元都在他兒子那邊共同行動著。
來時從容,去時匆忙。
沒那道鈴聲作怪,武轍很輕易地擺平所有發狂的人。
他看見那個灰髮大叔走時慘白的臉龐,心下大定。
應該是從哪得知名師妹的強悍了罷。
他把倒下的人都安置去屋內,免得被太陽曬死。
「唉呀……師妹不知道肯不肯救這些人……」武轍沒啥把握,雙手插腰站在三尺遠的地方瞅著這些人。
無名能力強大,可十分有原則。
非自願作惡,當得生路。
可方才李淺之對武轍說的那些內容……是師弟們沒能忍住誘惑與痛苦,自願入局。
自願的……武轍就不好說能讓無名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過師弟了……
早已不是天真的年紀,武轍不會理所當然認為自己所選的道便是一切。
他同情這些人,但他會尊重師妹的決斷。
若朝廷與坤龍門有異議,他會一力承擔。
獨自一人在這想那麼多也無用。
武轍確認過這些人生命跡象平穩,沒有逃脫可能後,就朝著師妹先前偷偷跟他說的位置趕去。
路上應該能與李師弟、丁師弟會合吧?
武轍樂觀地想著。
附近最大的村子裡,寂夜無聲。
莫說人類,飛禽走獸,就是蚊蟲也無法在這場慘烈的乾旱與飢荒中存活。
趙平在無名落腳的那屋外,透過月光朝窗戶內看。
他很納悶,難道無名真是個武藝不精的普通武者?
他知道她懷孕是假,可卻對她的深淺一無所知。
照理說在這種處處有疑點,處處有危險的地方,當是難以入眠,隨時警戒的才對。
可無名好似沒心沒肺,毫無防備,睡得酣甜。
無名睡姿規矩,長劍就放在左側。
趙平默默打量她,冰肌玉膚……是上等肉。
比起「和骨爛」恐也不惶多讓。
從他們吃第一口人肉開始,早已沒有回頭路。
如今看見貌美女子,也毫無慾望,如論豬羊般評斷。
「可惜……居然不是真的有孕……」
否則無論是紫河車,還是那從腹中剖出的嬰孩,肯定都是無上美味。
「誰?」凌無絕的聲音從隔壁屋子傳來。
趙平一驚,連忙隱去。
所以這女子的倚仗便是她的哥哥?因為有她哥哥在,她才能安睡?
凌無絕聽著動靜,知道暫時把人嚇退,就放手不管了。
呵……他不是無名的倚仗。
無名自己就是自己的倚仗。
趙平走後,無名睜開眼睛,有東西爬到她的頸子,趴在喉嚨上。
她輕輕將那東西用三指捏起:「小蠍?你怎麼在這?」
手腕翻轉,小蠍趴在她的掌心之上,蠍尾搖晃。
「程兄在這附近?」
小蠍蠍尾朝西方指去,無名會意,悄然踏出屋子,捧著小蠍往西方走。
就在離這屋子一里遠的地方,程墉揹著機關傘,半靠著枯樹坐在地上。
月光灑落,無名看見他手裡握著好幾個瓷瓶。
「程兄。」
她一聲輕喚,程墉便勾起嘴角抬起頭來:「無名姑娘。」
無名很高興在此地見到程墉,原來竊天塢也在調查此處異常呀!
「令狐前輩只派你一個人來?」
「我擅蠱。」程墉站起身,把瓷瓶放到無名手中。
「果然是蠱……」無名若有所思,接過瓷瓶:「這些怎麼使用?」
「歹人用的,是『屍蠱』,腐人心智,渴食血肉。瓷瓶裡,是我用了半年才調整成功的『藥蠱』,可解受此種屍蠱汙染不深之人身上的餘毒,殺死他們身上的蠱蟲。」
「直接吃?」
程墉搖搖頭,在自己左手腕用右手指為刀一劃:「這樣割開皮囊,將藥蠱放在傷口,牠會自己找路進去。」
而清除完屍蠱後,藥蠱便會原路返回,從原先的位置破體而出。
聽到程墉的講解後,無名握緊了瓷瓶。
只有七個瓶子,這藥蠱恐極其難得。
還是針對性的,不同屍蠱,這藥蠱就沒用了。
「用我的血,搭配天清訣呢?」無名問。
程墉低頭遲遲不說話。
「程兄?」
「疼,他們不配。」
你會痛,那些人不配用你的血來救。
無名看懂他眼底沒說出口的話,無奈扶額。
「程兄,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程墉垂下眼:「很多,都是自願的。」
說不定七個藥蠱都還多了。
「我知道。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聞言程墉沉默下來,他也同樣不喜歡殺人,可有些人真是該殺。
「可該救的,我也一個都不會放棄。即使要用我的血肉入藥。」無名堅毅果決地說。
程墉輕笑出聲,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啊。
「好,我留下,幫你。」
有他幫助,可以讓無名少出點血,少受點苦。
小蠍不滿自己被無視,爬到程墉肩頭揮舞著尾巴。
「還有小蠍。」程墉用食指點點小蠍的身軀安撫牠。
「嘻嘻……謝謝小蠍。」無名也伸出手指,在小蠍身軀上磨蹭。
小蠍左搖右晃,似乎很得意。
程墉突然眼神死死盯著無名的腹部,他問:「懷了孩子?」
要是無名懷了孩子,還出來執行差遣,程墉覺得他會對楚閣主感到十分生氣。
無名這才想起自己裝成孕婦:「假的,我塞了一塊布。」
她無所謂地拍打自己的肚子,果真是碰碰的聲響。
程墉放鬆下來,輕點頭顱。
無名突然好奇道:「程兄,怎樣才會懷上孩子?」
程墉想了想,認真答道:「成親後,同睡一鋪。」
「這麼簡單?」無名很訝異。
「嗯……還得有肌膚之親。」程墉沒繼續解釋。
他們是摯友,可這種事情輪不到他來教。
於禮不合,他只能說個模糊的大概。
無名似懂非懂,拱手謝過程墉。
程墉問:「你已擇俠侶?」
無名搖頭:「尚未。」答完還嘆了口氣。
程墉領悟:「師兄仍不明白你的心意?」
無名再嘆氣:「可能他還忘不掉蔡思小姐。」
程墉沉思片刻問道:「我幫你?」
無名先是面上一喜,後又垂頭喪氣:「算了。一切隨緣。」
程墉沒有強求,只是又道:「現在收尾?」
他是問這次差遣,是否要開始解決敵人了。
無名看著手上的瓷瓶,輕笑道:「原本沒這麼快,現在有你的幫助,可以直接收網了。」
以巧制敵,一慣是力所不能及,不得已下的選擇。
實力足夠,自然該選擇以力破敵。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惡勢力都得低頭。
無名原先是想以身為餌,誘敵出洞。
搞清楚來龍去脈後,將敵人一舉殲滅。
可現在有程墉的藥蠱,不必再如此拖沓。
無辜之人有救了。
她將程墉帶到凌無絕的屋裡,凌無絕挑眉:「原來竊天塢有關注此事。」
程墉閉眼不答,他對曾經殺死無名的人,仍是全無好感。
凌無絕不在乎他的態度,無名能多一個幫手,他只會感到高興。
畢竟實際上除了保護無名外,他是不能與人動手的。
否則石司命的江湖評判帖中,為何會沒有將實力近與無名相當的凌無絕排上呢?
敵人不知曉這點,才讓他們鑽了空子。
「程兄,能麻煩你照料一下阿凌和師弟妹們麼?」
「你要去找師兄?」程墉瞭然。
凌無絕卻持帶鞘的長劍,舉劍擋住無名的去路。
「我只負責保護你,你不能留下我在這裡。」凌無絕道。
無名微哂:「好罷,你跟我一起。」
她對程墉拱手:「程兄,這裡就麻煩你了。」
「交給我。」程墉頷首。
小蠍在他的肩頭搖晃尾巴,一同應和。
他們把藥蠱分成兩份,程墉這裡留了四瓶,無名帶上三瓶和凌無絕一起去找武轍等人。
無名沒考慮過師弟妹沒見過程墉,認不出人的問題。
程墉會搞定的……?
嗯……當年的俠隱閣閣徽,他還留著罷?
可以以此認人。
想到這裡,無名完全放手不再思考。
凌無絕與她並肩同行,一路緘默。
許久後他開口道:「你還想做些甚麼?」
「啊……也沒甚麼。這裡的旱災、飢荒,還會持續很久。我在想能不能以機關術解決這個問題。」無名隨口答道。
凌無絕闔上眼眸,艱澀地出聲:「名兒,你只是俠。」
這不歸她管,她也管不上。
財力物力人力權力,她一項也沒有。
「嗯……可我總想著,自己能不能多做點甚麼。」無名嘆息道。
凌無絕無奈淺笑:「木人心教你機關術,沒教你『墨學』才是。可你比誰都像個墨者。」
非但沒教過,可能還時不時透露出一股希望天下人死絕的厭世心態。
「那倒也不是。墨家思想於我而言太極端了。」無名搖頭道。
機關術與墨學源自巫祝,創始人為墨翟,後人稱墨子。
主張「兼愛非攻」與「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用節葬」,重視仁義、平等。
而墨學中,帝王們最不喜歡墨學那能動搖王權的凝聚力與號召力,卻又渴望得到墨者那能力強大的機關術與武力。
無名瞅他一眼問道:「你看我像是能大義滅親的樣子?」
她能,凌無絕就不會活著站在這說話了。
「呵……所以你只是比旁人心軟?」凌無絕笑問。
無名狡黠地說:「不對唷,你可比我心軟。」
冥宮之亂時,無名僅習武不到三年,凌無絕自幼習武,卻落敗於她。
要說凌無絕沒有放水,鬼都不信。
他們兩個的天賦與資質,可是一模一樣的。
若說按墨家思想來論,墨子言:「素絲無常,唯所染之,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
那麼能將凌無絕染成此類無瑕色澤的水若嬋等人,定也是無瑕之人。
凌無絕忍不住抬手揉亂她的頭髮:「總之,我們就護著眼前所見即可。」
俠者不是神,他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位置上,給予百姓與無辜者幫助。
無名嘀咕著按下他的手:「是『我』護著眼前所見……」
凌無絕把手放下:「你是『我』眼前所見。」
被他這個理論繞暈的無名不再反駁。
她認為,橫豎就撐過被監管的這五年,自由後,阿凌肯定會是比她還要厲害的俠客。
無名邊走邊打散頭髮,重新梳理起來。
凌無絕含笑垂首走在她身後,她總說看見他會感到內疚。可他真的覺得,此生無悔。
他有愛他的養父母,有無條件跟隨他的百姓,在迷惘時,又幸運地遇見疑似自身手足的知己。
他已經比大多數人都還要幸福了。
「我幫你。」
凌無絕回神,發現無名總弄不好頭髮,跨前一步示意她停下,溫柔細緻地替她綁了個美人髻。
「可不就是你整亂的!我可不道謝。」無名故意哼道。
「呵,是,對不住。」
凌無絕綁得鬆緊合適,無名背過身把肚子裡那塊布掏出,隨手一拋,給丟遠了。
「呼,這樣輕鬆多了。」
早知道就不搞謀略,直來直往多麼痛快!
凌無絕蹙眉,走到那塊布的位置,抽劍在地上戳了個小坑洞,將布絞成碎條,用劍尖撈去坑裡埋上,用腳踩實。
無名一臉疑惑看著他做。
他不解釋:「走罷。」
沒得到解釋,無名也無所謂,走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