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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和我同居的宅室友被性轉這件事~文庫版(二下)

夏目上將 | 2023-04-22 11:49:07 | 巴幣 24 | 人氣 354


忘記是誰說的,如果有一件事看起來越順利,那就表示意外發生的可能性越大。這聽起來很像「樂極生悲」,但我更樂意稱之為「蓋吉定理」。

這個定理是取自某位很愛飾演倒楣角色的男星名字,他拍的片子十部有九部都很倒楣。但他依然樂此不疲,最後甚至憑某部獨立拍片的倒楣角色奪得全球影帝位置。

題外話到此,總之距離阿傑進行性別重置手術不到兩週的時間,我遇到了麻煩事。

原本以為請楊醫師辦理休學的事早就告一段落了,沒想到還有後續。

就在週末要出發去探望阿傑前,我剛踏出宿舍大門的時候。一名穿著毛衣跟長裙,相貌身材都十分平庸普通的女子出現在宿舍門口。

我還在想是哪個房客的親人來探訪,結果那女的卻是直接朝我走過來。

「請問是林先生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原本想否認後快點出門。但又看到後面跟過來的阿珠姨,心想大概是躲不過了。

「小林啊,這位陳同學的助教,她特地來探望陳同學的。」

阿珠姨打斷女子和我的對話,但同時也曝露出我的身分。我有點傷腦筋地抓抓頭,說:

「阿傑他不在,妳來了也沒用。」

「但你知道阿傑在哪對吧?」

「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一個不認識的人。」我板起臉回應。

「抱歉,請容我自我介紹,敝姓何,跟陳同學其實是情侶關係。」

我抿起嘴巴揚了楊眉頭,一臉遇到麻煩事的不爽表情。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知道兩人是情侶關係這件事可真的讓我嚇一跳。

咳了一聲,我才問:

「所以妳想找阿傑是因為,妳是他女朋友?」

「是的。」女子很乾脆地點頭。

「但妳也是助教,跟學生談戀愛沒問題嗎?」

學校是禁止師生戀的,雖然通常是用在男教授與女學生的不正常關係,但要是女助教與男學生有關係被爆料的話,依然會以校規處理。

我是覺得阿傑應該沒那麼蠢,冒著犯校規的風險跟助教交往才對。

「……所以我們的關係並沒有公開,只有在晚上他下課後要上班前才會偶爾在校外聚一下。」

原來如此,這真是非常合理的回答。恐怕阿傑也是特意隱瞞,難怪我都沒發現了。但真正讓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麼阿傑當初進加護病房會是找我,卻不是找他女朋友來幫他?

「我明白了,男朋友突然消失不見那麼久,妳會心急也是正常的。所以上次的事其實不是學校規定,是妳故意卡著對吧?」我用比較溫和的語氣試探著對方。

「對,但不知道為什麼會被發現,後來又被主任教授嚴正警告了。我猜大概是你做了甚麼,實在是逼不得已,只好親自來找你談談。」

「小林啊,你就幫幫她吧,她很可憐呢。」

阿珠姨在一旁插嘴,聽得我尷尬地笑了笑。現在要嗎我當壞人把這位助教小姐趕回去,要嗎我打電話去問阿傑要不要跟她見面。

前者怕是治標不治本,如果這女的說得是真的,那我覺得她在沒見到阿傑前是不可能放棄的。畢竟能直接找到我跟阿傑住的地方,就表示她絕對有打算追究到底。

「好吧,我打電話問問,如果他願意見妳,我就帶妳過去。」我拿出手機。

「拜託你了。」女子向我彎腰鞠躬表達謝意。

因為阿傑目前沒有手機可用,所以我還是只能打給楊醫師。接電話的楊醫師心情還不錯,也不知道是遇到甚麼好事。

「是你啊,有甚麼事嗎?」

「楊醫師,有個女子自稱是阿傑的女朋友,她想找阿傑談談。」

這話剛說出口,原本有點溫度的語氣立刻就變了,只聽她冷冷地說: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我轉接這通電話到她的病房。」

半晌後阿傑的聲音傳來,聽得出他很緊張,連聲音都在顫抖。看來接電話前楊醫師就跟他說來找他的是他女朋友這件事,而他似乎也知道對方為何而來。

「老皮,你你你……幫我跟她說,我不想見她。」這時他的聲音變得有點尖細,不仔細聽會以為是別的女人在說話。

「……」

我猶豫了一會,正在想要怎麼說的時候,阿傑用更大的聲音喊過來:

「拜託了!我不想見她!」

「我知道啦。」

為了避免那個何小姐把我的手機搶過去,我掛斷了電話。轉頭一看,我發現那女人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剛剛那個是女人的聲音對吧?」

「欸?」

沒想到會造成誤會,我趕忙說道:

「不是的,那個是……」

話還沒講出來,手機又響了,上面顯示的是楊醫師的手機號碼。我以為是阿傑回心轉意,但接通後聽到的卻是楊醫師冷冷的聲音。

「林先生,把手機給那女的,我來跟她談談。」

「……好吧。」

我看向何小姐,把手機遞給他。我並不清楚楊醫師跟她說了甚麼,但看得出來不是好話。因為那女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握著手機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膚色泛白微微顫抖。

最後她掛斷通話,舉起手作勢要手機摔出去。

「等等!」我趕忙出手阻止她。「那是我的手機!」

何小姐的動作停滯片刻,才很不甘願地把手機還給我。我嘆了口氣,覺得楊醫師一定是講了很過分的話才會讓她這樣。

「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打擾了。」何小姐低頭小聲地說:「給你添麻煩我很抱歉,以後不會再來找你了。」

接著她轉身走出宿舍,騎著一臺小綿羊機車飛速離去。

「小林啊,到底怎麼了?」阿珠姨走過來,小聲地問著。

「唉……」我無力地嘆了口氣,說:「我哪知道。」



雖然被那女的拖延好一段時間,我還是決定去Kerykeion的白色大樓一趟。因為阿傑的情況好像不太妙,我是直接開車衝過來的。

一進大樓,新任的客服小姐看到我就趕忙說:

「林先生,楊主任說如果你來了麻煩先去她辦公室找她。」

「好。」

跟著機械看護到楊醫師辦公室門前,我還沒按對講機的通話按鈕門就開了,喇叭還傳出楊醫師的聲音。

「進來。」

映入眼簾的是穿著千篇一律的白大褂,戴眼鏡的長髮知性冰山美人。她正低頭專心處理桌上堆積成山的文件,沒注意到我。

我也不打算先開口,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下讓我知道,眼前這女人要是不想講話你怎麼催促也沒用。雖然這明顯是楊醫師他們的疏忽,但無辜被波及到的我情緒卻很穩定,只想趕快問完狀況就去看阿傑。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她以事不關己地的冷淡語調道:

「那個女的藏得很好,學校裡沒有半個人知道他們在交往。要不是她在探我們底細,我們連她的存在都不會知道。」

楊醫師抬起頭,把文件遞給我,又說:

「不過也不怕她追查,畢竟我們已經是公開在檯面上的存在,早就佔據了主流輿論。」

看了一下文件,裡面有一些何小姐的背景資料,我沒仔細看就放回桌上。

「她說她不會再來了。」我雙手交叉在胸前,問:「妳跟她說了甚麼?」

「很老套的藉口。」楊醫師把文件收回去。「就說你朋友已經愛上別人,要她死心放棄。」

「這不太好吧?說不定阿傑還想跟她在一起。」

「這問題你可以親自問她。」那女人嘴角微微露出一絲不屑「但我不覺得我做錯了。」

真是惡劣的性格,可是不得不說,只有這樣的處理才能讓對方快點死心。而且看阿傑那個樣子,或許別見面會比較好。

我無奈地嘆一口氣,心想就算真的讓何小姐跟我來醫院了,要她相信現在的阿傑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內向阿宅大概也很難。

被當成惡作劇的機率至少八成以上,剩下的兩成可能會相信,但接下來大概就是談分手。不管怎樣,結果似乎都不會變。

既然如此,何必冒著讓阿傑的狀況更差的風險,去做這件事呢?所以楊醫師沒做錯,就算違背了阿傑的意願也一樣。

他如果想不通這點再見面也不遲,反正知道自己的男友變成女的,比自己的男友劈腿還要讓人難以置信。

「阿傑狀況還好嗎?」

「不太好,剛剛才打過一針鎮定劑。」頓了一下,那女人向我勸道:「其實我不建議你現在去看他。」

「麻煩啊…」我揉揉皺起的眉心。「算了,我還是要去看看吧。」

楊醫師瞇起眼看著我,我知道她甚麼意思,又道︰

「這件事遲早要面對的,有人陪他會比較好。」

對於我的解釋,那女人還是想了好久。最後她低頭繼續弄自己的文件,說:

「既然如此,就交給你了。」

聽到這句話後我轉身就走,離開房間前,楊醫師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

「她現在情緒其實非常不穩定,如果真的不願意見面,還是不要勉強她。」

「我知道。」

接著我又在機械看護的帶領下來到阿傑的病房,站在房門前我猶豫許久,才按下對講機的對話按鈕,問:

「我可以進來嗎?」

沒有得到回應,但病房的門自動開了。進房的時候我看到滿頭白髮的阿傑正雙手抱著低垂的頭動也不動,安靜地讓人感到難受。

「還行嗎?」結果站在床邊憋了許久,我也只能這樣問。

「搞砸了啊,老皮。」幸好阿傑很快就回應了,只是聲音比平常還要虛弱沙啞。

走到床邊坐下,我嘆了口氣,又說:

「那個何小姐是你女朋友沒錯吧,為什麼不見她?」

「……老皮,我見了她又能怎樣?」阿傑抬起頭,哭喪著臉面對我。「我現在這樣子能見她嗎?」

這話說得我無言以對,因為每次見面阿傑的外貌越來越女性化。現在雖然留著只到頸後的短髮,但他的臉已經看不出任何男性的特徵。偶爾笑起來還會給我很可愛的少女感覺,跟以前那副略胖的宅宅模樣相差甚遠。

「好好解釋的話,或許她會相信你吧。」我斟酌片刻,又安慰道:「現在很多人都知道性轉病,也許她聽完後就能理解。」

「理解又怎樣?她還能繼續跟我交往嗎?」

「說不定她一點也不在意啊。」

「但我會在意!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得了性轉病!」

很激動地說完後,阿傑又低下頭。雖然看不到臉,但我注意到他的拳頭握得很緊,那是他在生氣或難過時會有的習慣動作。

我們之間再度陷入短暫的沉默,房間裡只剩下偶爾發出的電子儀器聲音。半晌後,我看著阿傑的拳頭緩緩鬆開,才稍微放下心來。

「要吃巧克力棒嗎?」

我試著用食物吸引他的注意力,但他依然低著頭沒有回應我。

於是我自顧自地把一盒普通口味百吉巧克力棒從背包中拿出,接著拆開包裝,從中抽出一根自己吃了。

「抱歉啊,草莓口味的沒有了,只能買普通口味的給你。」我邊吃邊說:「吃點甜食比較好,甜食會帶來幸福感,會讓你好過一點。」

在吃到第三根的時候,阿傑終於忍不住了。只見他抬起頭看著我,並向我伸出手,說:

「給我一根。」

我把剩下的巧克力棒都給他,看著他像倉鼠那般一根又一根地啃光。

「好點了嗎?」

「嗯……」

「甚麼時候交往的?」

「甚麼?」

「你跟那個女的。」我笨拙地想轉移話題。「沒想到連我都瞞了,虧我們還同居那麼久,我就這麼不值得被信任嗎?」

「也沒特意瞞你。」阿傑抬起頭,對我無奈地笑了笑。「你畢業後開始工作就一直很忙,我找不到機會。」

「呃……」我有點心虛地別開眼。「說得也是。」

因為沉重的工作壓力顧不到室友,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因為這樣怪對方沒說也不對。而且像這種感情上的私事,我也不該過問的。

「我剛開始打工的時候壓力也很大,知道你會很艱難,所以才想說等你穩定了再說。」

阿傑的體貼讓我感到愧疚,只能訕訕地說:

「對不起……誤會你了。」

「知道就好。」他的心情似乎好點了,語氣輕鬆地問:「所以,你看過她了,覺得她怎樣?」

「看起來很普通的女人。」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無法理解那麼宅的你怎麼會跟她在一起。」

「你很意外?」

「感覺你們根本毫無交集啊。」

「說得也是,所以她主動來找我時我也嚇一跳。」

「她主動找?」

「對啊,原本找我只是為了課業的事情,後來不知道為啥就被告白了。」

「然後你就答應了?」

「像我這樣的宅宅,要有女生願意主動告白的話根本不用考慮甚麼吧?」

「說的也是呢。」

我們兩個聊到這便不約而同地笑出來,這種自嘲也只有同類才能感覺到幽默的點在哪。笑一陣子後他才停下,有點悶悶地說:

「不過現在都結束了,我以後不會再跟她見面了。」

「會捨不得嗎?」看他那有點落寞的樣子,我忍不住問道。

「沒有呢。」他對我咧嘴一笑,道:「不如說,鬆了口氣。」

「鬆了口氣?」

「其實我本來打算主動提分手的,現在這樣倒是簡單多了。」

「怎麼會想分手?剛剛還不是說自己沒人要嗎?」

我看著這個理應不該有女朋友的宅室友,對他的奢侈感到些許的憤怒。他別開眼躲掉我的注視,心虛地說:

「因為我跟她沒有共同話題,我們之間最常做的就是約會、吃飯、還有做那種事。」

「做啥?」

「做愛啊。」阿傑微微皺眉,露出有點苦惱的表情。「我總覺得她只是想要我的肉體而已,每次見面都一定會去賓館。」

「你不是一直都很嚮往這種只渴求肉體的關係嗎?」我忍不住吐槽這個不知足的傢伙。「有這樣的女友你還嫌啊?」

「是曾經很嚮往啦……」他有點無奈地搔搔臉頰。「但實際上體會過就覺得……這好像不是我要的。」

「那不然你是想要甚麼樣的關係?」我沒好氣地問著。

「呃…比方說像白兔棉花糖那樣,日久生情的關係?」

「白兔棉花糖的女主角可是從小就喜歡男主角了喔。」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那種維持很久的關係,女主角告白也是高中的事了。男主角也沒立即答應,是等到畢業才在一起。」

大概是覺得自己扯遠了,阿傑輕咳一聲,心虛地說:

「咳……總之,我跟她就到此為止吧……」

看著室友那支支吾吾的態度,總覺得他不是很想繼續聊下去。雖然不太能理解他理想的感情是甚麼,但我也不能打破砂鍋問到底。畢竟,那是他的隱私。

「好啦,我也知道現在要你單獨面對她會很麻煩。」

「嗯……」

「今天就先這樣。」我站起身:「你看起來也很累了,早點休息。」

「等等。」

「怎麼了?」

阿傑抬頭,用一種想要問甚麼卻又很猶豫的眼神看著我。但到最後他還是沒說出口,只是搖搖頭,輕聲道:

「沒……沒甚麼,下次再說吧。」

「嗯,下週我會再來的。」

「知道了。」他笑得有點勉強。「下週見。」

「下週見。」

與阿剛道別後我離開病房,沒多久就被兩臺機械看護在電梯門前攔住。其中一臺發出死板的電子音,說:

「林先生,楊醫師有事找你。」

「知道了。」

雖然不太想再見到對方,但我還是乖乖跟著機械看護前往她的辦公室。剛進門就發現那女人正坐在辦公桌前喝著熱茶,一臉冷淡不知道在想甚麼。

「如何?她不想相認對吧?」她也沒看我,只是把熱茶放在桌上,自顧自地問著。

「是啊。」我沒好氣地坐在楊醫師對面。

「理由呢?」

「他說他不想讓對方知道他得了性轉病。」

「這可以理解,將近八成的性轉病患者都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

琢磨一下楊醫師這句話,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摸著下巴尋思半晌,我才問: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們還要公開?」

這女的又用一種看到白癡的不屑眼神盯著我,數秒後才開口。

「紙包不住火的,性轉病的病徵跟某些基因疾病太像,一驗就會發現問題。所以就算我們不公布其他的醫學機構也會研究發現並公布,而且他們只會把這些病人都當成實驗對象。」

「那你們呢?你們就沒有把阿傑它們當成實驗對象?」

楊醫師眨眨眼,道:

「是這樣沒錯,但至少我們有強大的技術能給予性轉病人新生,減少被歧視的可能。你也看到你朋友的改變,對吧?」

我抿了抿嘴不置可否,覺得阿傑的問題沒那麼簡單,不是說外貌甚至生理結構變得符合社會預期就能解決。

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楊醫師又說:

「而且上面的人也希望性轉病人的存在早點被公開。」

「蛤?為啥?」

「這我沒辦法說,總之上面有上面的考量,這不是你這小老百姓能知道或干涉的事。」

我用很不屑的眼神看著楊醫師,擺出一副不要隨便勾起別人的興趣又把它掐滅的態度。

「……總覺得你越來越沒禮貌了。」那女人瞇起眼瞪著我。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之前是不熟所以才不敢隨便。」我聳了聳肩。

「是嗎?」楊醫師喝了一小口熱茶,反擊道:「但我跟你可沒熟到哪。」

「呃……」我心虛地轉移話題:「所以找我來做甚麼?」

「沒,就找你問問她的狀況。」

「這個你可以自己問他吧?」

「你來之前她可是一句話都沒說,是要我怎麼問?」

「真是的……」我煩悶地抓抓後腦勺。

「其實這次事件對我們來說也是意外,我們並不知道那名女性會對你朋友造成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不,我也有錯……」我嘆了口氣,說:「如果當時我有警覺一點,不要打那通電話就沒事了。」

「別這麼說,我這邊也有疏失。」楊醫師脫下眼鏡揉揉眉心。「我們應該要更早注意到那個女人,在她接觸你之前就採取必要的手段。」

沒想到這麼高傲的女人也會認錯,我覺得很意外,心裡那點不爽也就消失了。我看著她重新戴上眼鏡,然後向我問道:

「所以她的狀況還好嗎?」

「現在算穩定許多,我想他已經沒事了。」

「你要確定喔,要是她的狀態過於不穩定,我們可能會延後性別重置手術。」

「欸?」我愣了一下,又問:「如果阿傑沒辦法做手術,那也是他的事情,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那女人聽我這麼說,臉上又露出像是在看著笨蛋的表情。雖然被看不起很不爽,但她這次倒是很乾脆地解釋了,我也不好發作。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阿傑堅持要動手術怎麼辦?」

「呃……」

我把這問題放在腦中轉了幾圈,突然覺得這可能性不小。雖然我還不知道阿傑為什麼要動手術,但他這個人只要下定決心了,誰都勸不回。

「性別重置手術是很複雜的手術,而且很難再做第二次。因為這樣,我們在評估患者身心狀況時都要謹慎再謹慎。深怕患者進行手術後會後悔,對她們的心理狀態產生更壞的影響。」

「原來如此……」我看著楊醫師,說:「所以一旦你們評估無法動手術,但阿傑又堅持要做手術的時候,是希望我來安撫他嗎?」

說說服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那室友一旦決定要做,就不會輕易放棄。但如果只是要安撫他的話,我還蠻有自信做到。畢竟在他有重鬱癥的那段時間,都是我一直在幫他。

「沒錯,就像今天這樣,希望你能幫助她恢復平穩。那麼她能再度通過審核動手術的時間點就會越早,對她也比較好。」

「太晚動手術不好嗎?」

「在她體內還有醫療用分子機器人運作時,動任何手術的安全性都很高。」

楊醫師喝了口已經變溫的熱茶,才說:

「但我們的分子機器人研發部門建議為防止免疫系統退化,注入人體內的醫療用分子機器人最好不要存在超過兩年,而將所有奈米機器人排出淨化到免疫力完全恢復又至少要一年。所以這次手術如果拖太久的話,你朋友可能得再等一到兩年後才能重新移植,這時候動手術會比較安全。可是等到那時候肯定又會有其他問題,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還是越早越好。」

接下來楊醫師又解釋很多醫學方面的術語,大抵上就是在說雖然這些性別重置手術的技術很早前就有,但最新的醫療用分子機械技術還有很多需要謹慎評估的部分。即使他們的公司就是做醫療分子機器人跟基因工程起家的,也不敢冒著過大的風險強行動手術,這是商譽問題。

除此之外她還講了一大堆高科技知識,甚麼基因改造跟再固化工程之類的,我大多是有聽沒有懂。但聽得出來大概是在說不盡早動手術,對阿傑會有壞影響。

總之就是手術越早動越好,所以我只能在她講解完後才說:

「我明白了,總之最近我會盡量過來陪他的。」

其實離手術執行的日子已經剩不到兩週,我一定得再過來一趟。因為我還有些話得跟阿傑說清楚,也覺得他有話想跟我說。

要是不說清楚的話,我想他一旦動完手術,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吧?



接下來的一週都是在加班工作中度過,不知為何工作量突然增加了。我問前輩是怎麼回事,前輩只說過幾天再講。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績效評量的方式有修改,前輩為了讓我可以拿到比較多的年終獎金,就臨時多派些工作給我。

「年終看績效,你這績效拿一個月綽綽有餘,但我給你塞幾件工作就可以領兩個月,感謝我吧。」

多一個月的薪水其實也沒多少,本來這幾年的職場環境因為新型肺炎的關係也沒多好,起薪並不高。我一個新人做不到三年,拿到的薪水能維持生活已經很不錯。

但有在工作不用靠家裡幫助,絕對比一些畢業即失業的家裡蹲尼特好很多。雖然跟在大學就努力打工養活自己的阿傑相比,我覺得自己也沒甚麼了不起的。

「那就謝謝前輩了。」出於禮貌向前輩道謝,雖然我不是很喜歡被硬塞工作,但他這樣做畢竟是出於好意。

「好好幹,年後會有更多好事等著你,我去開會。」

前輩拍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著,最近老闆開會他幾乎都得去,感覺他忙到痛並快樂著。但到他那年紀還沒有對象,我不禁開始擔心他會不會為了工作放棄感情,最後光棍一輩子。

「謝謝前輩,對了順便問問,要幫你介紹相親對象嗎?」

「才不用!」前輩氣呼呼地走了。

下班回宿舍後,突然接到妹妹的來電。平常幾乎不會打回去的我看到號碼顯示妹妹時有點意外,心想是不是家裡有甚麼事。

結果手機接通後,她劈頭就問:

「老哥,你那邊有住的地方嗎?」

「幹嘛?」好吧,我想太多了。

「我明年考大學要北上去面試,沒地方住。」

「爸媽答應了?」

家裡的父母通常不在家,所以我才特地問一下。不過老妹應該早就料到我會這麼問,很快就答道:

「當然啊,我早跟他們視訊過了,不然我怎會打電話問你?」

「好吧,雖然很想給妳住,但我這邊也沒地方好嗎,而且鄰居都男的。」

「是喔,那我去北部的朋友家住好了。」

「等等,你朋友男的女的?哪裡認識的?」

「你很雞婆欸,干你屁事。」

「欸幹,你要在北部出事,爸媽肯定怪我好嗎?」

「那你就找地方給我住啊,不然你出錢讓我住旅館?」

「唉…放你一個人住旅館也不可能啦,我去問問房東太太。」

沒想到妹妹會考北部大學,去年過年回去聽她說學測分數可能不夠,應該會選南部。當時想說應該就不會北上了,怎麼現在分數就夠了?

「要是有房間我再跟妳說。」

「謝謝老哥。」確認完後她就掛斷通話了。

看時間還早,我趕忙又打給阿珠姨,問一下有沒有房間可以暫住的事。

「阿珠姨晚安,我小林啦。」

「是小林啊,這麼晚打電話給阿姨幹嘛?」

「我妹妹明年要北上去參加大學甄試的面試,問我有沒有地方住。我想問阿珠姨有沒有多的房間可以空出來暫住,我會照日數付房租的。」

「妳妹妹要上來考大學喔?那阿姨家裡還有空房間,就給妳妹妹住啦。啊房租錢就不用了,阿姨不缺這個錢。」

「不好意思啦阿珠姨。」

「客氣甚麼,大家都幾年交情了。」阿珠姨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先這樣啦,妳妹妹確定要上來再跟阿姨講。」

「謝謝阿珠姨,晚安。」

阿珠姨總是那麼熱心雞婆,讓我鬆了口氣。但為了讓妹妹以為我找房間很不容易,還是拖過幾天後才打給她說這件事。

「老哥謝啦,我本來以為你只是講講。」

「我還是去跟房東太太取消好了。」

「欸不要!你很機車欸!」

「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齁,討厭!你真的是我親哥哥嗎?」

「上大學後講話不要那麼白目,會沒人緣的。」我一臉煩悶地說:「我是妳老哥才能習慣妳的臭嘴,要其他人被妳這樣嗆,早就生氣了。」

「好啦,對不起。」

聽得出妹妹有在反省,就勉強放過她了。老實說我妹妹除了外表沒一個像女生的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問題,總之給我帶來不少麻煩。

跟她同住在一個屋簷下那麼多年,結果就是我對女性的認識完全錯亂,上大學後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跟普通的女生正常互動。試著用與妹妹相處的方式和她們互動,換來的全是白眼。

太親近會被誤會我對她們有意思,太疏遠又會被當成我在討厭她們的暗示。光是保持適當的距離就耗盡我的腦力,搞到最後還被霸凌,從此我開始對妹妹以外的普通女性敬而遠之。

或許對我來說女生心思太複雜了,還是男生比較好懂。像阿傑那樣就很好懂,就算他現在快變成女的,我覺得他還是比那些女生好懂很多。

至少我跟阿傑聊宅話題能夠聊得很開心,跟那些女生可就沒辦法了。

「對了老哥,還有件事要跟你說。」妹妹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甚麼事?」

「詹叔他的骨灰被他家人接走了。」

聽到這消息,我腦中突然陷入一片空白。還好沒多久便回過神來,我才問:

「甚麼時候的事?」

「過年後沒多久,爺爺說他們就去廟裡擲筊問神明同意不同意,結果連得三次聖筊。」

「連三次聖筊啊…」我無奈地輕笑一聲。「那的確留不住沒錯。」

「老哥,詹叔能回去是好事。」

妹妹提到的那個人勾起我不少難過的回憶,雖然去年回去撿骨時已經放下不少,心裡只剩下一點淡淡的遺憾。

但人都走那麼多年了,不放下也沒辦法,活著的人總得前進。何況現在我還有阿傑,不能讓自己卡在這。我相信詹叔他也能理解,也不希望我走不出他的陰影。

「我知道。」我笑著說:「畢竟是他的家人,接回去也是應該的。」

「你真得這樣想嗎?」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心想妹妹當年是知道一些事,所以才這樣問我吧。

「沒關係,我已經放下了。」我尷尬地笑幾聲:「小時候的事情不管記得多深刻,現在也早就只剩模糊的印象呢。」

「那就好,詹叔他姐姐有要我幫忙傳話,跟你說這些年很抱歉。」

「呵……」我忍不住笑道:「要道歉也是跟詹叔啊,跟我道歉幹嘛?」

「是啊……」妹妹頓了一下,又問:「真的沒事?」

妹妹難得地多體貼了幾句讓我有點意外,因為這小鬼頭一向只會惹我生氣要我收爛攤子,體貼兩字實在是離她很遠。

「沒事啦,我真的想開了。」不想讓她想太多,我便裝作不以為意地說:「當時我還小,是能幫到甚麼?」

沒錯,當時的我只是個甚麼都做不到的孩子。但現在的我已經跟那時不一樣,不會甚麼都做不到了。想到這裡,那些被勾起的回憶也就沒那麼難受。

「那就好。」

「就先聊到這吧,我還有工作要忙,等妳上來我們再好好聊聊。」

「好,老哥掰啦。」妹妹主動掛斷通話。

我把手機放到一旁的榻榻米,整個人躺著仰望那樸素老舊的宿舍天花板。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有力氣爬起來,離開房間去洗澡。

這天晚上雖然我比平常早睡,但始終難以入眠。



因為工作太忙的關係,沒甚麼能靜下來思考的空閒。等我察覺時,週末已經到來。

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想時間怎麼過那麼快。我的腦中依然一片混亂,不知該如何開口跟阿傑談他的事。

現在這種感覺,大概就跟學生時期想臨時抱佛腳,熬夜整晚卻發現甚麼都沒讀到很像。因為昨晚莫名陷入焦慮,我理所當然地失眠了。

一臉疲憊地起身,我走到宿舍外的庭院洗臉。冰冷的井水沖在臉上讓人清醒不少,不過只要想起阿傑的事,腦裡還是一團混亂。

但就跟考試一樣,再怎麼不願意,該面對的時候還是得面對。我不得不一邊打呵欠一邊穿上襯衫長褲,以趕赴刑場的覺悟踏出宿舍門。然後走進地下停車場,開老爸的電動車出發。

懷著忐忑的心再次來到凱瑞克昂(Kerykeion)的醫療大樓,這次楊醫師沒來找我,只是吩咐門口那位新來的客服小姐跟我說她在開會。這次還是由機械看護帶路,我獨自一人來到阿傑的病房前,深吸一口氣。

「阿傑。」我對著對講機說:「我來了。」

自動門開啟,刺眼的光線突然充斥在視線中。沒想拉開窗簾會那麼亮,倒是讓人感到有點不適應。我瞇起眼想在其中尋找室友的身影,卻發現在病床上坐著一位陌生的黑色長髮女孩。

那女孩原本注意著窗外的綠葉,聽到門開的聲音後才轉頭看過來。被注視的瞬間我的心跳突然漏掉一拍,連呼吸都停滯半晌。

「……噗。」

見我這呆樣,她竟然忍不住笑出來。我很快就認出那熟到不能再熟的笑聲,才發現是怎麼回事。

「還沒發現嗎?」阿傑把假髮拿下,指了指自己。「是我啦。」

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卻又不知道該說甚麼。憋了半晌,我才悶悶地說:

「我當然知道是你,這病房也只有你一個人。」

「不過還是騙到你了。」他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很開心。「對吧?」

我對剛剛會看到呆住的自己感到羞恥,原本煩惱的事被這一鬧,反而沒那麼糾結。訕訕地走到病床邊坐下,我問:

「怎麼會有這個?」

「你說假髮嗎?」他隨意地放到一旁。「楊醫師給的,她說這個可以讓我轉換一下心情。」

果然是那女人啊,難怪今天不願意見面。在心裡腹誹了她好幾句後,我才問:

「你覺得有用嗎?」

「應該有吧?」阿傑高舉雙手伸了個懶腰。「看到你吃驚我還挺開心的。」

「沒…沒辦法啊!」被消遣的我窘迫地別開眼。「一進病房就看到不認識的人,誰都會嚇一跳吧?」

「噗……」這傢伙又忍不住抱著肚子笑起來。「噗哈哈哈。」

這次笑了好一陣子,笑到我羞得臉都紅透,不得不說這絕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誤。

我閉上眼不想去看他揶揄的模樣,想熬過這難受的時刻。還好沒多久笑聲就停了,這時我張開眼,才注意到阿傑正看著我。

「老皮……」他輕輕地說:「我都知道了。」

僅僅只是「知道」兩字,卻包含很多意思。我愣在那,心裡嘀咕著自己是不是該驚訝一下。可是聽到的當下不知為何心裡卻很平靜,好像早就知道事情會變這樣。

「是嗎?」我小聲地問著。「楊醫師說的?」

「嗯。」阿傑點點頭。

「這…這…」我憋了半天,才忍不住道:「這女人真是多嘴。」

「是我問她的。」他一臉沒好氣地看著我。「我就納悶怎麼我前女友會突然找過來,跟她一提,她就全說了。」

「抱歉。」我馬上低下頭認錯。

「你啊……你實在是……」阿傑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到底在想甚麼啊你?」

面對好友的質問讓我無話可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那樣手足無措。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完全沒注意到他正在等我回應。

「所以說,你總該給我個解釋吧?」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他平靜地問著。

「呃…欸?」我回過神。「解釋甚麼?」

「為什麼要擅自請楊醫師幫我辦休學?」

「這個…那個…」我支支吾吾好一會兒。「我只是想…想說你差一點就能畢業。」

「就這?」阿傑微傾著頭斜眼看著我。

「嗯…」我稍微抬起眼望向他。「不然呢?」
聽我這麼說,他原本還略帶著質疑的眼神變得有點無奈。半晌後他嘆了口氣,說:

「老皮…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沒有生氣。」

「嗯…所以你願意…」

我原本想問阿傑是否願意在出院後復學,但還沒說完,他就搖搖頭打斷我的話。接著又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才聽他從嘴裡迸出一句:

「可是我不想回學校…」

他的聲音很小聲,可是我都聽清楚了。雖然早已隱約知道他會這麼說,我還是忍不住問:

「為什麼啊?都快畢業了…」

「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我得了性轉病。」阿傑別開眼不敢看我。「我怕被認出來。」

看著他那逃避的模樣,我總算明白他在想甚麼。

知道阿傑得性轉病的人除了凱瑞克昂的員工外,就剩下我了,所以他才會瞞著我去動性別重置手術。一旦動完手術,再以新身分開始新的人生。那這世上除了我跟楊醫師他們,還有誰知道他得過性轉病?

接下來他只要搬出去,找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躲起來,被認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想通這一切後,我深深吸一口氣,才說:

「你想離開我了,對吧?」

原本還抱持一點希望,但我等到的不是否定的回應,而是無聲的默認。

即使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我還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我想再說點甚麼挽回他,但晃暈的腦中卻連半句話都組織不出來。

看我這樣子,阿傑嘆了口氣,問:

「老皮,我們是不是朋友?」

「嗯…」

「朋友之間就算分隔兩地,還是朋友不是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

「我知道你在擔心我。」他打斷我的話。「怕我搬走後一個人照顧不好自己。」

「既然你知道,幹嘛還要離開?」

對於我的問題,阿傑只能露出苦笑。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問我說:

「老皮,你有想過以後嗎?」

「甚麼以後?」

「如果有一天你結婚了,我還能留在你身邊嗎?」他搖搖頭,又道:「我們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要是有的話,等那天到來再說。」我看著阿傑的臉。「你動完手術後也不能馬上出院,就算可以出院,我也不能放著你不管。」

「老皮,你別擔心,我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怎麼可能沒問題?還記得有一次你吃了安眠藥,結果昏睡兩天的事嗎?」我下意識地將十指交握「那時我剛好因為畢旅不在你身邊,要不是阿珠姨去探望你,我都要搭飛機直接回來了。」

「這…」

「你以前有重鬱癥,我總是害怕你是不是哪天突然想不開就走了,每天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你還在不在。有一陣子你半夜會跑出去,不知道去哪。後來我只要睡醒,就是先去看你還在不在床上。有時候,我在學校上課還要擔心會不會手機響了,是警察打來找我去辨認屍體的電話……」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總之就是在發洩,把潛藏在心裡的不安都倒出來。我知道這樣子不對,但我沒辦法阻止。

「老皮,都過去了。」阿傑試圖安撫我。「我的憂鬱癥已經好了,不用這樣。」

「我不可能不擔心啊!」從我嘴裡發出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大不少。「你現在搬出去要出事的話還能找誰?還有誰可以幫你?只剩我了吧!?」

我知道自己說過頭了,因為我發現阿傑看我的表情,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我不得不轉頭不去看他,小聲地說:

「抱歉……」

無話可說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我一度有想要離開病房的衝動。還好在我決定起身前,阿傑開口了。

「老皮,還記得以前我問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嗎?」

「嗯……」

阿傑說的是在他剛遇到親人離去,陷入重度憂鬱的時候,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當然記得很清楚,因為我回想起的那些不安,就是他重鬱時發生的事情。

「你那時候跟我說,因為沒有人幫我,所以你才幫我。」他頓了一下,又問:「其實不是這個理由,對吧?」

「你怎會想問這個?」

「因為我想相信你。」他有點無奈地笑道:「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留下來,就告訴我吧。」

我這時才發現,或許他在心裡總有一絲懷疑,覺得我另有所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這樣想,但這大概就是他想離開我的原因之一。

老實說,我在這點上的確有事情瞞著他。那是埋藏在我回憶中陰暗的角落,不願意想起又不得不面對的過去。

原本,我那時沒有跟他說那些,是因為怕他陷入更深的憂鬱。但現在再不說的話,想要把他留下來也是奢望吧。

畢竟是我自己先把那段往事挖出來,擺在他面前的。

「…好,我說。」我一臉認真地看向阿傑。「但老實說,這並不是一件很正面的事。」

「沒關係,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聽阿傑這麼說,現在講出口應該是沒問題吧。想到這我心裡的擔憂減輕不少,便決定把曾經深藏不漏的心事全說出來。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多少知道我跟家裡其實沒甚麼聯絡對吧?」

「嗯……感覺你也很少回家。」

「回去也沒人在,我家的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無奈地聳聳肩:「你也聽我說過,我媽是某個國際科技集團的執行長,我爸則是長年在國外做研究的學者。其實從小我家就沒甚麼大人在,陪伴我的除了妹妹外,就是家裡常駐的機械保母。」

「沒想到是這樣。」阿傑一臉恍然大悟。「難怪你不喜歡回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沒好氣地說:「總之我從小到大就這樣好幾年了,很少感受到普通的家庭溫暖。最開始的那段時間,負責照顧我的是那臺機械保母,不是我爸媽。」

「……一定很辛苦吧?」

「是啊,甚麼都得單獨面對,我是被迫獨立長大的。」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不過我也不是都只靠自己,曾經有個人代替我父母的位置引導我教導我,他叫詹叔,是我父親的朋友兼研究所同事。」

「詹叔因為要協助我爸爸的研究而搬來我家附近後,常來探望我跟妹妹。他跟我爸爸一樣懂很多普通人不懂的東西,而且在教導我們時很有耐心。他在我心中完美代替了原本父親的位置,我也很尊敬並仰慕著他。只是後來他就不在了。」

「他現在不在國內?」

我停了一下,覺得自己有辦法講下去後,才繼續道:

「在你住院前,我不是特地回老家一趟嗎?其實我是回祖厝,處理詹叔撿骨的事情。」

「欸?他已經死了?」

沉默半晌,我憋著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對,他死了,在好幾年以前就死了。」我努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衝動,繼續說下去。「那是某個風光明媚的午後,我因為課業上的問題想求指教而跑去找他。沒想到開門進去後看到的是懸在半空中的雙腳,詹叔他就這樣走了。」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詹叔一直有很嚴重的憂鬱癥。他那沉穩笑容的背後,其實都是偽裝給別人看的。」

「那天下午我看著吊在上面的詹叔,腦中一片空白。直到警察趕來拉我一把,我才回過神抓著他的長褲,想去把他救下來。」

「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夢到懸空的雙腳,然後在深夜中被嚇醒。我找不到人可以說這件事,爸媽都不在家裡,妹妹年紀還小。至於那臺機械保母,我跟它說這個幹嘛?」

「我開始感到自責,質問自己為什麼反應那麼慢,為什麼看到詹叔上吊時不趕快報警,為什麼不能在詹叔上吊前阻止他,甚至為什麼沒辦法更早發現其實詹叔一直很痛苦。」

「因為是自殺,所以詹叔的家人由於信仰無法接受他回去,只能把他的骨灰請到我家祖厝暫時安放。我過年過節放長假回老家,都會特地去探望,然後在他的骨灰罈前不停問自己為什麼沒幫到他。」

我越說越難過,最後終於說不出話來,只能低下頭緊閉嘴巴。

一隻小小的手伸過來抓住我的手,阿傑溫柔的聲音傳到我耳邊。

「不要太自責了,那不是你的錯。」

感受到手心的溫度,我深呼吸一口氣,小聲地說:

「你剛住院的那幾個月,我每天回來都想起該開始照顧你的日子,想起詹叔的事。我一度以為自己又再次錯過了拯救的機會,你跟詹叔一樣突然就走了,而我甚麼都做不到…」

阿傑可能以為是我救了他,但其實是他救了我。他代替詹叔的位置讓我彌補童年的缺憾,做到小時候的自己未曾做到的一切。這是在他住院後,我才慢慢想通的。

有些人有些事,總是要失去後才會注意到。

阿傑似乎也明白這點,只聽他說:

「原來如此,你把我當成另一個詹叔對吧?」

「嗯。」我抬起頭看向阿傑。「你跟詹叔很像的一點就是,你們都不希望麻煩到別人,會努力假裝自己沒事。那時候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不能丟著你不管。」

「所以你才不求回報地幫我,即使我現在得了性轉病住院,你也不離不棄。」

「就是這樣,你能明白的吧?」我握緊他的小手「我不能放你離開,我不想再做惡夢…」

話說到這,已經跟請求沒兩樣了。我懷著忐忑的心,深怕那手會從我的緊握中溜走。不過最後我並沒有被拒絕,聽到的是阿傑無奈的牢騷。

「真是的,你也是個麻煩的人啊。」

「你願意留下來了?」

「只是暫時。」阿傑把自己的手抽回去。「我想到自己還有一堆收藏放在宿舍裡,短時間也找不到地方放。與其現在急著搬出去,還不如過段時間找到好地方再搬。」

「怎麼這樣。」我的語氣有點失落。「你還是要走啊。」

「我剛剛就說過,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一輩子。」他故作一臉正經地說:「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就算我沒有得到性轉病,我也要考慮到自己的未來,還有你的未來。」

這話讓我愣了一下,才問:

「甚麼意思?」

「你把時間都花在關心我這個無家可歸的朋友身上,那你還有時間關心自己的親人嗎?以後你一旦娶妻生子,還能像現在這樣關心我,把我留在身邊嗎?」

「雖然感情不好,但你還有家人可以依靠,你的條件比我好太多了。」阿傑的聲音聽起來很寂寞。「我跟你不一樣,我只能自己一個人走下去。要是賴著不走的話,我還是會…會拖累你吧?」

「說這甚麼話,我不在意啊。」

「就說了不是這個問題,你跟我不是家人,你不能這樣。」

阿傑一直執著在家人這個羈絆上,他很看重家人。或許是因為這樣,他也希望我以家人為重。而不是把時間都花在他身上,卻忽略更重要的家人。

這個看法看似兩難,但我突然靈光一閃,發現這問題其實很好解決。

「如果一定要是家人才能一直在一起的話,那成為家人不就好了?」

「你在說甚麼啊,我們怎麼可能成為家人?」

「所以說,我們結婚吧。」講出這答案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太天才了。

「蛤?」阿傑一臉我到底在說甚麼的吃驚表情。

「不是家人的話,結婚了就是家人了吧?」

「你傻了嗎,我們都是男生欸!」

「你已經不是男生了。」

「我的心裡還是男生啊。」

「是男生也沒關係,現在同婚也很盛行。何況你都性轉了,從生理的角度來看也沒問題。」

「不…不是!你不能這樣!」阿傑指著我結結巴巴道:「結…結婚這種事,要…要跟喜歡的人才…才行吧?」

「我喜歡阿傑啊。」我一臉真誠,直直地看向他,問:「阿傑不喜歡我嗎?」

被我這麼一問,阿傑立刻就臉紅了。只見他別開眼,小聲地說:

「也不是不喜……」

「所以說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當然有問題!我只把你當成朋友在喜歡!但朋友是朋友,家人是家人。」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結婚之後就是家人了。」

「真是的……就說不可以這樣!你爸媽不可能答應吧?」

「我爸媽才不管我的婚事,我想跟誰結婚是我的自由。」

「那你好歹在意一下我的感受。」

「所以你不願意嗎?」

「這……」

阿傑開始猶豫了,他用手摀著嘴,似乎開始認真思考我剛剛的提案。但很快地他搖搖頭,想要把這個念頭給趕出去。

「唉……」最後,只聽他無力地嘆口氣,說:「我放棄,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所以你答應囉?」我很白目地問了一句。

「才沒有!」我的室友高聲反駁。「我現在不想談這個!以後再說!」



雖然阿傑一副氣呼呼的表情,但我還是挺開心的,至少他已經打消不告而別的念頭。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這樣就好了。

接著我被趕出病房,因為他覺得我很煩要我滾回去。我笑嘻嘻地離開後又遇到機械看護攔路招呼,原來是楊醫師要找我過去。

應該是想跟我談談阿傑的狀況吧?也不知道他這次能不能順利動手術,我一邊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一邊跟著機械看護來到那女人的辦公室。

總穿著白大褂跟黑絲襪的楊醫師看到我進辦公室,便停下手邊的工作,把桌上的幾份文件都收到抽屜裡。

「談得如何?」

「我想應該沒問題了。」我說完就往沙發上一坐,全身無力。

「是嗎?」楊醫師抬了抬眼鏡。「這樣的話,下週就能準時動手術了。」

看著辦公室的天花板,我突然想起手術的事情,到現在我還是沒問清楚手術的風險如何。

「楊醫師,那個性別重置手術……」我猶豫片刻,才說:「會很危險嗎?」

嗯,熟悉的一臉看到白癡的表情在她臉上浮現,看來我問了個蠢問題。

「就算手術失敗,也只是無法性別重置,這個手術本來就不會造成生命危險。」

「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你也別放心太早。」那女人冷不防地潑我冷水。「術後的照顧與復健還有很多困難,只靠她一個人很難克服,需要另外找人來幫忙。」

「這沒問題,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卻看到楊醫師一臉古怪地看著我。

「呃……你的意思是要負責她的生活起居嗎?」只見她用右手稍微抬了抬掛在鼻樑上的眼鏡。「你打算跟她住在一起?」

「當然啊。」

「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我們本來就住在一起,有甚麼不好的?」

「可是她完成手術後會變成真正的女生,你們要繼續住在一起,兩人孤男寡女的……」

「甚麼意思?」我一臉不解地看著楊醫師。

「……沒甚麼。」楊醫師瞇起眼睛看著自己的馬克杯,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有時候我覺得你很遲鈍啊,尤其是某方面。」

因為這諷刺意味太明顯了,我沒好氣地瞪那女人一眼。而她也毫不示弱地瞪回來,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該反省的地方。

這女人真的很討厭,話不投機半句多。要不是為了阿傑,我實在懶得跟她說話。但現在還沒動手術,我不得不有求於他。

「楊醫師,我可以再問一個關於阿傑的問題嗎?」

「……問吧。」沒想到楊醫師心情還不錯,願意給我一次問問題的機會。

「阿傑他,有跟妳說他為什麼要接受性別重置手術嗎?」

「這問題你不是早該去問本人嗎?」鄙視的眼神又刺過來了。

「我不敢問啊。」

「那你怎麼就敢問我?」這次鄙視的眼神中開始帶著冰冷的殺意。

雖然很可怕,但常被她瞪我倒是已經習慣這種感覺。所以也沒因此而退縮,只是老實講出自己的想法。

「因為我覺得如果妳認為跟我講對阿傑比較好,那妳一定會告訴我。」

這話堵得楊醫師要生氣也不是,要鄙視也不是,半晌後她才很不甘心地別開眼。

「嘖……」

雖然很小聲,但我確實聽到了。看這反應我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沒錯,但也不好揭穿對方,只能默默地等她開口。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她說。

「我不想講。」

「嗯。」

「你怎麼不問為什麼?」

「問了你就會說嗎?」

「不會。」

「去。」

本來就不覺得自己可能從這女人口中得到答案,我只是想看看她知不知道而已。從她的回答來看她應該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想說。

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因為我知道阿傑一定是信任她才跟她說的,這樣就夠了。

「沒事的話快滾吧。」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等手術成功後就會通知你過來領人。」

「要不是阿傑,我才不想來勒。」

說完後我離開沙發起身,往辦公室門口走去。在我等自動門打開的時候,身後又傳來她的聲音:

「我問你,對你來說,阿潔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想了一下,也沒回頭就直接開口。

「是男是女都沒關係,他就是我的朋友。」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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