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後,莫宇帆正式拜別,帶著莫羽悄悄地避開眾人耳目走了。
來的時候因莫羽命在旦夕,莫宇帆一路狂奔。回程兩人以莫羽能夠負擔的速度,每天堅持讓莫羽走半個時辰。
藥王谷的兩週,莫宇帆和張晌作賊心虛,不敢頻繁地讓她外出。因為確實疲累,莫羽不疑有他,乖乖地待在房裡睡覺。躺了廿幾天下來,結果是體力大不如前,每天走得像老太太散步。
兩人在陡峭的小丘旁休息,坡上有一片金燦燦的果樹林。羽看著樹梢上覆滿冰霜的金果,饞蟲被勾了起來,踢著腳要求:「想吃果子。」
莫宇帆對她幾乎是千依百順,二話不說就放下包袱。誰知道採到一半他回頭,原本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開了一道折痕,而坐在石頭上的莫羽不見蹤影。
他嚇得寒毛豎立,大聲呼喊著莫羽的名,從坡上躍了下來。
「這裡。」
折痕伸出一隻細白的小手,朝他招了幾下,又縮了回去。
莫宇帆氣得仰倒,追著她進了折痕,一把將莫羽箝在懷裡:「妳在幹什麼?!」
鋪天蓋地的迷霧籠罩四周,感受不到半點魔力的波動。視線一片幽藍,伸手不見五指,鼻腔被木屑和泥土混雜的霉濕味填滿。要不是過於安靜,莫宇帆都懷疑他們進了迷霧青蛙的巢穴。
莫羽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們過去看看。」
「去哪裡?」
莫宇帆面色鐵青,一手已搭上劍柄,隨時準備應對襲來的危險。折痕的入口在他踏進入之後就消失無蹤,他根本不知道怎麼離開。
剛才阿羽是怎麼把手伸出去的?!
莫羽有些疑惑,推了下攔住肩膀的手臂,回頭問道:「你沒聽見嗎?」
莫宇帆凝眉豎耳,但霧氣彷彿濃濁的汙水,流進五官七竅,頑固地黏住五感。除了徒弟的心跳與呼吸聲,什麼也沒有聽見。
不等他反應過來,莫羽掙脫懷抱,自顧自向前跑去。
莫宇帆心臟都快嚇出來了,一時之間想要去追,又怕猛衝上去莫羽會下意識運功,只能緊張地喊:「妳別用力!」
幸好她沒有跑遠,只是跳到十幾步開外,蹲下來開始挖土。
「阿羽,妳到底在──」
話音在土下翻出一截紫色髮梢的時候斷了。
他將莫羽推到身後,自己挽起袖子,以劍鞘奮力地挖掘。莫羽鑽過他的腋下,蹲到了對面一起猛扒。他想讓長徒退後,一停手就被瞪了一眼,只好勉強地投去擔心的視線。
沒等他開口說話,莫羽連聲催促起來:「不用力,我不用力,你快挖,手別停呀!」
挖了小半炷香,土地裡露出小小的腦袋,白瓷的肌膚、丁香色的眉髮,雙眼緊閉。
女孩兒歪著頭昏迷在土地裡面,尖尖的耳朵蓋滿泥濘。莫宇帆還沒來得及阻止,羽就一巴掌拍上那孩子的臉,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覺得自己的壽命都被嚇得縮短了,一瞬間竟然還挺刺激。
「醒醒,醒醒。」莫羽邊拍邊喊:「沒事了,沒事了啊。妳快點醒醒。」
土裡的孩子在輕拍之下,幽幽地睜開了眼睛。
眼簾下藏著一雙宛若紫晶的美瞳,有洞悉世間一切汙濁的清澄。她看著的莫羽,濃密纖長的睫毛不斷顫動,像初生的小鹿,滿是依賴和求助。大眼裡逐漸蓄滿了淚,美麗的紫色圓盤盛著露水,如兩汪清澈的紫水晶池。
「沒事了,沒事了啊。別怕,很快就把妳救出來,別怕喔。」
再深的硬土莫羽也挖不動。她跪在坑邊,捧著女孩的臉柔聲安慰,等待莫宇帆把土挖開。
苦命的挖土工將她大半個身子刨出,更下面實在是不方便出手,便繞到女孩身後,兩手穿過腋下,像拔蘿蔔一樣往上一扯。
女孩的腳尖脫離土地,發出「波」的一聲。像是拔開了蓄水池的塞子,四下的濃霧爭先恐後地鑽進坑洞。
迷景突兀地散去,三人又回到了原本的大石旁邊,方才的折痕不見蹤跡。
女孩緊抱在莫羽身上,一句話也不說。脫離險境之後,她很快陷入昏迷,留下莫宇帆面無表情地看著長徒。
莫羽睜大眼回看,一臉無辜,希冀地問:「先帶回家?」
莫宇帆狠狠嘆氣,脫下外袍,將裸體的女孩連徒弟一起裹好,小心又認命地放進背簍。
三個人回到小恆山的時候,莫宇帆竟有一瞬的恍惚。看到熟悉的山門,他覺得過了好久,久到恍若隔世,簡直是入了趟地獄又重生於世。
他背著兩隻嬌小的女孩兒,踩踏的步伐富有韻律,一路顛上山門階梯。晃蕩的籮筐就像天然的搖籃,女孩兒們不知不覺熟熟睡去。
地主仍趴在書閣和練武場中間的官道,額頂蓋了一層厚雪,因氣候異常的嚴寒而發懶。
見到莫宇帆遠遠歸來,他揚起長頸,金碧輝煌的龍瞳朝三人照去。豎立的瞳孔漆黑如鏡,映出莫宇帆的身影,來到身前駐足。
莫宇帆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之外,深深行禮。
「您早就知道了嗎?」
「自然。自此子踏入地界,吾便已知曉。因是尊駕所攜,故放任不管。」地主震動著深沉的胸腔,望向莫宇帆的背後,一語雙關地說道:「看來尊駕此行所獲不淺,吾甚感欣慰。希望尊駕莫帶來太多的麻煩。」
莫宇帆垂首站在原地,心下複雜,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尊駕如何抉擇?」
莫宇帆單膝跪地,手握莫羽的髮梢向前捧起,不亢不卑地說:「此人已是我莫氏眷屬。按照條約,如今當是小恆山正式的一份子。不知地主又如何抉擇?」
「尊駕居於此界,不論帶來何人,居民間的條款都做數。吾代表小恆山全體居民,向伊獻上歡迎和祝福。」
高貴的金龍緩緩起身,抖了抖身上積滿的雪。大片銀白飛落在地,很快消融無跡,只剩下淡淡的水澤沁入黃土。
「尊駕與徒弟久別重逢,想必思念滿腹,吾就不打擾了。」
說完,地主在地面上踱步盤旋半圈,朝小恆山深處奔去。因怕毀壞宸翰宗的書閣和練武場,他先朝山道高高躍起,強壯的爪子鉗入山巖。待龐大的身軀攀至半空,才撐開雙翅,蹬向藍天呼嘯而去。
巖壁落下點點碎石,強勁的拍擊掀起一陣氣流,吹得宸翰宗官道上沙塵紛飛。
莫宇帆將籮筐放在地上,朝地主離去的方向長跪低首,感激地拜送。一直到看不見金龍的背影,他才重新站直,背起籮筐往書閣走去。
隨著他靠近的步伐,禁錮著書閣的金光像一道倒下的閘門,緩緩落地消散。寒易天坐在案前,肩緩背挺、手腕微含,琥珀色的雙眼目不斜視,專注地落在桌面。書閣內只有毛筆落在宣紙上磨擦的刷刷聲。
結界完全散去的那一刻,小魔族似有所感,猛然抬頭望去,視線無防備地撞進莫宇帆的深瞳。
對望片刻,他擱下毛筆,不疾不徐地走向門口,朝師父躬身行禮。端正的姿態恭敬祥和,行止一派沉穩,挑不出半分毛病。
「師父,您回來了。此行可還順利?」
莫宇帆什麼也沒說,抬了抬下巴朝小寒舍的方向示意,轉身就走。
時隔近兩個月未有人煙,熟悉的小寒舍陰寒沉靜,家具覆著薄薄的灰塵,走廊上殘留著乾枯的血跡。多虧莫宇帆撞出的大洞,室內的空氣倒是通暢無比,只不過右翼的二樓盡頭被雪水浸濕,地毯上結滿又灰又紅的硬塊。
莫宇帆來到左翼的空房,與他的房間比鄰,在空床鋪上毛皮,將兩枚女孩抱出籮筐,輕柔地放在床上,小心躺好。
寒易天什麼也不問,精緻的臉龐淺笑得宜,乖巧地隨侍身側。直到看見莫宇帆解開外袍、裡面都裹著什麼人的瞬間,小魔族才終於露出天崩地裂的表情。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他驚恐地問:「那個不是,妖,妖,妖精嗎?」
為什麼會黏在師姐身上?
莫宇帆思索了一陣子,才用不確定的語氣回道:「買一送二?」
嗯,原來是師姐撿的,寒易天奇蹟般聽懂了。
哪來的小妖精,跟他搶師姐?!
寒易天氣得紅了小臉,方才的鎮定蕩然無存。莫宇帆沒空管他,從手腕褪下白玉,化為一對通訊符石,簡短地吩咐:
「把莫羽的房間整理一下,右翼再挑一間房,等等先讓附贈的那個睡。莫羽的身邊不能離人太久,你每隔一陣子回來檢查,有什麼事情就立刻喊我。」
下一個戰場迫在眉睫。路上因遇到折痕,耽誤了不少時間,距離他原本的估算已經快來不及了。他將對石塞進二徒弟的手中,匆匆吩咐完畢,打開門就要離去,眼角裡瞥見寒易天一臉茫然,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什麼,忽然又倒退轉了回來。
「莫羽。」他強調了一遍,居高臨下。
聽著莫宇帆宣示主權一樣的復述,寒易天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掀起袍襟,跪了下來,朝莫宇帆鄭重道賀:
「恭喜師父,恭喜師姐。」
莫宇帆滿意了。
他匆匆去了正殿,點燃一炷香,粗略地掃淨灰塵,又泡了一壺清茶放在桌上,拿出兩個白玉盞在旁邊放好。
算了算時間,梓柷差不多也要到了。
果然沒等多久,梓柷就隨著小靈鳥爬上山門,從殿外快步而來。
「師叔,聽說你有急事找我?」
莫宇帆迎了上去,劈頭就問:「你上次回去後,可有與人說起我收徒之事?」
「沒有啊,你不是說不要聲張?雖然大家基本上都猜到了一點。」
梓柷沒想到「急事」會是這個。難得莫宇帆主動找他,消息還是從藥王谷送來的。他一路上擔心出了什麼事,剛回到玄鏡峰就馬不停蹄地奔了過來,結果莫宇帆一開口卻是提收徒,令他二丈摸不著頭腦,莫名其妙地反問。
莫宇帆鬆了口氣。
「從今之後,我收徒之事萬萬不可與人說起。若旁人問起,你只推說不知,讓他們自己找我打探。此事於我萬分重要,萬事拜託了。」
語畢,他慎重地朝梓柷一禮。梓柷忙側身躲開,不明所以地嚷嚷:
「師師師叔你做什麼?我能走到今天全靠你撐腰相護,你有什麼需要我定然全力相助,為何忽然與我如此見外?況況況且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莫宇帆沉寂下去,欲言又止,面露難堪之色。梓柷忙扶住莫宇帆的手,強硬地將他扯起,拽入大殿到桌邊坐下。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你可記得幾年前師父命我往聞溪尋一女子?」
梓柷點頭,他當然記得。為著師叔糊里糊塗就將人家孤女撿回來的事情,他還笑話了很久。
「不久前阿羽生了一種怪病,我拜訪張神醫之處,為她求醫問藥,才聽說那女子與師父有不小的過節。」
戲劇性的展開打得梓柷一愣。
「這麼說,羽師妹或許是師祖的仇家之子?」
陰差陽錯地把仇家的孩子變成了自己人,這就很令人尷尬了。
雖然他不太喜歡羽師妹,但入了同門就是手足,他姑且先試著搶救了一下:「呃,是??很嚴重的過節嗎?」
見莫宇帆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梓柷沈吟片刻,小心翼翼說道:「那師叔,你與她相處時日不長,不如──」
還未說完,莫宇帆立刻冷下臉:「她又沒做錯事,憑什麼?」
見梓柷一臉不可置信,莫宇帆神色緩和下來,低聲說道:「不了,梓柷,我已為她冠姓。此話莫要再說。」
梓柷疑惑了一瞬,猙獰驀地在臉上爆開。
他甩開莫宇帆的手,幾乎將椅子掀倒在地,愕然大喊:「什麼?你為她冠姓!師叔你瘋了!」
當年恆山的封山大陣,於寒溪谷的難兒而言是保護也是牢籠。關在不見天日的山谷,感受著魔力一天比一天稀薄。許多人熬不住身心的折磨相繼死去,剩餘的人如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嚴禁解除後戰火雖休,卻也已家亡國滅。身負傳承和血脈的同伴們發誓要重振祖上光輝,紛紛尋返祖地。唯獨他們,恆山孤兒,天地之大卻不知該往何去,於是師門便成了唯一的歸屬。
小玉峰莫二的故事人人皆知。據說當年千山尊破開山陣,正巧遇見莫宇帆跌倒在地,便隨手扶了他一把,再後來為了帶走伯樂,才順便將他納入師門,教了幾個招式,連撫育算不上。可莫宇帆對著師父可謂是千依百順,噓寒問暖,恨不得見一次跪一次,簡直就是禮儀模範教材。
千山尊共收了四個徒弟,其中只有莫宇帆保有姓氏。另外三位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知曉,名字俱是千山尊所取。莫宇帆曾因為這件事跪在千山尊面前求他賜名,希望和師兄、師弟妹一視同仁,但是千山尊當時就拒絕了:
「莫氏此時為汝一人之姓,將來卻可為汝一族之姓。不論汝是否決意光耀莫氏,單說未來,若可為妻子兒女冠上己姓,豈非人生一大幸事?」
說得小時候的師叔感動得差點哭了。
──當然,以梓柷對小玉峰的了解,這肯定不是當時的原話,是伯樂自行腦補的翻譯。因爲千山尊為人一言難盡,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甚至懷疑千山尊當時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是師父和師叔們太過盲目崇拜,擅自曲解了語意。
上述一切的八卦,是梓柷聽玄鏡峰少掌事與他的師父說的。
重點是,大家都非常了解彼此骨子裡對歸屬的執著。沒有任何一個恆山孤兒,對「家」沒有執著。
把姓氏分給別人,是份量極重的一件事。
「你怎麼可以這樣?!師叔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梓柷歇斯底里地大喊,語中帶著被背叛的憤怒:「你這是要背叛師祖嗎?你怎麼知道羽師妹是哪一邊的仇家?!區區一個人類——!」
「不是,梓柷,你不明白!阿羽病了,她多半命不久矣,以後估計也難成大器——」
「她都要死了你還為她冠姓?!」
少年的神色染上一絲瘋狂,伸手奪過師叔的衣襟,狠狠拉近身前:「我師父是怎麼死的你忘了嗎?啊?!區區修為未成的人類,她怎麼配!」
「梓柷!」
莫宇帆被氣得面色發青,幾乎要摔了手上的茶盞。他揮開師侄的手,反抓住梓柷的衣領,厲聲怒吼道:「她是我的長徒!我親自把她從聞溪帶回來,配不配由我說了算!」
他顫抖著手,揚起扭曲的臉與對視,漆黑的瞳孔深幽而執拗,帶著不輸梓柷的瘋狂。
「梓柷,我知道你因為雅思之事一直對阿羽頗為忌憚,但阿羽不會那麼做的。那樣的事情絕不會再發生??她已經沒有多久可以活了,到時候她什麼也帶不走。我就只是想讓她快樂地活到最後一刻,她不會妨礙到師父或是你們任何一分的。師父連雅思都容得下,難道你連一個對你毫無威脅的師妹都容不下嗎?!」
「這不只是我個人看法的問題!仇家——」
「這跟你師父的死沒有關係!」
莫宇帆尖利地怒吼,額頭狠狠撞在梓柷的胸口,復又低下聲音說道:「你師父的仇家早就被撕碎了,師父親自動手的??你想想,如果真的是師兄的仇家,以師父的性格,怎麼可能會只是派我去找??所以??梓柷,師叔我,求你了??」
梓柷的表情錯愕無比,有某種光亮一閃一爍地慢慢熄滅了。他看著低下高傲的頭驢、脆弱地對他哀求的師叔,緊握的十指從衣襟滑落,也慢慢低下了頭,最後終於選擇妥協。
「我明白了,是師侄冒犯了。今後我當視師妹如家人,師叔您放心。」
「如此……甚好。」
莫宇帆疲憊地坐倒,往一旁的扶手歪去,把臉埋進了雙掌之中。
紫髮的少年神色複雜,曲起膝蓋縮在椅子上,垂眸看著另一側,似乎有點受傷。
「但若是哪天師祖問起……」
莫宇帆揉了揉眉心,從齒縫擠出兩個字:「藏著。」
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啊,梓柷欲言又止,擔憂地捧起茶杯。
「人都快死了,開心就好,別想那麼多。」莫宇帆半摀著臉,淡淡地說:「大不了等她死了之後,我再去向師父請罪。我??到時候,定會負荊請罪,屆時若有機會,還請梓柷來為我見證。」
見師叔無心多談,梓柷也不多言,保證他定會三緘其口,隨後便起身告辭。
師叔侄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有再交會。莫宇帆只與師侄道了聲保重,駐留座位,從掌下目送梓柷離去。
他望著桌上的涼茶,獨自出神。放下手之後,陰影下方的悲憤哀傷、頹廢和茫然盡數消失,只有一如往常的空洞。
良久,他端起梓柷的杯子,將茶水潑在地上,衣玦飄飄地走了出去。掌中茶杯化為玉環攀回手腕,路過偏殿的水缸的時候,他將整隻手連同白玉浸入水裡,摜碎薄脆的冰層,隨意地洗了洗。
下一站,小寒舍左翼。
莫羽的房間整理到一半,凌亂的抹布堆在一旁,走廊盡頭的儲藏間雙門大開,牆邊擺著剛搬出的水桶和拖把。小徒弟跪在病人們的房間,正抱著莫羽輕聲啜泣,爬滿淚珠的腮頰哭得通紅,偷偷地貼住師姐的手背撒嬌。
他思索一下,伸指扣了扣門板。寒易天嚇得回頭,一聲哽咽被憋了回去,可笑地打了個嗝。
二徒弟的臉更紅了,氣的。
莫宇帆聳肩,朝他勾動手指,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兩人挨著矮幾,跪坐在地墊上面面相對。
和梓柷不同,他對寒易天絲毫不需要掩飾,當著徒弟的面褪下手環,化出茶盞,親手泡了兩杯茶,放在小徒弟的面前,臉上的表情已恢復一貫的冷漠。
「你,阿羽,巫女惠之間發生過的事,鉅細靡遺地告訴我。」
寒易天垂下眼簾,軟蜷的睫毛在小臉上投下兩道陰影,像撲扇的蝶翅不斷顫動。
「弟子若是不呢?」
「那你師姐就離生更遠一分,離死更進一步。」
莫宇帆淡淡地喝了口茶。剛才面對梓柷忙著演出,講了半天也沒空喝茶,他渴得不得了,有一瞬間還差點真的失控,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發動天地創造,用白玉小茶杯捅向師侄。
他們懂什麼?師兄若是還活在世,一定也會喜歡阿羽。
二徒弟生硬地垂下嘴角,醞釀了一會,決定全盤托出,緩緩道來:
「我幼時曾經失足落河,漂流了很久,瀕臨死亡時被龍脈大巫和師姐救起。之後,我有幸跟著大巫行走,被她帶著教導了六個月。大巫教我會龍脈祝文,我們四處旅行,淨化龍脈。師姐當時身體就很不好,常常昏睡,應該說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還多,但是也從來沒有像這樣吐血過,就只是很能睡……」
一說到莫羽,寒易天忍不住哽咽起來,暫時止住話音,舉袖胡亂抹了一把。尚未全乾的淚痕橫在面上,表面結成一層薄霜,襯著通紅的鼻頭,看起來有些滑稽。
「大巫每天都為她祈福祝禱,唱上很久的巫歌。祝禱的儀式很繁瑣,主要是必須繪特殊的陣。每次換地方都要重繪,儀式的地點也有很多講究,像是附近一定要有靜止的池水,所以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要先尋好據點,花上很多時間準備,事情沒辦完不會輕易移動。那時候師姐是有名諱的,但是基於與大巫的誓約,我不得向他人吐露,也沒有辦法告訴您。」
「你師姐的名諱有在戰爭歷史中出現過嗎?不能回答就低頭避開。」
寒易天搖頭:「沒有。不只是戰爭歷史,弟子目前讀過的歷史都還沒見過。」
至少這是好消息。莫宇帆鬆了一口氣。
「大巫曾吩咐過『如果未來她忘記了,就什麼都不要再向她提起』,所以連我也沒有辦法呼喚師姊原本的名諱。那時我不懂,但是現在,好像能隱約明白……」
「原來如此。」莫宇帆恍然大悟:「是禁制!」
看來羽的記憶力之所以頻頻出問題,是源於巫女惠下了某種禁制,為了保護、或者是限制羽的力量,讓她不那麼早發病。只是力道隨巫女惠的死亡逐漸削弱,原本的保護擋不住洶湧的修練之勢,病勢才在羽即將進階時又捲土重來。
莫宇帆握緊拳頭,眼底裡閃過一絲懊悔,左手不自禁地撫上了腰際的長鞭。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入山八年前,是我十五歲的時候。」
真早。莫宇帆晦澀地瞥去一眼。那時候他才剛被地主收留進小恆山,每天在外面都混得很慘。
阿翟爾人的十五歲,相當於五、六歲的人類小童,仍是靈智初開,懵懂無知的年紀。雖說較人類相比魔族的身軀天生堅壯,受點顛簸也不是問題,但以寒易天孱弱的身體,確實已經是驚心動魄的冒險。
『沒有人類的孩子五年都沒變化』──張晌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現在看來,何止是五年,十三年前寒易天就已經認得莫羽,表示在那之前還有更久的時光。十三年毫無變化,就連阿翟爾孩童都不會十三年不變……
寒易天握緊雙拳,忽然直起身子:「我記得、記得一點點大巫的術式,如果能進階的話,應該還可以想得起更多,或許可以試著繪製──」
「寒易天。」
莫宇帆的聲音聽起來像涼薄的朧月,嘴角邊的弧度令人毛骨悚然,和「笑容」完全搭不上邊。
「以防萬一,我先和你說清楚。我的地盤裡面,不允許出現『以命換命』。不管是以誰換誰、自願非自願,我這一生,絕對不要在自己的宗門看見這種事情。否則,我……」
他垂下視線,低頭輕輕啜了一口茶,才淡薄地吐出最後三個字。
「會發瘋。」
寒易天愣愣地捧著杯子。
他不確定莫宇帆是在關心他,還是在敲打他,亦或者兩者都不是,單純只是在陳述自己的原則。
莫宇帆用同樣的語調詢問:「懂了麼?」
「弟子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意思是,」莫宇帆扯出詭異深長的笑容,笑意不達眼底:「你要是不想死,最好保護好你師父脆弱的心靈。」
大概還是在敲打他?
寒易天恭敬點頭,似懂非懂地說:「弟子知道了。」
師父的態度乖戾,小魔族不敢再多說。他安靜下來,捧起小巧茶杯,輕聲吸著鼻子,以沁人心脾的溫茶緩和情緒。
莫宇帆等了須臾,見他不再動作,主動開口催促。
「然後呢?」
「然,然後?」寒易天抬頭,被問得措手不及:「沒,沒有了,就這些。」
「怎麼可能沒有?」莫宇帆皺起眉頭:「你師姐的父親呢?可有見過真人,或是聽說過他的身分?」
另一個最關鍵的部分,方舟的拼圖碎片,到現在仍舊缺失。
「沒有聽惠姨提過啊。」寒易天茫然地說:「她信奉男的只是借種。」
「噗──!咳咳咳,借,咳——」
寒易天被師父的反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往旁邊一躲,閃過莫宇帆噴出來的茶。
「你,你再說一遍?」
「『借種』?」
莫宇帆掩著唇口,狼狽地咳出吸進氣管的茶。
「敢問閣下,這是原話嗎?」
「是……原話……沒有錯。」
寒易天揪住自己的抹額尾巴,略為羞澀地捲了捲。
「惠姨這個人,有時候挺豪放的,不羈小節,很厲害。她說『男的只是借種,用完就丟,不需要浪費寶貴的生命啊』,這是我記憶中唯一聽過跟阿姐父親有關的話。是惠姨在教育阿姐男女關係的時候說的……」
這已經不是豪放可以形容得了了。當渣女憑實力站在亞拉亞的頂點,真的是想渣誰就渣誰,連穿破虛空而來的異族都無法倖免。
要不是現在爛攤子落在他肩上,莫宇帆簡直就佩服得想要衝去書閣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
要不要告訴寒易天關於混血的事?
還是應該先糾正徒弟的男女觀,免得他未來被渣女哄騙?
他聽見自己問:「所以你阿姐回了什麼?」
「呃,阿姐說,『還是要花時間統計一下,這樣如果下次還借,才能挑得出最中意的啊』。」
原來最渣的那個躺在隔壁房間。
寒易天不停地用指尖將抹額末梢捲起又鬆開,捲起又鬆開,扭扭捏捏地說:「阿姐在清醒的時候,兩人大多聊的大多都是這種話題,像是路過的城鎮美男腰緊、客棧裡的姑娘哪個豐滿,或是昨天在溪邊抓的魚肥美回程還去抓,哪邊花開得好晚上去那邊喝酒,諸如此類的。基本上,呃,都在……玩。大巫不是在祭祀,就是在玩,阿姐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玩。所、所以,弟子剛才覺得沒有彙報的必要……」
莫宇帆把臉埋進掌中,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好了,我明白了,不用再說了。」
他現在明白二徒弟家事庶務一把抓的本事,還有一入宸翰宗就開始服侍莫羽的自來熟勁兒是哪裡來的。有一瞬間他的腦子裡面甚至浮現了二徒弟舉著小胳膊小短腿,手捏銅板在街邊酒肆幫大巫打酒的畫面??
根據寒易天的情報,首先巫女惠和莫羽的母女關係應該很好。再者,莫羽的病並不是無法遏制,至少在巫女惠活著的時候是有法子的,只是需要付出的代價不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沒有借助亞特族的幫助。
雖然治療還沒什麼頭緒,但至少獲得了不少線索。先如張晌所說,努力讓羽維持現在的狀況,有機會再往巫女惠當年留下來的線索尋去,或許能夠找到方向。
只是連龍脈大巫當年在世的時候都沒有治好,目前看來,治癒的希望渺茫。
莫宇帆冷不防問:「『韻兒』又是怎麼回事?」
寒易天紅了臉頰,微微嘟起紅潤的嘴唇,羞窘地扯住自己的袖口:「師父,您怎麼,老是偷聽,您堂堂一位宗主……」
「偷聽,呵。我那天在翻修結界,整座山門都和我連在一起。你們抱著柱子說得那麼大聲,我想不聽見都不行。」
他根本就沒有偷聽過徒弟,每次都是剛好徒弟自己送上門來。自己蠢還要怪他,這不叫欠揍,什麼叫欠揍?
寒易天顯然不是很相信,忸怩半晌,才妥協地鬆開袖子,哭喪著臉:「其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從河裡面漂下來的時候,惠姨和阿姐不知道在聊些什麼,阿姐就指著水中的我說『看,是韻兒』,大巫就大笑著把我撈了起來。結果韻兒就變成喚我的小名,然後我就,就,就這麼過了六個月,都沒有機會說出自己的姓名。我懷疑大巫到分別前都不知道我的名諱是什麼……」
「噗!」
聽見徒弟混得比他還慘,莫宇帆心裡突然平衡了。
他涼涼地喊:「韻兒。」
寒易天的脖子「噌」地紅了。
莫宇帆忽然覺得有趣,又試著喚了一聲,聲音清脆、如石擊冰泉。這次寒易天連耳尖都紅了,結結巴巴地喊:「師、師、師父。」
「做得很好。韻兒。」
莫宇帆越過桌子,摸上寒易天的腦袋,慢慢捋著二徒弟的頭髮,捏起又放開,將一頭灰髮揉得蓬亂,戲弄著害羞的小魔族。
不錯,比地毯好摸,露宿風餐一個月之後摸起來挺順手。
他本來以為在那樣的情況下被丟下,關在書閣內一整個月,二徒弟會嚇得驚慌失措,每天躲在角落裡偷哭,再好一點也只是惶惶不安地盼著他們回來。但是他撤掉防禦大鎮的時候,書閣內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寒易天正在心平氣和地抄書。謹言送來的角料被翻了出來,製成簡易的攻擊符石,布置在各處隨手就能取得的地方,出入口和窗口都藏上隨時能發動的陷阱。書閣內的生活區域安排的有條不紊,牆外的死角埋了監聽用的符石。不管是符石的製作還是監聽的連結,魔力的消耗量精準地控制在自己的極限,竟然是規律到令人髮指的程度。
書閣就這樣被徒弟用一點點廢角料和少得可憐的魔力,加固成簡陋的攻防小堡壘。
換成自己擁有和寒易天同樣的魔力總量,莫宇帆自認做不到這種程度,他甚至不會想到要去佈防。
弱小的魔族之軀,敢徒手在黃土毫無防護地偷繪巫文,哪裡那麼好惹。看著軟糯可愛,狠起來朝著人咬上一口,也是能令人鮮血淋漓。
若真的遇上亞特族出沒,這麼點防禦至多也就擋住一下。但有時候人的生死一線,只差在那一下與沒有的差別,差在有沒有毅力掙扎那最後一下。
他第一次對二徒弟感到如此滿意。
寒易天立刻哭了出來,原形畢露地抓住師父的袖子,鼻涕都掛了下來:「師姐會沒事的對嗎?您,您會,會救她的對嗎?!」
「不知道。」莫宇帆老實說道,學起張晌的語調,輕拍二徒弟的腦袋嘆氣:「只能盡力。啊,我們,都只能盡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