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邪道行俠
親眼見到父親殺害母親,讓石崑不再期待父愛。
他那曾滿是膽怯的眼睛,多出了一抹銳利與哀傷。
石崑十二歲時,按石家規矩當「曉人事」,可他在石司非的掩護,以及石司命的默許下,沒有與任何女子歡好。
只從書面及小叔石司非的現身說法中,模糊得知一切。
石司非無所謂地說:「我當初也沒和任何女子歡好。」
他當年滿心只有蘇綾,根本不願意碰別人。
石崑遲疑地問:「那他?」
石司非摸著下巴壞壞地笑:「你猜。」
其實石司非也不清楚,這只能問石司命本人。
「哼,不說就算了。」石崑沒有非要知道不可。
他只是想從側面探知……父親是否愛過母親。
「唉……哥他把你留在樓中,讓你多與樓中門客互相切磋學習,短期間內應當不會讓你出任務。看起來……是因為擔心你的武藝不夠自保,你真不願意使用鐵火炮?」石司非不知道該苦惱,還是該慶幸。
他慶幸石崑不必和他們一樣,小小年紀就手沾血腥。
可只要留在悲歡樓中,遲早有一天,石崑還是得出任務。
而他武藝不成,又不願意用鐵火炮或迷藥,讓人很擔心他的性命安危。
「真正的強者,不會使用卑鄙無恥的旁門左道。」石崑鏗鏘有力地回道。
石司非一拍腦袋嘆道:「我實在是唸了太多俠義小說給你聽了。」
他擺擺手,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算了,你在樓中可有交好的朋友?」石司非問。
「朋友?」石崑蹙眉疑惑。
樓中的人,除了石家人之外,便是石家收養的鄉野孤兒,或是高價聘請入駐樓中的門客,這些人存在都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成為樓中刺客。
在這些人之中,哪能有他可以交好的朋友?
石司非想到與哥哥、蘇綾三人之間的回憶,眼神變得十分溫柔,語氣中有一絲篤定:「你試著用心,別把樓中收養的那些孩子當成工具,而是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一定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石司命告誡石崑不許有感情,感情都是虛假的,無用的。
可現在石司非卻告訴石崑,用心便能結交到真正的朋友。
與石司命有心結的石崑,當然選擇相信小叔石司非的話,開始試著與樓中部分孤兒接觸,和他們交好。
同樣是在這年,因應皇上命令,石司命備重金蟲草,親往江湖相邀煙貘入樓,從此煙貘為石家所用。畢竟皇帝也怕死……怕有人對他下毒。
石司命從未在皇帝面前,展露出超越常人太多的毒術。皇帝只知他擅毒,並不曉得他的毒術冠絕天下。
這才動了心思要石司命錄用煙貘。
被收到悲歡樓麾下後,在石司命暗中要求下,煙貘也一直在試著解決石崑身上的問題,無意間得知石崑與樓中孤兒交好,起初暗暗發笑,後來卻對在悲歡樓長大,卻天真如斯的石崑納罕不已。
雖面上不顯,他對石崑的好奇與興趣是與日俱增。
隔年,許是受石崑影響,他在結束任務時,經過一處湖廣小村,聽見大火中有孩童微弱的呼救聲,一時興起,救下容貌毀損的霍萱萱,帶到苗疆委請鬼蠱出手救治,給女娃兒賜名金絲薰,收為徒弟帶在自己身邊。
許是因為有朋友為伴,石崑明顯開朗許多,武藝在石司命高壓督促下也有了較大的進步,與樓中刺客切磋,有勝有負,勝時居多。
以他毫無功體之軀,能做到如此,已是十分難得,可石司命並不滿足於此。
他在石崑的出招中,感覺不到任何必殺之意,也毫無求勝的決心。
期間石崑再度莫名失去了氣息,讓他無法再放任石崑軟弱下去。
將石崑救起後,他找來石司非道:「你與蘇綾一直不明白我的安排,但你和蘇綾不同,你從未懷疑過我的安排。」
石司非無所謂地攤手:「我們一母同胞,自小相伴至今,我猜到了你是不能說,不是不肯說。」
他對哥哥是有點怨念,但並非不能理解。
他哥就是個老古板,從小就是。
祖訓不允許他哥做的,他哥一件也不會去做。白瞎了父親給哥哥取的名字。
石司命內心閃過一絲愧疚,可還是繼續對石司非說出自己的安排。
石司非雖訝異,卻毫無二話,同意配合石司命一切安排。
石司命隨即下令,讓煙雨孤蝶寧楚楚,前去俠隱閣刺殺俠隱閣閣主,白梅楚天碧。
毫無意外,楚天碧仍舊沒有殺死前來刺殺自己的寧楚楚,反而勸服寧楚楚留在俠隱閣,與同樣回歸俠隱閣的柳心萍結交,一同在俠隱閣中育徒向善。
「看來你對楚天碧的觀察是正確的。」石司命聽完門客彙報後對石司非說道。
楚天碧果真對悲歡樓中人也能一視同仁。
可是測試一次還不夠保險,石司命藉口寧楚楚身負樓中武藝,須斬草除根,再度派遣樓中刺客,前去刺殺寧楚楚,又在數年後巧施手腕選擇自己精心培養,善使音攻的江左輓歌,讓其化名古劭今,參與俠隱閣春校,拜入俠隱閣,伺機取寧楚楚性命。
不出所料,在刺殺寧楚楚失敗後,江左輓歌也被感化。
可其念石司命培育之恩,仍答應為石司命蒐集俠隱閣內裡的各種情報,在不違反俠義的情況下替石司命做三件事。
至此,石司命才放心執行自己與石司非商議後的決定。
石崑一直到十六歲,都沒與除了煙貘、他那群「好友」之外的樓中刺客接觸過。
石司命沒有讓他按照往例出去執行任何任務,將他一直留在樓中培養。
石崑完全沒沾染過血腥,直到那日,樓中刺客回報,石司非死於任務。
他不敢置信,闖入石司命的院落,質問石司命。
他的質問換來石司命狠戾的一巴掌:「就為這種事闖入我的住處,為父告訴過你,感情是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他死了也好,省得你老是被那虛無縹緲的俠道影響。」
生在悲歡樓,長在悲歡樓,還想當俠客,石司命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判自己的兒子。
「小叔說過,有危險他會放棄任務回樓領罰,不可能就這麼死了的!」石崑倔強著低吼。
「你被我們保護得太好,你豈會知道每次任務風險不定,就算判斷出危險,又豈能保證自己全身而退。」石司命淡淡地駁斥。
「崑兒,這就是江湖。身處江湖就隨時有殞命的可能。沒有足夠強大的武藝,一切都是空談。歷史,是勝利者才能書寫的。」
石崑還想問小叔是刺殺誰而死,石司命卻一個字也不提,將他趕出院落。
他抱著困惑,情緒低落,在連續幾日無法集中精神後,落寞地前往太湖邊悼念石司非。
那僻靜之處,是他與小叔經常一起鍛鍊武藝的地方,太湖波光粼粼,微風輕輕吹拂,讓他的心情平靜很多。
就在此時,他在樓中交好的朋友們,來到此處尋他,柔聲開口安慰他。
雖奇怪為何他們會知曉自己在此,石崑還是強撐面子想要拒絕安慰。
他們雖是自己的好友,可自己畢竟還是樓中少主,不能被人看見自己軟弱的模樣──他不願承認,可石司命教育他的一言一行,還是深植到他的身心之中。
眾人很有耐性,努力試著安慰他、開導他。
就在他稍微軟化之時,變故突發,他那群好友手執離別鉤齊齊朝他攻來。
招招殺意十足,毫無保留。
「為甚麼!?」石崑驚道。
「為甚麼……?呵……少主,你以為我們是真心和你做朋友麼?」
「哼!我們會來到悲歡樓生活,皆非出於自願。我們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你以洩怨恨!」
「在悲歡樓談感情?少主,樓主要是知道你如此天真,不知做何感想。」
「如今總算被我們逮住機會,我們定要殺了你!讓石司命知道我們的痛苦!」
石崑不欲相信這一切,他以為照小叔的教誨,交到的是一群真心的好友,可如今這一幕,卻推翻了他的認知。
他不願承認,石司命才是對的……
這其中一定出了錯誤,不該如此……小叔不會誤導他,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石崑愈發悲憤,與眾人的對招逐漸失去控制,當他回過神來,已經用石司非傳授的破心掌,奪去眾人性命。
他麻木地望天,緊繃的身子一下放鬆下來,跪坐在地。
直到天色泛黃,步入黃昏,他才默默於湖畔邊徒手挖掘深坑,將自己的「好友們」安葬於此。
他想清楚了,若他們怨恨的是悲歡樓的體制,那麼便將悲歡樓的體制撤銷、更改,像這樣的悲劇便不會再度發生。
當他將自己的想法對石司命說出時,被石司命狠狠打擊,嘲諷他不知疾苦,以他那低下的武藝,根本不可能改變任何事。
「悲歡樓的規矩,不可能更改。你該看清,感情是多麼無益的東西。只有無情無思,才能達到武藝巔峰,否則無論想做甚麼都只是空想,一事無成。」石司命再度打敗前來挑釁的石崑,左腳踩在他的背上,沉聲無情地說道。
一年多以來,石崑幾乎每個月都會挑戰石司命一次,也幾乎每個月都會被石司命打成重傷。
萬幸他恢復能力奇佳,總能在下次挑戰前恢復如常。
繼續留在悲歡樓中,他不可能學到能超越石司命的武藝。
在他最後一次挑戰石司命時,他閃過了這個念頭。
若他想替母親、小叔,還有那些死去的好友報仇,改變悲歡樓的規則,他就得擁有更強大的武藝。
他要……親手終結悲歡樓帶來的一切苦痛。
在他十七歲將滿十八歲時,他從小叔石司非以前常讀給他聽的俠義小說中,看到一封小叔留給他的信,還有一枚俠隱令與另一封署名給楚天碧的信。
小叔在信上說,為防自己死於突然,留下此信以防萬一,他給石崑留下一條不同於悲歡樓傳統的道路,無論石崑是否選擇此路,都由他心意。
這條路可能會異常艱辛,但若石崑願意,便持此令牌去尋俠隱閣閣主楚天碧,他已提前安排好了。
他還繪製了一張地圖,上頭詳細寫著他在悲歡樓這幾年間偷偷挖掘出的密道,密道出口有一艘小船。
石崑可以從此密道離開悲歡樓。
他十八歲時,下定決心從密道離開了悲歡樓。
他離開沒多久,石司命便發出通緝,樓中刺客斷斷續續出現在他身邊,對他進行刺殺,往往有驚無險,在他手下留情下,刺客總留著性命回樓中受罰。
他沒有從這幾波刺殺中,感到刺客有必殺他的決心。
可見石司命只是要抓他回樓。
他的一絲僥倖,直到在冰窖遇險時,才終於破滅。
悲歡樓中接連出現叛徒,又折損十數名高級門客,讓皇帝對石司命的能力與忠誠起了疑心。
連石家少主都叛逃出悲歡樓。
這事在前幾代悲歡樓樓主的掌管下都沒出現過。
他懷疑石司命有反意。
石司命跪地表達忠心,發誓絕非他有意縱放。
在天才輩出的時代,這些折損無可厚非。
而石崑……根本不是他石家血脈!
他對皇帝說自己對蘇綾的憎恨,說自己是如何親手扼殺蘇綾的生命,又如何施計將替蘇綾說話的石司非弄死。
皇帝半信半疑,可當他催動蠱毒,卻對石崑毫無影響時,他終究信了石司命的說法。
他要石司命早日剷除悲歡樓叛徒。
「是,這等混淆我石家血脈之人……定要除之後快!」
皇帝擺擺手道:「這事你自己看著辦便可。倒是你該盡早再找個女人成婚,石家不能後繼無人。」
石司命頓了一瞬,拱手低頭:「是。」
可直到大陽朝被推翻,改朝換代,直到他死,他都沒有再娶。
楚天碧看著身前面貌俊美的白髮少年,將手中的信件展開閱讀,良久後嘆息一聲:「原來如此。」
他將信件隨手擺在案上,將少年遞給他的那枚俠隱令壓在其上。
石司非曾化名與他相交很長一段時日,也曾在探討醫理時透露過自己有一名姪兒,身無功體,體質羸弱,幼時數次險些夭折,便是因此他才數度拜上黃山求學醫術。
他也曾經留話,希望楚天碧能在他有萬一之時,替他關照自家姪兒。楚天碧因而給予石司非一枚俠隱令,讓其姪兒可持此令入俠隱閣。
沒想到如此重視親人的他,居然是悲歡樓石家之人。
「既然石司非前輩將你託付給我,我便會盡心照料你。正好如今是俠隱閣春校將近之時,你便與其他徒兒一同接受春校試煉,入俠隱閣學習。」楚天碧道。
「是。」石崑拱手應下。
他對楚天碧毫無遲疑收自己入閣的行為感到有些懵,他可是悲歡樓少主,楚天碧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另外,你所選擇的道路,是一條比旁人都艱辛、困難的道路,願你莫要忘記初心,莫要忘記你小叔的苦心,將所學用於正道,用於俠義。」楚天碧提醒道,並沒有解釋為何自己對石崑毫無疑心。
反正之後聽過俠隱閣歷史與閤訓後,石崑便會知曉。
「是。」石崑堅定地應下,他絕不會忘記初衷。
石崑就此抱持執念,入了俠隱閣。
悲歡樓中,石司命正在自己的院落中種植石蒜花。
「崑兒成功入了俠隱閣。」石司非戴著悲歡樓面具,對石司命報喜。
石司命點點頭,沒有停下動作。
「江左輓歌說俠隱閤收入一個五炁朝元之體的女娃兒,能將崑兒一視同仁的楚天碧,對這個女娃兒卻防備萬分。」石司非八卦地說道。
石司命停下動作,這倒讓他有些好奇了。
五炁朝元之體的女娃兒麼……也許對根除崑兒身上隱患有用。
還能從根本上解決石家的問題。
這女娃兒會是石家的機緣。
「那女娃兒的來歷?」他問。
「據說是江西貧村收養的孩子,被巧后捉去,要送去鬼蠱那養成屍人,被她的老情人,天機閣前閤主木人心所救。也是木人心給了那女娃兒俠隱令,她才有機會入俠隱閣之中學習。」石司非把自己打聽來的消息說給哥哥聽。
「別的?」石司命不相信就這麼簡單。
「江左輓歌還說……那女娃兒熟讀詩書,對俗事卻一無所知。」石司非說完又道:「還有一點是我覺得奇怪的,這麼特別的體質,怎可能在這小村落藏到這年歲才被梓手漠影發現?」
「確實很奇怪……」石司命蹙眉,這會是皇帝的後手?
鬼蠱那邊倒也有個五炁朝元的男娃兒,可早在被拾到時,那男娃兒的養母就知道了他的體質,將之隱瞞起來。
在男娃兒曉事後,讓他在外人面前只能使用木系功體。
像這種情形,是因為被刻意保護,其他人當然無從得知男娃兒的資質。
如今也只有男娃兒自己、男娃兒的養母、鬼蠱和他知曉男娃兒的體質。
可那女娃兒,從她生長的環境與歷程來瞧,怎樣都不可能瞞住天下人。
早該成為各大門派炙手可熱的收徒對象才是。
而且一個被貧村收養的孩子,從何習得詩書?
看來若要用這女娃兒解決石家的宿命,還得先查清一切。
「哥……你也擔心對吧?讓我去潛伏在崑兒身邊如何?」
「他認得出你的聲音與武藝。」石司命搖頭道。
崑兒敬重石司非,遠甚於他。
思及此,石司命總覺得心裡有點酸澀。
「你不是有藥可以改變人的聲音?顏無常的絕技《桃花千面》你不也奪入樓中收錄了?我可以改變容貌與聲音,至於武藝,我不在他面前用絕技出手就是。」石司非回道。
石司命敗給弟弟的堅持,他也真的放心不下石崑,便把桃花千面給了石司非學習,用藥改變石司非的聲音。
石司非取代掉一名經常出沒於江西的行腳商人,替代對方在重巖村協助俠隱閣行事,偶爾會客串一把刺客開口戲弄石崑與無名,連開口罵自己,把石崑激怒,都能讓他找到樂趣……崑兒從未認出過他。
在石崑被樓中刺客襲擊成功,導致中毒性命垂危時,他以身分之便,將真正的解藥讓石崑在不知不覺中吞服入口。
「哥!你派去的刺客差點就得手了!既然不是真心要取崑兒性命,何不派遣那些訓練成果差的前去?」石司非對此非常生氣。
崑兒可是蘇綾用命愛護的孩子。
派去冰窖的刺客用鐵火炮炸毀冰窖也就算了,他們早知道冰窖內有密道可通往外頭。
崑兒那麼聰慧,怎可能探不出出路。
可這次刺客用毒,還拿旁人作餌,根本把崑兒的後路都給堵死。
「哼,他的目標是殺了我,若連這一點考驗都無法越過,他拿甚麼殺我?」石司命道。
難道石司非天真的以為,他會因為愛子之心束手領死?崑兒若不憑藉實力殺死他,他是不會蠢到主動投降的。
把那些刺客送去死,也是他的目的之一,他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削弱悲歡樓的勢力。
皇帝亦知曉悲歡樓有二不殺,一不殺樓中門客,二不殺石家中人。
唯有如此,皇帝才會真正相信石崑不是石家人。
若悲歡樓始終強盛,那無論是石崑想根除悲歡樓的執念,或是他改變石家宿命的執念,都很難成功。
「況且你也不必那麼擔憂,從他出生起,便日日泡著百草百蟲所製湯藥,一般毒物拿他無可奈何。」石司命哼道。
「一般毒物,你親手所調製的毒,能歸類在一般毒物?」
石司非翻白眼。
「我有分寸。」石司命道。
「你才沒有分寸!要不是我在那裡,崑兒可就死了!」石司非怒道。
「所以我有分寸。」要不是知道石司非在那,石司命也不敢行此險招。
即便後來,石崑中了張師爺暗算,亦在他控制範圍之內。
「你……!罷了。我可把話說在前頭,若連崑兒都死了,我真會沒辦法繼續無條件相信你……」石司非聲音漸漸弱下,他一直強制自己保持樂觀,總有到達極限的一天。
「我不會讓他死的。」他答應過蘇綾。
悲歡樓的交易,一切公平。
蘇綾用她自己,換取石司非不必再殺人,換得石崑生路。
石司命的作為,不只皇帝將一切信以為真,樓中門客也多有自己的心思。
煙貘更動念要替石崑增加籌碼,他收養金絲薰為徒之後,在日日相處中,他的心性逐漸改變。
他後悔了自己曾經所做的一切,可他早已深陷汙泥,如今他只願將金絲薰送出悲歡樓,脫離這修羅之道。
他的毒術不如樓主石司命,為此他私接委託單出太湖,多次施計伺機對石崑用毒,期望將石崑養成一名能對抗樓主毒術的武者。
同時也對道恆等人抱有期待,刻意在多次交鋒中留手。
這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策,一直被石司命看在眼底。
俠隱閣與冥宮的最終之戰,煙貘與金絲薰原是不必用命拚搏到底的。
可當他看見……自己帶出太湖的心腹,眼中含著戲謔瞧向自己時,他頓時充滿絕望。
當下石崑都沒認出樓主,可他認出了樓主……
他親手把金絲薰藥倒,交到偽裝成一般刺客的樓主手上。
用自己換金絲薰的生路。
「你知道該做什麼。去吧。」煙貘死前最大的愉悅,便是趁著在石崑面前,將石司命當作一般刺客指使。
「哼呵呵……在做賠本生意的,究竟又是誰呢。」石司命沒有氣惱,他不想在崑兒面前暴露身分。
他同意了煙貘的交易,帶走無法動彈的金絲薰。
煙貘放下心,坦然赴死,死前同情地對石崑給出提示。
可惜石崑沒有完全聽懂。
皇帝安排的冥宮之亂,原要拔除俠隱閣在江湖中的影響,豈知除去的是悲歡樓首席刺客煙貘,進一步削弱了悲歡樓的江湖勢力。
諸事不順,讓皇帝稍微安分了幾年。
俠隱閣也得以休養生息。
直到如今,才又以無名與凌無絕的身世興風作浪。
石司命藉著皇帝的信任,在無名身上開始了自己最後的實驗與安排。
只要成功,石家便能永遠從皇帝的控制中解脫。擺脫石家人世世代代都別無選擇的宿命。
當年用在蘇綾身上的解蠱藥方,還是有殘缺,而且蘇綾沒能撐到最後,導致石崑身上還有半死的子蠱殘留。如今他研究出更好的版本……只是不知道無名與她生下的孩子,能否撐到完全解除蠱毒的影響。
皇帝眼見無名受苦、楚天碧自囚,真以為石司命是在替他辦事,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戒心越來越低。
他不相信,石司命在經歷過蠱毒發作後,還敢有異心。
而石司命卻是一心期待,自己那完全不再受石家宿命綑綁的孫兒長大。
石司非盯著蘇綾的屍身,繼續與石司命閒話。
「哥,你給那女娃兒下的藥……是當初下在嫂嫂身上那種嗎?」石司非問道。
石司命搖頭:「改良過。」
更痛,更有效果。
也不必再讓孩子跟著以針刺、斷骨、泡藥浴等受苦的方式調養,承受痛楚的人,只需要母親一人。
缺點仍是孩子功體不顯,身體較為羸弱,幼時容易無端停止呼吸,需旁人全神貫注照料。
石司非猶豫地問道:「那到底是甚麼藥?」
他相信哥哥不是故意要讓蘇綾、石崑受苦,可他很希望哥哥能將事實說出來,讓他分擔。
石司命只是望著他,沒有回答。
「哥,真不能說?」石司非嘆氣道。
「現在不能。」還沒成功,說出口只是多了一層顧忌。
「我明白了。那你不跟崑兒解釋?」石司非沒再追問。
「沒甚麼好解釋,事實就是我殺了蘇綾,我害死了你,我讓他的朋友對他痛下殺手,使他錯手殺死自己的朋友。」石司命看得很開,也不認為石崑能輕易殺死自己。
他膽敢以悲歡樓主的身分做江湖評判帖,評斷天下武者的武藝高低,自然對於自己的武功、智謀與眼光極為自信。
「你是殺了嫂嫂……可那是嫂嫂要求的,我也沒死,而那些人因為誘惑選擇背叛崑兒,本就罪該萬死。」石司非看得清清楚楚。
「誰說你沒死?」石司命嗤笑道。
「哥現在要殺我?」石司非疑惑道。
「我沒算錯的話,你得替我死一次。是真死。」石司命搖搖頭沉聲道。
在他的安排裡,石司非得用他的身分在世人眼前死亡,他替崑兒鋪的路,才能繼續讓崑兒順利往下走。
石司非沒有驚懼,只是輕輕點頭:「哇,看來你是想把黑鍋揹到底了。」
「我原本就不是好人。你難道已經忘了,我倆首次出任務那時……而且蘇綾可是被我強娶的。」石司命輕笑,只有阿非始終覺得他是好人。
連爹都覺得他跟老祖宗一樣,是走惡人道的。
石司非很肯定地搖頭,真誠地看著石司命:「我知道,一直都是這樣,我不肯的,哥你便都主動做了,你總是在判斷出我的選擇後,搶在前頭選擇另一個選項。讓旁人都以為那是你真正的選擇。蘇綾她是自願嫁給你的,哥你騙不了我。」
「就算這些都能解釋,你同樣無法否認,我以悲歡樓樓主的身分,接過多少暗殺單子,親手殺死數不清的人,廢掉許許多多武者的未來,拆散一個又一個家庭,滅掉數個門派。」石司命太清楚江湖人如何看待悲歡樓,否則皇帝又何須一直留著他們石家人呢。
不過是給朝廷一塊隨心所欲幹腌臢事的遮羞布。
石司非語塞,他確實無法替哥哥找出理由。
「而且那年我親自去查了那女娃兒身世,你可知她為何會流落到重巖村?」
「難不成……?」
「哼……她養父母全家都是我下令殺的。」
他因探查此事得知無名是楚天碧之女。
而把那女娃兒逼到江西貧村養大,是皇帝的暗棋。
也是在那年裡,連續兩次刺殺任務失誤,讓他遭受非人之痛,他才知道父親告訴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皇帝隨時能廢掉整個石家。
他不願阿非也遭受此痛楚,更不願自己的後代子孫永遠受人箝制。
他也不願殺人,可整個石家只有他能扛起這種罪孽。
阿非太乾淨了……乾淨到他有時都會產生嫉妒的情緒。
若他不照皇帝的意思殺人,死的便是整個石家,他別無選擇。
「所以,無論你再如何替我開脫,崑兒與她,都不會放過我。」石司命終止住石司非欲繼續勸解的想法。
石司非嘴唇蠕動,抿唇又問道:「那為何,你一直對崑兒說感情無用?不允許他心中有情。」
石司命挑眉回道:「感情何用?能換回蘇綾性命?能讓你正大光明行走江湖?能使當初那些人放棄誘惑,選擇告知崑兒真相?還是能幫助崑兒一步登天,成為武道巔峰,前來將我刺殺?」
石司非覺得他偏激,說的都不對,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不對……!我沒哥你那麼會能說會道,但我明白你說的不對!若感情無用,你如何解釋崑兒與那女娃兒之間的羈絆?若感情無用,你如何說明為何嫂嫂甘心赴死?若感情無用,哥你為何要替我與崑兒安排後路?若感情無用……哥你做甚麼還繼續種花?」
江湖人只知這紅花石蒜的殘酷,可只有石司非看見這花背後的深情與涵義。
石司非最後一句話踩爆雷點,石司命不想再與他多說,臉色一沉,將他趕出密室。
石司非知道自己又刺傷了哥哥深藏的心思,抬手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帶著歉意踏出密室。
年輕時他還怨恨過哥哥,如今早已知曉哥哥在前頭替他擋下了多少風雨。
他對哥哥的怨恨早已消散,只剩下滿心的愧疚。
石司命在他走後,對著蘇綾的屍身,苦澀地開口:「蘇綾啊蘇綾……你為何就不能選擇為了我再忍忍呢?」
若蘇綾當年選的不是孩子,多忍一些時日,他也許能夠研究出解藥,解除蘇綾身上的毒。他可以自私一回,放手不再去想要讓石家脫離枷鎖的事。
假裝自己從不知情一切,與她白首,只當個人人聞風喪膽的悲歡樓樓主。
即使崑兒會死,他也能與蘇綾有下一個孩子。
即使下一個孩子,同樣會背負石家的宿命,那又如何?
「你可以說……你可以說你不願意……」只要她開口,他最開始就不會對她下毒,放手不管石家未來。
「你說啊!你為甚麼不說話!你說啊……!」他對著蘇綾的屍身怒吼。
密室裡只有他的聲音迴盪,死透的人是不會回話的。
「呵呵……你得償所願,阿非不用再殺人,崑兒脫離了悲歡樓,你為何不親眼瞧瞧?你睜開眼,看看這一切啊!」
他一拳狠狠搥在不融冰的側沿,將冰床砸出一個破損,他的拳頭鮮血直流。
「你為何要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石司命喃喃地問著。
「你不是一直都傻愣愣的,學甚麼做甚麼都少根筋嗎?」
為何偏偏在那時,她讀懂了他的心思?
為何要替他選擇堅定執念?
他自己又為何要順著蘇綾的選擇往下走……?
呵呵……大概是因為峋兒之死,讓他知道了蘇綾對孩子多麼看重吧?
死了一個峋兒便讓蘇綾半瘋半癲。
他沒勇氣再犧牲崑兒,來測試蘇綾對他的心是否堅定。
順著蘇綾的選擇往下走,全心全意保住崑兒,朝著自己替石家擺脫命運的道路前行,他還能自欺欺人,騙自己蘇綾永不變心。
他這種惡人,上天才不會讓他擁有太美好的事物。
蘇綾也只是提前被上天收回。
他洩了氣,無懼寒冷趴在蘇綾臉頰旁:「對不住,我不該兇你。」
他趴了有好一會兒,又去院落採集了不少紅花石蒜製作成花束,重新啟動機關將自己與蘇綾關在密室裡長達七日。
也許早在蘇綾發瘋的時候,他就已經跟著瘋了。
每每看見崑兒,他就會想起自己如何親手扼殺蘇綾。
他厭惡崑兒的軟弱,何嘗不是厭惡自己的冷酷無情。
從某種角度來看,崑兒確實是他的孩子,千真萬確。
父子倆的心態與行事風格完全一模一樣。
他踏出院子那一天,石司非同樣在院外等了七天,每天都帶著自己親手做的小菜與樓中珍藏的美酒。
「哥,吃些東西。」
石司命瞥他一眼,將東西接過,讓他進到院子裡,一同在石桌上將東西擺放好,默默無語,吃吃喝喝。
也許就是阿非這如清風流水的性子,蘇綾才選擇自己。
她知道阿非可以沒有她,但他不能沒有她。
「在下次崑兒回江西時,想辦法引他過去楚天碧的院子,讓他發現孩子。」石司命吩咐石司非道。
再讓那個蠢女娃兒自己死撐著,萬一出現和那時一樣的情形,讓崑兒經歷和自己一樣的事……蘇綾肯定會生氣的。
他不希望死後見到妻子生氣,也不希望死後見不到妻子。
「這樣好嗎?他會更恨你的。」石司非很猶豫。
「誰有空理會他恨不恨。」
石司命只希望死後見到蘇綾,蘇綾能說……原諒自己了。
酒足飯飽後,石司非藉著酒意,勾住哥哥的脖子,附耳詢問道:「哥……崑兒十二歲那年曾問了一個問題,我回答不出……想問問你……」
十二歲?
石司命想了一下,臉色丕變,低喝道:「閉嘴,不許問。」
「哈……哈哈……我偏問……崑兒想知道嫂嫂是不是你第一個女人呀?」石司非不怕死,偏就問。
「我說,閉嘴。」石司命咬牙道。
石司非聳肩,緩緩鬆開石司命的脖子。
「哥……你這心虛的樣子……」
「閉嘴!」
「好……反正我猜到了……」石司非昂首放聲大笑。
「信不信我提前弄死你。」石司命咬牙切齒。
「你要不是沒有選擇,才不會讓我死呢。」
石司非知道自己極受哥哥重視。
只有蘇綾哥哥沒有讓給他,其餘時日中,哥哥無不替他掃平一切。
他非常非常不把哥哥的威脅放在眼底。
「哼。」
「呵……哥,你這模樣,和崑兒一模一樣。」石司非在石崑身旁看護的那段日子裡,經常見到石崑這麼傲嬌地朝無名哼聲。
「廢話,他不像我難道像你。」石司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也不一定啊,他和我相處比較多呢。」石司非逗弄著自家親哥。
「我沒生你氣,你沒必要如此裝癡扮愚。」石司命把桌面收拾乾淨,一把將空盤空罈塞進石司非懷裡。
他這輩子都不會生阿非的氣,他氣的是自己。
「記得我吩咐的事。」說完石司命便將石司非推出院落,鎖上院門。
石司非在門口無聲嘆息,裝醉以及刻意挑弄哥哥,都被看穿了呀……
他還是乖乖聽哥哥的吩咐辦事,莫要再自作聰明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