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帆一覺醒來,立刻就伸手探羽的額頭。燒確實退了,體內的霜痕也淡了不少。他鬆了一口氣,悄聲退出病房。走廊外天光明媚,他以為自己只短暫睡了一下,見到天色才驚覺已經又過一日。
呼嘯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放眼望去,閃耀的銀白蓋滿谷地,在朝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張晌正在為年輕弟子們講課。莫宇帆一踏入大廳,立刻被抓起來充當樣本。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耐著性子,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任弟子們一番擺弄,為後生示範挫傷淤積放血。
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張晌才揮別弟子,將他帶回到自己的私人辦公室。
中年人攤開筆記,翻到羽的病案,開始新的一輪詢問。
「都何時用膳?吃些什麼?」
莫宇帆大致描述了一下:「每日申末至酉初用膳,都是小恆山種的作物。」
「早膳呢?」
「早膳?」
莫宇帆疑惑地回問,張晌也疑惑地回看他。互看了一陣子,張晌慢慢瞇起眼睛:「賢侄,你該不會沒有為她準備早膳?」
「老四以前也是一天吃一餐,她也沒喊過餓……我以為……」
莫宇帆縮起脖子,毫無底氣地解釋,氣得張晌狂敲他的腦袋。
「你們家老四有魔力滋養,這孩子又沒有!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誰人家習武的孩子一天不吃三五頓?!但凡有點錢的人家都不會省這個!」
莫宇帆自知理虧,站著任大夫捶打。張晌恨不得壓著莫宇帆講上十天半個月的育兒經,叨叨滔滔地念了好半天,才開始說起整匯出的結果。
「神族每個術系的泉源都在不同的位置,如果能知道生父是誰,或至少知道她所屬的術系,或許能研究出抑制的方法。」
提及禁忌的話題,或許是昔日裡骨子對亞特拉特斯族的敬畏,張晌的聲音壓得很低。
莫宇帆皺起眉頭:「張叔,你治過亞特族?」
「怎麼可能,我治的是神術使。」張晌橫了他一眼:「亞特蘭特斯人確實見過,但是接觸得不多,方舟人不是那麼容易見到。總之只能都試試看,都試試看。她腳下傷得最輕,泉源應該是在上方,平時要盡可能把氣往下拉,閒著沒事帶她多走點路。」
「那發病的時候該如何處置?」
「我跟你實話實說,沒辦法。只能等她自然恢復。」
「但是你昨天──」
張晌決絕地打斷:「那個不能教你。」
「為何?!」
「你會誤判,這事沒得商量。事關亞特蘭特斯人的泉源,我不能說得更多。況且那不是治傷用的,需要隨天時地勢調整,用錯了時機可能會使她喪命。」
提及專業,溫和的大叔態度強硬。莫宇帆咬緊牙根,勉強鬆開十指,硬壓下對長輩動武的衝動。
「那我該怎麼辦?什麼也不做嗎?她的病發起來那麼兇險,要是有個萬一!」
「看著兇險,實際上離她的極限還遠得很。我們能做的只有在惡化到那個地步前防範於未然,賢侄。你想要照顧她就得承受這些,這也是為何我勸你放手──」
莫宇帆惡狠狠地瞪眼,黑瞳裡倔強與戾氣揉雜,似乎只要再多聽見一個字就會失控。
張晌嘆了口氣,不再繼續,轉回傷勢的話題。
「這病一旦發作起來,體內互毆,霸道得很,你再去封住她的內力也沒用。就和內力比拚一樣,兩邊都全力以對,一邊忽然撤力,必然受重傷,得兩邊一起慢慢地退。但是能號令泉源的只有亞特蘭特斯人,我們幫不上忙。所以要是發作,你照著麻醉的方法,讓她少點痛苦就好。受傷之後也沒法做什麼,就吃點鎮靜的藥療傷。重點還是在事前預防,最好是都不要發作。」
「平時你定時餵她吃點化解內力的藥。初學者一般控制不住,一興奮下意識就運功了。啊,內力的問題不能用針處理,想封住內力的話得一直插著,不頂用。也可用埋釘的方式封住氣海,但埋釘不舒服,她肯定不願意,還是不要強迫,否則適得其反。」
「有沒有辦法轉移她的傷害?」莫宇帆冷不防打斷:「你比較了解,有沒有什麼法子,把術式往我的身上引?」
「這我是辦不到的,但是你可以用內力護住她的經脈,讓她少點疼痛。」張晌嘆了口氣:「啊,但是,這個量度很不好抓,很不好抓。你要是灌多了,可能會變成三方混戰,灌少了,刺激得泉源更加興奮。這個法子到時候要不要用,你自己琢磨。」
「神術的泉源有熄滅的一天嗎?羽要這樣熬到什麼時候?」
莫宇帆不抱希望地問,又不意外地從張晌臉上看出了答案,默默垂下眼簾。
「其實還有一種方法是可行的。」張晌思索著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能夠像大巫一樣,最終強大到吞噬神術……等完全掌握龍脈巫祝的力量,或許就可能擺脫神術的威脅。」
莫宇帆安靜了一下,不容置疑地說:「這件事情不要讓她知道。」
「賢侄,我不向病人撒謊。」
「那你休要向她提起。」
「為何?賢侄,這是她的人生,她有權利知道。」
「我是她師父,我有權利決定。我才不管人類社會的規矩是怎麼樣,她入了我的門下,自然照我的規矩來。這件事情由我說了算。」
張晌微微縮起下巴,不贊成他的決議:「那也是你們師徒之間的事,你不要朝我推卸責任。」
「你知不知道培育出一任大巫需要多久?你能撐多久,我又能撐多久?你才是龍脈大巫的追隨者,怎麼可能連這都想不到?」莫宇帆臉色鐵青:「頂著神術的傷害,在被攻破之前進階?開什麼玩笑,她現在一動氣,體內的神術就發動攻擊,你要她怎麼修練?不然你想辦法把神術的傷害轉移到我身上,我來替她挨,能做到的話就隨便你講。」
「沒辦法只轉一種啊,賢侄。任何移嫁或替身的術法都辦不到的,不論是巫術還是詛咒,甚至是方舟的神術,要轉就是兩股力量一起轉,根本沒有選擇,而且說不定連你也扛不住。我說句實話,你徒弟的身體驚人得很。她體內那兩股力道打架,要換成你來擋,說不定幾息內你會碎成渣渣……」
「所以絕對不能讓她知道!我的徒弟我再了解不過,她絕對、絕對,會選擇衝階。現在就已經如此兇險,我們能護著她進得了幾階?一階?兩階?先不說到底要多久才有辦法像大巫一樣吞噬神術,亞拉亞誰都沒看過混血兒是什麼樣子。難道你能保證神術就不會跟著進階嗎?!」
莫宇帆深幽地盯著張晌,見他神色動搖,乘勝追擊:「你說過,基於醫德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就算是實話,說出來有可能會將病人逼上絕路,那就是胡亂說話的人的過失。能看破他人生死的人,必須謹慎選擇什麼能說出口什麼不能,這是你說過的!」
譬如說,看到一個人十年後可能心臟病發,醫生不能當口直斷告訴對方未來會死於心臟病發。否則在對方信以為真的瞬間,所有可能的機緣也就此了斷,醫生的鐵齒就是將病人推上絕路的兇手。
又譬如說,他不能因為二徒弟現在很弱,就對二徒弟說你毫無未來,即使他心中就是這麼認定。一旦經由師父的口說出,為徒弟種下了「自己一生都是廢物」的認知,那樣對方若是真的長成了廢物,他就是當之無愧的背後推手,毀人一生,逃不了責任。
「這確實是,你說的有道理。唉,有道理。那就聽你的吧。」張晌嘆道:「若是未來有找到方法,能夠護住孩子安全練功,我們再和她明說,讓她自己選擇。這樣可以吧?」
莫宇帆抿著唇,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事,面色逐漸變得很白,勉強回了一聲:「好,先經過我的同意。我們都同意了……才可以說。」
張晌的面色垮了下去,流露出中年大叔的頹廢,顯然跟莫宇帆想到同一個地方去了。
「其實方法也不是沒有,至少有一個人,一定是護得住的。但是……啊,老天啊,偏偏是最不能讓他知曉的人。」
大叔不顧莫宇帆已經開始瑟瑟發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抱著頭碎碎叨念:「唉,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得這個病已經很兇險了,要是被那人發現,還不知道怎麼折騰。啊啊,恩人啊……您怎麼留下這樣的難題給我……亞拉亞庇祐……方舟庇祐……宇宙星辰……」
莫名其妙亂祈禱了一通,張晌抬頭叮嚀:「你可千萬不要去學那種法子!」
「我看起來像腦子有病嗎?」莫宇帆的嗓音很涼,很透明,一字一句似乎隨時都會隨風飄散:「啊……對不起,我忘記了,真的有病。張叔,我只是有病,不是智力有問題。學習禁術的代價我付不起。」
他的手緩慢而不受控制地撫上了劍柄。
「張叔,我直到現在,都還是很想把老三撕成碎片。」
張晌搖頭:「你這孩子,對同門手足還是留點情面吧,你師父都沒說什麼了。」
莫宇帆面無表情地:「師父人太好。」
病得不輕。張晌惋惜地嘆氣。
莫宇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見張晌沒什麼再吩咐,轉身快步離去。張晌想著自己也該看看羽的狀況,又怕離得太近刺激到莫小朋友,遠遠墜了段距離,一起往羽住的病房行去。
羽此時已經醒了,自己在背後墊了一堆枕頭,順著開門的聲音扭頭,看見走進來的是自家師父,一瞬間顯得有些驚訝。
「你怎麼還在?」
誅心啊,慘不忍睹。
跟在後面的大叔當機立斷,現場放棄巡房,搖搖頭轉身走了。他決定晚點再來,免得現在進去被捲入可怕的師徒修羅場。
見張晌沒有進來,莫宇帆不明所以,卻還是轉身關上房門。
「我為什麼會不在?」
「你不是應該回小恆山嗎?」
「張叔說妳留院觀察,還不能走──」
「扯我做什麼?」羽奇怪地打斷,好像莫宇帆是個辦事不牢靠的孩子:「我們不是在說你嗎。你可以自己回去啊,你離開那麼久,天兒的課業怎麼辦?」
「我怎麼可能自己回去?」莫宇帆被兇得莫名其妙:「我回去了妳怎麼辦?」
「自己看著辦嘍,總會有辦法的。」
莫宇帆安靜地看著羽,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是羽說完視線就從他身上挪走了,根本不再看他,也不再理會他。
「妳什麼意思?」
「沒什麼啊,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莫宇帆一拳砸在桌上。
羽識相地閉嘴,寂靜在病房內瀰漫開來。莫宇帆冷冰冰地坐在小桌前面,背對著病床,兩人誰也不肯看誰。
過了一會兒,他低聲控訴:「妳害我破戒了。」
特殊病房的一切都額外加固,桌子比他還硬。他的力道全部反彈回自己身上,骨頭又受傷了。
「破什麼戒?」羽問。
「不得自傷。」
「你打的是桌子,又不是自己。」
對,他打下去之前,又不知道這張桌子這麼堅固,所以不算自傷,他徒弟真是聰明。他只是被一張很堅固的桌子擊敗了而已。
莫宇帆深深地吸一口氣。
安分了一陣,羽又戳著被子,嬌聲要求:「我想出去走走。」
「張叔說妳不能下床。」
「你抱我去呀。」
大徒弟對他忽遠忽近,飄忽的距離感讓他琢磨不透。羽抱在懷中快要死去的恐懼,什麼都不明白的無措,一切的一切從心中湧起,讓莫宇帆茫然不已。一瞬間他彷彿不知自己身置何處,又應前往何處。
他側過頭,看見大徒弟躺在床上,扭著腳笑得沒心沒肺。
搞不懂,什麼都搞不懂,但只要她肯笑,什麼都好。
「那……我去問問張叔。」
張晌聽了他的要求,直接丟給他一件隱匿斗篷。
「去吧去吧,多走走路對她有好處。抱到有雪的地方,讓她自己走,注意別累到了。你們去山上採些結雨花,以防萬一,把她體內的魔力洗掉。切記別讓人看到臉,要是被精的看出端倪,我們只能三個人殺出去了。啊,亞拉亞保佑,方舟保佑,喔還有,你自己也穿個斗篷,不要全世界都知道你在我藥王谷待那麼久,到時候那個人問起來我不好交代……有什麼有需要可以找我的弟子,昨天為你燙毛巾的幾個,他們口風緊不會洩露病人隱私。」
神醫像陷入中年危機的大叔,抹著臉左轉右踱,不停神經兮兮地碎念。莫宇帆耐心聽完張大宗主繁雜的囑咐,抱上徒弟,往山上去了。
羽皺著小臉抱怨:「好想洗澡喔。」
「再忍忍,再忍忍就可以洗了。」莫宇帆說。他也很想洗澡……
藥王谷地勢險峻,兩面的山峰高聳入雲。山形初登陡峭,過腰後反而路勢平坦,藥王谷子弟常來採藥,姑且算是有條踏出來的黃土小道。
今年因天現異相,近日來更是風雪翩翩,山道結冰後異常溜滑。莫宇帆將羽揹到山上,到了鵝毛細雪飄落的地帶,才彎身將她放下。
離山頂絕壁只剩下一小段路。羽走得很慢,莫宇帆緊緊牽著她;天清氣朗,連寒風都不刮了,四周異樣地安靜,只有細碎的踏雪聲。師徒倆一前一後,幾步路被他們走得活像是遠行。
來到峰頂的峭壁,莫宇帆在附近尋了塊石頭,鋪開毛皮,把羽放進去裹好,自己則攀下崖壁去摘結雨花。
他的右手被桌子打傷,體內的魔力嚴重告磬,下崖去摘花時爬得很慢,生怕爬上來徒弟就不見了。幸好,等他裝著滿袋的小白花翻回,羽還安靜地坐在原位,從毛皮底下露出半張巴掌大的小臉。
「回去嗎?」
羽輕聲說:「再待一下吧。」
莫宇帆在她身旁坐下,立刻又伸手去摸她的脈,細細探了一遍。
兩人在山頂坐了一會兒。羽從毛皮裡面鑽出來,等莫宇帆收好捲在背後,牽起她的手慢慢往山下走。
「我可以先留在小恆山嗎?」她毫無預兆地開口:「就,一陣子,一陣子就好,再多借我住一下下。等到我──」
莫宇帆握著她的手一緊。
「妳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開始起風了,莫宇帆蹲下來幫她係緊了脖子上的斗篷束帶。羽停在路上的崖邊眺望山下的遠景,走不動了。
她問莫宇帆:「你見過自己的父母嗎?」
「沒有。」
「那你當初是怎麼知道自己名字的?」
「我被撿到的時候戴著一個鍊環,鍊環的牌子上刻著這三個字。大家一致認為是制式的名牌,所以就這麼叫我了。」
莫宇帆翻起袖子,手腕輕輕一甩,銀灰色的飾牌從布料底下滑出。
兩股細鍊繳扭成一串,系著微彎的金屬薄板,上頭果真以魔族語刻著「莫宇帆」三個小字。
說不定是這先祖的遺物或父母的信物,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從他有記憶以來,大家都這麼喊他,還因此將他的住處安排到玄洞,和一堆世家子弟與純血阿翟爾一起。在某些地區,子冠父名也不是罕見的習俗,所以他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樣啊……」
羽似乎有點失落。莫宇帆不知道她在失落什麼,偏過頭專注地看著她的舉動。她用腳尖蹭著地上的雪,眼角有水光沁了出來。
「師父呀,你說,為什麼我阿娘沒給我起名字?」
莫宇帆腦袋一片空白。
什麼時候?
上一次遇到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
疼痛從心窩深處泛起,狠狠地貫穿胸口。他學著羽平時對他的那樣,在地上跪下來,把羽的小臉壓進懷裡。
「阿羽是特別的。」
「特別所以沒有才家嗎?」羽哭了起來:「我的阿娘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師弟說他見過我的阿娘啊。師弟說我阿娘對他很好。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記得?我就連阿娘的臉也不記得了啊,是不是她早就知道我有病,所以不要我了?!」
師弟還有個家庭可以回去,她心裡面很羨慕。師弟和師父有相連的傳承,把她排擠在外,她很羨慕。
雖然師弟沒有父母照料,心思還很敏感脆弱,所以在師弟面前她必須堅強。但是她心裡面其實一直一直都很羨慕。
為什麼她沒有?
她不能使劍也不能繪符,沒了利用價值,也沒法保護師弟,不知道自己拿什麼臉留在宸翰宗。但是離開小恆山後何去何從?在山上過了這麼多年,她也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再度融入人類社會。諾大的亞拉亞,哪裡都沒有家,對自己無法確定的未來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莫宇帆坐在崖邊,把羽抱在腿上,張開斗篷將她掩蓋得結結實實。
「我以後要怎麼辦?你給我出個主意吧。我不像師弟有家可以回,該去找一個像阿澄那樣的人嗎?」羽慢慢地平靜下來,低低地問:「我應該學澄水畔的阿廖,成為阿翟爾人家族的一員嗎?什麼樣的家族可能會要我,你幫我參詳一下。」
莫宇帆的手蓋在羽的腦袋上,寬大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視線,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內。
「我。」
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冰冷的溫度爬上腳尖。外面似乎是颳起了大風,然而羽蓋在斗篷內,什麼都聽不到。一片昏暗之間,耳邊傳來的只有莫宇帆的心跳。
「我不知道妳娘如何做想,但是妳有家。」莫宇帆下巴壓著羽的頭頂,認真地說道,聲音在狹小的空間內震動:「既然妳那麼在意,不必等到什麼以後,我的姓也一起給妳吧。」
「你的姓?」羽疑惑地問道。「你不只要把家分給我住,還要把姓分給我嗎?」
「嗯。妳願意,妳願意的話……妳願意,成為莫氏羽兒嗎?」
羽安靜了好久,才終於抽著鼻頭軟綿綿地問:「為什麼呀?就算把我拐回家裡,也沒有錢拿啊。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阿羽是特別的。」
羽一時說不出話,只反手抱緊了莫宇帆,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莫宇帆也跟著埋進斗篷,緊緊依偎著羽的後頸。
「師父,你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裡嗎?」
「找不到,找累了,不想找了,不找了。」
「那,你以後有阿羽了。」
莫宇帆輕笑了一聲,笑得她鼻尖發癢。
「對,以後我有阿羽了。」
他像是要將兩人的血骨融在一起,緊緊地抱住莫羽的身軀,如結締神聖的契約般宣誓:「從今以後,我的家就是妳的家,小恆山屬於我的一切都會屬於妳,小恆山和我都會保護妳的。」
不是借,不是分享,是真真正正的與妳同生共死。絕對不會讓人傷害你,也絕不再讓人把妳搶走。
誰都不行。
莫羽的體力幾乎流失殆盡,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
「我想回家了。我想回家,用小寒舍的大的浴桶,洗一個超級、超級長,長到師弟會敲門抗議的那種澡。我想回家。」
「好,我們回家。」莫宇帆抱起她:「只要張叔說可以出院,我們立刻就走。」
下午張晌前來復診。
莫羽的狀態還算理想,霜痕正在慢慢地癒合。他讓弟子把結雨花簡單炮製,親自帶來病房,又開出一些舒緩療傷的藥。
「觀察一個禮拜,凡是起居行動、喜怒哀樂都要詳細記錄。每刻鐘探一次脈,分開在這個本子上好好記下。先連續一個禮拜,看有沒有漏掉的規律。」
張晌和莫宇帆坐在桌前,頭碰著頭,反覆研究著莫羽的醫案。細細吩咐一陣,張晌又拿出另一本筆記,推到莫宇帆的前面。
「大致整理了些用得到的,配方就不寫了,你理應記得。我稍微寫了一下何時使用、如何判斷,你先看看有沒有哪裡有問題。」
莫宇帆飛速地翻了一下:「張叔,這邊說……」
兩人湊在一起討教,莫羽疑惑地看看師父又看看張晌,忽然開口:
「哪裡怪怪的?」
莫宇帆立刻緊張地來抓她的手,探她的脈。
「哪裡?」
「輩分呀。」
她師父管人家叫「叔」,她也叫「叔」,這個輩分排行是怎樣?
張晌微笑了一下:「只是個大叔,當然叫叔叔就好。」
讓恩人的孩子管自己叫爺爺,他臉還沒那麼大,要莫羽叫他叔叔其實已經讓他的內心顫抖了。
天下皆我師,天下皆我徒。張晌不喜上傳下聽,對自己的技術也很大方,除了少數幾個親傳,藥王谷內的門人也都叫他「張叔」。恆山派有心學醫的人們大半都來聽過他的講,想算輩分根本算不清楚。
莫宇帆從善如流:「照張叔的吩咐就好。」
「喔……那,那好吧。張叔叔。」
笑出了一朵花的張叔叔跟莫宇帆討論了一下午,叮囑莫宇帆一定要讓莫羽好好地多休息,要忍耐到霜痕完全螁掉後才能洗澡,渴了可以喝水但只能喝到半解,以及晚膳會有專門的弟子送來不要亂跑,最後又留了兩個聚魔陣下來給莫宇帆,才離開病房將清淨還給二人。
莫宇帆應莫羽的要求,泡了半壺熱結雨花茶,用僅存的一點點魔力染了顆白玉,化為小茶杯盛給徒弟享受。
莫羽用霸氣的姿勢坐在床上,一腳曲盤,另一隻腳跨過盤起的腳踝立在身前,手肘枕在膝蓋上,側身靠著墊高的軟枕。她轉著白玉小茶杯,彎起濃密的眉毛,笑咪咪地開口。
「師父呀,昨天呀,張叔叔說,咳咳。」
莫宇帆分不清她是想咳嗽還是在清喉嚨,只覺得長徒笑得有點不妙,忽然間有股大難臨頭的預感。
「『妳師父很看重妳,去年躺這裡養病的時候還跟我提過妳呢』。」
莫羽模仿著張晌溫和徐緩的語調復述了一遍,朝他豎起食指。白玉杯舉到唇邊,愜意地抿了一小口熱茶,笑得像當時廚房裡那個阿羽。
「你給我說說,你去年來藥王谷做什麼,什麼時候、躺在哪裡、怎麼樣的情況下跟張叔叔提到的我呀?」
莫宇帆將視線往角落斜去。
現在逃走還來得及嗎?
「別騙我啊,我直覺很準的。你想好這次要說什麼岔開話題了嗎?今天就別提打人了,我現在不能拿劍,你再提這個就扎心了啊。給你點時間,好好想個別的吧。一刻鐘夠不夠長?還需要再久一點嗎?嗯?」
「對不起,我錯了,我招,我都招。」
莫宇帆放棄抵抗,立刻蹲到床下,服軟地抓起徒弟的小手。
總之先認錯,認錯他最熟了,以前在小玉峰師父道歉的姿勢可是有近上千種。他決定這趟回宸翰宗後整理出一套《道歉攻略》收藏在書閣裡面。
低聲下氣地哄了半天,又趴在床邊被罵了一頓,莫宇帆才把前因後果交代了清楚。
聽見最後是羅蔓前去救援,莫羽感動地說:「你朋友對你真好,受傷了還跳下去救你!」
「是,羅蔓很好,是不可多得的貴友。礦洞在中央山脈,消息傳回來恆山她想也沒想,也不管趕過去到底來不來得及,跳下床就來了。」
「真想見見她。」
「有機會的話。」莫宇帆含糊地說。
莫羽的存在現在必須藏好,越少人知道她的事情越好。
他陪著大徒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哄得莫羽睡著為止。
後來,莫羽在藥王谷待了整整兩周,期間疾病又發作了一次,是莫羽在洗頭的時候太過忘形,不小心唱起歌來。她整個人摔入浴缸,差一點就溺死在澡盆裡,後來是莫宇帆聽聲音不對,破門而入,才把她從泡沫和血水裡面撈了起來。
真是感謝病發的時候痛到什麼都不會想,不然她可能因為太過羞憤而死在現場。
莫宇帆每天被壓著教育,累積起來共聽了幾十個時辰的張晌牌育兒醫經。兩周之後,張晌終於鬆口,把他們放了回去。
臨走前,張晌又叮囑莫宇帆千萬不能再讓莫羽唱巫歌、寫巫文。
「看來巫歌巫文也是不行了,一分一毫都不可以碰。唉,我想也是,亞特蘭特斯人對巫力的恐懼就擺在那裡。但那孩子也真是的,運功不受控制我理解,唱歌也不受控制的嗎?這種破壞力驚人的歌,在浴室裡面怎麼說唱就唱?」
「她雖然會唱,但她不知道那是巫歌。阿羽什麼都不記得,這件事情……」莫宇帆頓了一下,想起二徒弟被巫文燒傷時可憐兮兮的臉,對張晌說:「我還有別的線索,待我先回去問問清楚。」
張晌又開始大叔式的碎念:
「你在小恆山裡面可要看緊一點,知道嗎?她一刻都不能離開人照顧。啊,蒼天啊,要是以後你得接任務出去,該怎麼辦,亞拉亞啊,真希望你能將人放到我這裡來,但藥王谷對她來說也並不安全……唉,謎團,都是謎團。我若是有機會,會嘗試聯絡方舟的舊人脈,但不能太期待。若是被人發現了難以善了……根本分不清楚誰是敵誰是友,恩人啊,您也太,唉。這都什麼跟什麼事啊。」
莫宇帆問:「你覺得龍脈大巫女真的背叛了嗎?」
有歷史,他就讀,找到文化遺產,他就收錄,但他其實不在乎。發現寒易天會龍脈祝文的當下,他也只是想著未來能用來助二徒弟進階。
現在他關心的只有莫羽。
要是哪天阿羽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問起來的時候,他們該怎麼說?
張晌聽見他的問題面色未變,只是沉吟了很久。
「究竟出了什麼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唯獨有一件事情我很確定,大巫她不管做什麼,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亞拉亞的人就是大巫了。要說為什麼的話,『母親和女兒』是龍脈巫一族生命中最重要的關係。和魔族的魔力泉源一樣,沒有什麼能夠重得過『母女』,一旦背叛了母親和女兒,龍脈巫女的力量也不復存在了。所以……」
「但她殞落了。」莫宇帆毫不留情地指出:「力量不復存在。」
他可沒看過龍脈大巫,沒有任何賣她面子的理由。根據他聽說的情報和讀到的記載,巫女惠出山的時候還很年輕。
如果巫女惠沒有謊報自己的傳承,那麼龍脈大巫兩百年為一任。曙光戰爭至今,不過四十幾載,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一個大巫在全盛期無聲無息地殞落?越想就越可疑。
張晌略為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唉呀,有理,有理,唉。我這樣豈不是有說跟沒說一樣?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認為她會背叛亞拉亞的意志。恩人這個人吶難以言傳,任何文字言語都不足以形容。只要跟她相處過哪怕一分鐘,你就能夠懂那種心情了。」
「沒相處過,不懂。」
「賢侄啊……」
張晌又溫和地說了他一頓。他垂著手熬過大叔的碎念,再次商量未來該如何聯絡,以及多久能回診一次。
「避人耳目最重要,若是沒有進一步惡化,莫羽就不要隨便帶過來了。我這兒要是有想到其他方法,會再想辦法傳消息給你。」
「你千萬別來小恆山。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省得,我比你還緊張。放心吧,你到時,有機會來的話還是都來一下,唉,太遠了,實在是太遠了,我們得再想個辦法交換資訊。」
「我會看情況,如果允許……梓柷,或者是……羅蔓。再看看吧。」
羅蔓是他的過命至交,絕對可以信任,但是他私心不希望她捲入這件事。
至於梓柷……
「還有一件事。」他轉過頭,幽幽地盯著張晌:「等我啟程十天之後,可以幫我派一名弟子去玄鏡峰,傳話給梓柷,跟他說我有急事找他嗎?」
恆山派沒有人見過莫羽,沒有人知道莫羽的身世,除了張晌……和梓柷。
當年收徒的時候,他可是跟梓柷說過,「聞溪縣的女子留下一孤女」。
必須想辦法封住師侄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