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宇驚恐地瞪著自己的雙手。
他什麼都沒忘,還記得自己吞下那頭怪物時,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也記得牠逐漸在自己的體內破碎,而後與他融為一體的感覺。
最令文宇恐懼的事情是,他覺得自己整個人變得更完整了。
「你、你……」妍晴瞪大雙眼,單薄的身子在顫抖。她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但文宇卻能理解她的意思。
現在的他甚至還能直接讀懂她的思緒。
你是喰夢獸。
文宇能品嘗到她的恐懼。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深色門簾後放著某樣東西──某樣能看得出形狀的食品,還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妍晴的恐懼彷彿在勾引著文宇,讓他不顧一切地破壞那道若有似無的薄紗好大快朵頤。
他從不知道人類的恐懼是如此的……誘人。
他用力賞了自己一巴掌,過大的動作與清脆的響聲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
喰夢獸們不約而同倒退好幾步,發出威脅性的低吼聲,然而嚇唬喰夢獸並不是文宇的目的。
妍晴劇烈地打了個寒顫,然後呆呆地望著他。她的腦袋似乎還沒辦法立刻轉過來。
文宇摸摸自己紅腫的左臉,火辣的痛暫時成功逼退食慾。他心中那頭貪食的困獸咆哮著回到了屬於牠的洞窟,不過並沒有睡著,只是蠢蠢欲動地等待下一次機會。
文宇依稀記得陳威說過喰夢獸是沒有實體的,但剛才搧的那一下卻讓他十分確定自己的身體還在。
那麼同時擁有實體身體與虛幻的夢物質所組成的觸手,站在這裡的「林文宇」到底是「什麼」?
現在似乎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螳螂喰夢獸們似乎已經克服了恐懼,齜牙咧嘴,隨時準備攻過來。
妍晴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她雙手畫弧,喚出兩把半月形的橘黃色刀刃。
文宇憑直覺伸直雙手,黑色的夢物質沿著前臂流出,滴下並定型,最終轉化一雙漆黑的大鐮刀,就跟被他吞噬的那頭怪物所擁有的一模一樣。
喰夢獸逐漸朝兩人圍了上來??匆娔菍︾牭?,妍情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面對著那一大群怪物,緩步退到文宇身旁。
「我可以相信你嗎?」她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
「……我會努力克制自己?!刮挠罨卮?,這也是他現在唯一能保證的事情。
她深深吸口氣,點點頭?!肝业谋翅峋徒唤o你了,別把我吃掉囉?!?
妍晴舉刀毫不猶豫地向前進攻,弧刃俐落貫穿她眼前那頭怪物的胸膛,接著刀鋒向上一抬,怪物的頭由下而上被分成兩半。
在她身後的文宇一歪頭,閃過從另一側迎面而來的一刀,用力扣住那頭怪物的手臂,將牠整隻舉起,然後用力往地上一摔,直接將牠摔成碎片。
黑色碎片被吸入文宇的體內,他覺得一陣神清氣爽,渾身充滿了力氣,視線也變得更加清晰。
這次文宇主動衝向下一頭喰夢獸。牠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文宇迎面撞上,嘎嘎亂叫的同時大顎猛咬,卻咬不到抱住牠身體的文宇。
牠被一路推著撞上牆壁。文宇趁著這個空檔伸直五指,烏黑色的夢物質立刻纏上他的手臂,定型成一把及其鋒利卻醜陋無比的刀刃。
他用力剖開怪物的胸膛,拔出核心一口咬碎。
更多力量湧入他的體內,但他卻覺得遠遠不夠。
他還想要更多。
他沒有拒絕這股貪婪,讓它成為助力,一連解決了四、五頭怪物。剛吸收完能量的他轉頭,恰好看見妍晴將手上的弧刃射向其中一頭喰夢獸的臉。
圓弧穿了過去,怪物應聲倒下,但是她的攻擊還沒完。
她從手指拉出七彩細絲,彩帶般的細絲熠熠生輝,接著她大喝一聲,怪物們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細絲切成碎塊。
文宇轉頭想尋找下一個目標,這才發現他們已經打倒了全部的喰夢獸。
妍晴盯著他看,一邊喘著氣,疲憊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還蠻行的嘛?」她挑眉調侃,「如果在商場時的你也擁有這種力量的話,說不定我們就不會花這麼多時間了?」
「說不定我會把倖存者連同你們一起吃了?!?
妍晴輕哼一聲?!覆挪粫?,老師會把你一掌拍死的。」
「……那店長今天沒來還真是幸好耶。」文宇打了個寒顫。
她笑出聲。不知道是不是被感染了,他緊繃的嘴角也泛起一絲笑意,但是出現在不遠處的奇異嗥叫卻讓那抹笑容轉瞬即逝。
那種叫聲跟螳螂喰夢獸完全不一樣,文宇能明顯感覺出有什麼東西變得跟剛才不太一樣,而且是往壞的方向發展。妍晴皺眉,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
「我們得快點?!顾卣f,「今天的訊息量已經夠大了,我可不希望又出現什麼驚喜──」
一頭截然不同的喰夢獸擋住兩人的去路。
牠沒有臉,斗篷型的身體浮在半空中,上頭還有類似肌肉紋理的線條,晦暗的氣息自下襬散出,活像是個巨大且邪惡的風箏。
怪物平坦的腹部泛起漣漪,兩個模糊的人形隨著一陣令人作嘔的波動被吐了出來。牠們甩甩四肢與頭部,身上的黏液不斷滑落,泥狀的身軀逐漸立體。
文宇倒抽一口氣,看著他與妍晴的五官浮現在那兩頭怪物原先空無一物臉上。
牠們就是他們,身上不帶有任何顏色,甚至比烏雲密布的天空還要黯淡,就像剛從被時代遺忘的黑白相片中走出來的幽魂。
牠們不約而同睜開雙眼,眼珠是最純粹的黑,彷彿會把所有東西吸進去。
神秘,美麗得令人屏息,卻也令人絕望,好似直接望進了虛無。
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存在。
兩只怪物猶如野獸般嘶吼。矛盾的漆黑光芒從牠們的雙眼與口中飛散,黏液纏上牠們的雙臂,蠕動的拳套與鐮刀在手臂上成形。
是「取代的惡夢」孕育出的喰夢獸。
牠們在模仿兩人,甚至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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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細雨很快就變成了傾盆大雨,雨滴在大地上敲擊出不規則且空靈的旋律。
不遠處的樂園廣告立牌上,笑臉迎人的一家人如今變成了落湯雞,陰暗的天氣令他們臉上的笑容多出一層陰霾。
父母和藹的面容如今看上去有些陰鬱,牽著的孩童臉上雖綻放著笑容,卻不見一絲驚喜,像是驚恐而後混亂的神智不清。
斗大的雨珠從看板上滑下?;^了一家子的臉、脖子、身體,最終從鞋子上滴下來。就像是淚,或是汗珠。那些因恐懼、不知所措而崩潰的情緒殘存的產物。
淚珠滴上大地,於看板下形成若干個小水漥。
水窪中只映照出的世界正如所有人所期待。沒有蜻蜓般的怪物、沒有落下的孢子,就純粹只是天空。
一隻鞋踏入水坑泛起的漣漪打亂水中世界??窗迳系娜四樧兊冕h陋、崩壞,但天空依舊只是天空。
皇雲在大街上穿梭,鞋子與襪子早已吸滿了水。雨水讓他的頭髮濕透了,於是他只能把長到快蓋住眼睛的瀏海往上撩,藉此看見被大雨洗淨的世界。
他很喜歡研究與喰夢獸相關的知識,但那不代表他喜歡置身險境,因此對於此刻「被一大群的喰夢獸困住」的狀況,他一點也興奮不起來。
好死不死,電話在大雨中響了。他立刻接起電話,不過鈴響還是吸引到兩隻喰夢獸的注意。
怪物朝他奔去,而他暗自咒罵,一邊施展術式,一邊接起電話。
「喂?」
『我是威廉姆斯?!荒穷^說。
「……委員,您差點把我害死?!够孰叴笫忠粨],海藍色的柱狀結構體從側面襲來,將撲向他的第一頭喰夢獸撞進一旁由貨櫃搭建的小食鋪。
『咦?抱歉?!粚Ψ角攘艘宦暎何抑幌胫s快把協會的情況通知給你們,並不知道你的附近就有喰夢獸?!?
「沒關係。協會那裡如何?幫手多久會來?」
在第一頭怪物掙扎著從貨櫃爬出來時,另一頭怪物仰頭咆哮。
牠揮動雙臂下的鐮刀,皇雲本以為牠想透過伸長手臂的方式來攻擊他,沒想到牠的手卻直接與身體分了家,皇雲也管不了這麼多,咬緊牙關一個狼狽的翻滾才勉強躲過這次攻擊。
滲入連帽長袖的雨水令他的後背感覺到一股涼意,但另一隻手還是緊緊抓著手機不放。
『很抱歉,目前人手不足,恐怕沒辦法派人去幫助你們?!?
皇雲皺眉?!浮耸植蛔闶鞘颤N意思?」
『附近的架構師都因為召集令外出了,附近沒有可以調動的人手?!?
他嘖了一聲?,F在的情況也太不樂觀了,簡直就像是有人故意設計的一樣。算了,現在不適合想這些,還是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現實上。
「好吧,謝謝您。」皇雲掛上電話,火速將手機收進口袋,緊接著雙掌合十,兩道璀璨的藍光屏障夾住那頭射出手臂的喰夢獸。
他繼續施力,那頭可憐怪物的身體發出被輾碎的吱嘎聲。高分貝的悲鳴襲向他的腦海,強烈的暈眩讓他步履蹣跚,但他卻沒有因此收手。
被壓成紙片的怪物破滅飛散。與此同時,另一頭喰夢獸成功從貨櫃中掙脫出來,甩甩頭,對著皇雲嘶吼。
皇雲咬牙,單手在胸前比劃出一個三角形,三角形泛起藍光,緊接著飛昇成一面盾牌,恰好擋住咬向他的巨顎。
那頭怪物使勁全力想將口中的藍光碾碎,沒想到自身的力量卻遠遠不夠?;孰厪堥_原先緊握的手,盾的邊緣化做鋸齒,一舉刺穿怪物的頭顱。
現在沒空回頭確認那頭腦袋開花的怪物會不會再度爬起來。他加緊腳步,朝著餐廳的方向沿途折返,一邊搜尋著倖存者的蹤影,一邊思考著目前的情勢。
如果沒有增援的話,那就必須得改變一下計劃了。首先,應該與妍晴、文宇會合,然後──
一陣哭泣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猛然回頭,身後卻空空如也,樂園的大道上只有滿地泥濘與被他踩出的鞋型水坑。
是聽錯了嗎?
不對。
在逐漸變大的雨勢之中,的確有那麼一絲恐懼的啜泣聲,但是他卻又無法明確指出聲音到底來自哪個方位,這種煩躁的感覺就像是深夜裡不絕於耳的蚊蟲嗡鳴。
哭聲越來越大,甚至蓋過了雨聲。他能依稀感覺到無論發出聲音的東西是什麼,現在都離他越來越近。
下一秒,他想通了。
他猛地向前衝,一連在頭頂上喚出好幾層護盾,但護盾甚至還沒完全生成就被接連破壞。落下的龐然大物激起一陣氣浪,路旁的灌木叢搖搖晃晃,地上的水窪卻什麼都沒映照出來。
一頭全新的喰夢獸出現在他眼前,那怪異且不協調的身軀於他腦海中成形,哭聲就是從牠身上發出來的。
牠如同午夜小巷中的爵士樂,曲音悠揚空靈,卻不知從何而來;如同一只行走於圍籬之上的優雅黑貓,虛無飄渺的身形融入漆黑冰冷的夜空之中。
怪物重踏水坑,卻沒有濺起半點水花,虛幻與現實之間的界限變得曖昧不清。
牠沒有手,頭部後方的金屬色澤的觸手有如亂髮,上頭有著電路般的紋樣。狹長柔軟的足部猶如斗篷,彷彿能從另一側看透斗篷背後的景象,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皇雲抹抹臉,用力眨眼,為了避免崩潰而把奇特卻矛盾的感受暫時拋諸腦後。
這頭出現在眼前的怪物擁有著與螳螂喰夢獸完全不同的形態,光是身體就比牠們大至少三倍。
牠以令人反感的方式蠕動,突起的眼球不勻稱地鑲嵌在身上,拼了命旋轉瞪視,彷彿想以捕捉到的景象填補牠那永無止盡的慾望。
冷不防,怪物的觸手如子彈般疾速飛出,連個前置動作都沒有,皇雲急忙他東躲西閃逃過一劫,好不容易才躲到一旁翻倒的遮陽傘後。
怪物的觸手沒辦法穿過陽傘,這裡可以當作落腳點,暫時喘口氣。
就在皇雲努力思考對策時,一個念頭迅速閃過他的腦海。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他趕緊拿出電話,撥通電話簿中的第一個號碼。過了幾秒後電話才打通,妍晴緊繃且疲憊的嗓音傳入他的耳中。
『喂?』
「是我,妳現在人在哪?」
『恐龍王國?!凰f,語氣中夾雜著疲累與不耐。『聽著,我現在不太方便──』
「妳先聽我說就好,不用回答沒關係!」他一邊在大雨之中閃避怪物的觸手,一邊抓緊時間說道,「跟西洋棋一樣,『士兵』只不過是最低階的存在!」
妍晴頓了一下?!骸叮俊?
「『母艦』就像是一盤西洋棋,其中最大隻的『蜻蜓喰夢獸』就是『城堡』!果是按照西洋棋的規則──」
正在專心講電話的皇雲不小心移開了目光,這也是他最大的失誤。他趕緊將注意力移回怪物身上,但是才一眨眼的功夫喰夢獸就完全變了型。
牠的身體鼓起,中心漸漸融化成筒狀,空洞處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因能量聚集而造成的空氣波動。
現在的牠就像一門大砲,而炮口正對著皇雲。
「不好──」
還來不及說完,大砲就發射了。
迎面撞上的氣流就像一堵厚實的磚牆,令他整個人頭昏腦脹,似乎有什麼東西正試圖侵入他的意識。
他的手在恍惚中鬆開,還沒掛斷的手機飛到一旁的草叢中。妍晴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他的耳中,但他卻一時半刻不能理解那些詞彙的意義。
喰夢獸就只是呆在原地,不慌不忙變回原本的型態,沒有五官的頭轉向皇雲,像是在觀察著他的反應,那個模樣接近好奇。
皇雲搖搖晃晃地起身,用力甩頭,把強烈的矛盾與不協調感趕出腦海。
『皇雲……?』草叢中的手機似乎摔壞了,聲音變得猶如指甲刮過黑板般刺耳,『怎麼了?』
「別掛電話!」他大喊,希望能讓自己的聲音能被不遠處的手機接收到,但此舉卻驚動了喰夢獸。
那頭怪物從皇雲的眼前憑空消失,他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就被來自身後的觸手掃到一邊,險些撞倒路旁的自動販賣機。
「好快!」他根本沒看清牠的動向,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牠就移動到他的身後。
要不是事先在體表覆蓋一層強固式做為盔甲,不然他現在早就已經小命不保了。只不過強固式的效果是雙向的,正是因為這層能夠讓虛實互相干涉彼此的術式,才讓本來無法碰觸到他的攻擊實體化。
左臂承受攻擊的地方隱隱作痛。他原想用右手揉揉傷處,不料卻舉起了左手,持續試了幾次還是相同的結果。
怎麼回事?
他掙扎著想靠雙腿站起身,動起來的卻是拇指。
眼看喰夢獸再次以閃電般的速度甩出觸手,皇雲本想靠著手勢輔助張開護盾,沒想到卻連自己的手指都無法控制,呼喚出來那又薄又脆的淡藍屏障連觸手的速度都沒有減緩,他在緊要關頭好不容易向左一滾才躲過了攻擊。
身體的感覺與原先完全不同,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的方向感、肢體協調能力明顯變差許多。
不會錯的,這頭喰夢獸是「方向錯亂的惡夢」。
怪物看著被打倒在地,毫無還手之力的他。出乎他的預料,怪物掉頭朝另一個方向離開,彷彿不再對他感興趣。
他正想鬆口氣,卻發現那個方向的盡頭能看到閃爍的金光,以及不斷湧上的螳螂喰夢獸。
是妍晴,她正在那裡奮鬥。
一道薄薄的藍光出現在喰夢獸的身前。雖然不足以阻止牠,卻成功引起了牠的注意力。牠低吼著回頭,看見皇雲舉起好不容易才完全張開的左手。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但我不能讓你離開。」
斑爛流光傾瀉而出,寶藍色光輝照亮皇雲那雙堅定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