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掌寸心》03(完)
「下一次我們還是騎車來吧?凪也這麼覺得吧?」
玲王總是不以為疲地踩著單車載著他,結束練習的傍晚,他會一面沿著遍野紅霞騎過堤岸,一面側過臉來問他明天的練習要不要來。凪覺得那樣很好,被玲王騎車載著很好,一點也不麻煩。
不過……
略微低眸看著玲王撐起了手圍在他身旁,獨自把推擠的人潮隔在外頭,凪不緊不慢地昂起了臉,瞇起的迷濛眼睛裡是自己也說不清的閃爍。
雖然搭電車很麻煩,和一大群人擠在一塊兒也很麻煩,但如果只有偶爾、很偶爾的話,和玲王一起,倒也不是那麼壞。
「是這樣的嗎?那麼,以後就由我來當凪的專屬導航吧!不管到哪都帶領著你,這樣你就不會迷路,面對陌生的路口也不會迷惘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玲王露出了篤信而純粹的笑容。這樣的玲王,凪一點兒也不陌生。
向他敢言交付才能的那時,玲王也是肆無忌憚地展露著這樣的表情。
這樣不是很好嗎?有玲王在,他就不用思考要去何處,要往哪個方位抉擇,要在什麼時機起腳,他只要相信對方就好了,玲王是這麼說的,他說你儘管往前跑、接住我的傳球射門得分就好,他說就讓我來指引你吧,他說,你只需要全心相信著我就好。
不管在什麼地方玲王都會領導著凪,不管要往什麼方向去,玲王都會站在向前稍許的位置,回過眸來堅定且直率地伸出手抓著他。
所以,他相信著玲王。
「那你一開始就別點海鮮燉飯嘛,你不是最討厭剝殼了嗎。」
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對面的玲王身上,凪不是個退縮的人,這時卻不知為何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口。
他討厭麻煩的事,所以討厭讀書,討厭運動,討厭政治、經濟,討厭剝蝦、剝蟹。
如果要問為什麼還點海鮮,凪這次一定是會說出來的,他也懶得去藏了。
遮遮掩掩、似在斟酌著什麼的也是很麻煩的,不是嗎?
答案啊,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驀然,那些聲音都停止了。
凪垂著臉,靜靜凝視著自己的掌心。
一片闃然漆黑中,他知道在那些始終不變的東西之下,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改變了。
用不著再費心去界定或印證什麼,也許渾然不覺就是最好的闡釋。
沒來由地,他想起小時候在市場走失的事情。
老實說,凪幾乎記不得那個下午他究竟在那裡待了多久、有幾隻貓從窄巷裡竄出、隔壁傳來好吃香味的是什麼店鋪。
他老早就忘了,也未曾想留意。
但是他始終記得最後,在一片橘溶溶的暮色如水中有人握住他的手,他被找到了。
凪被找到了。
很多人吵雜的聲音撞進耳中,凪惺忪地揉一揉眼,呆望著天花板上的燈管好半晌才意識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往旁邊伸手按了按鍵,在短暫的充電之後手機總算是能順利開機了。拔掉接著車站插座的充電線,螢幕亮起的下一秒,數則通知爭先恐後地跳入眼簾。是玲王。
撥打了對方的電話,凪半瞇起眼想在嘟嘟聲還沒消失的時候偷個懶,沒想到對面那頭的人飛快地就接起了通話。
「玲……」
「終於聯絡上你了凪!你在哪裡?在車站嗎?還是月臺?美食街?待在原地別動我去找你!」
話筒裡玲王的嗓音聽起來很陌生。這是為什麼呢。
「唔嗯──這是哪裡呢,有很多人,我也不是很清楚……」
「耶?車站裡面嗎?附近有什麼東西嗎?有沒有什麼招牌之類的?」
抬起眼四處張望後凪重新把手機貼回臉邊。「有喔,『置物櫃』,這麼寫著。」
「置物櫃啊……還有呢?」
「嗯……啊,『手機充電站』。」
「我馬上過去!你電話別掛!」
凪沒有放下手機,隻手按住了一邊的眼窩。
話筒裡傳來了很多聲音,攘亂的喧鬧、車站的廣播、或近或遠的雜音,還有對面拿著電話的那個人相當急促而深的喘氣聲。
和平日練習時不同,不是因為在球場上疾馳而變喘的玲王的呼吸。
為什麼通話裡的玲王聽上去如此陌生,凪握著手機的那隻手緊了緊,心底算是有個答案了。
不是因為音源經過轉換,也不是習慣傳訊息過來的玲王很少打電話給他的緣故。
而是那樣的玲王,總是自信的、聰明的、開朗的、耀眼的、無堅不摧的御影玲王,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顯露過不堪脆弱的樣子。
和成日能偷懶就偷懶的他不一樣,玲王有著光鮮亮麗的外表、惹人喜歡的個性、無所不能的頭腦、以及篤定著終有一日會達成的遠大願景,明明出身名門,和同儕相處起來卻沒有絲毫富家少爺的隔閡感,氣宇非凡的魅力以及和善親切的為人更使他在平輩間受歡迎得很。
玲王總是那麼完美,那麼驕傲,那麼強大。
即使是那樣無懈可擊的玲王,也是會有向他展露出一點兒軟弱的第一次。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讓凪在接收到話筒裡顫抖的那份焦慮的第一個瞬間,腦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蠢動起來騰起暴風一樣地混沌不已。
因為玲王身上是帶著光的。玲王擁有著整個季節的陽光與溫暖。
凪這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認識脆弱沮喪的、將所有光芒歛起的玲王。
那麼內心這份使人焦躁的、幾近要把他給驅動起來的狂亂,又代表著什麼呢?
摀住眼睛的手轉而揪住了胸前的衣服,感受著皮膚底下的搏動,凪實在懶得去管那份不安究竟起於何處,可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來的玲王低落、焦炙、急躁的樣貌與語氣又令他不得不去留神。
所以他才說很麻煩的,人類的情緒。
那又怎樣?為什麼他要為此搖擺自己的心情?
凪是不想再思考下去了。
而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有人在叫他……熟悉的聲音聽得很讓人心安,於是凪慢慢鬆開了掐在胸口的手。盈溢著的溫熱的滿足感,那裡已不再空無一物了。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凪……凪……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呢!凪!」
※
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凪,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無數次地,直覺般地,玲王總是能在球腳錯雜的足球場僅僅瞥上一眼就找到凪的位置。彷若凪永遠都在他視野的正中央,不曾離開過。
而玲王也一直都是這麼直視著凪的。在那個絕佳的位置上,他的長傳得以次次精準、次次切中死角。
玲王過去認為不論在哪裡他都能輕易找到凪並抓住他,承諾建構在絕對的信心上,信心則以不可泯滅的獨特性為根基。他重視著凪,正如同他秉兩人的約定及夢想為念,有些事已經不是能夠忘記的了。
自小擅記的玲王從來就不曾忘記過。
說好了的,所以要遵守對彼此的允諾、朝著共同的唯一的目標奔馳,說好了的,所以他也不得食言。
因為他和凪說好了的。
說好了他會抓著他,說好了要成為凪的專屬導航。
因為說好了啊──明明是他提出的約言,率先失信的卻也是他。
他找不到了,凪的身影。
找不到了,最珍貴的寶物。
「玲王你還真是一個怪人啊。」
聽見凪的聲音,玲王瞪大了雙眼抬起頭來,可那並不是面前哪個凪的嗓音。
而是從更加久遠、更加寧靜的地方繾綣著傳遞過來的。
濕潤的、帶著某種惹人懷想的花香的晚風隨著浸染開來的濃豔暮光撫摸過皮膚,再下一個恍眼,他忽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身體重了許多,步履也變得緩慢,然後在耳畔,慢悠悠地傳來了一如既往的那個人的聲音。
「嗯──足球我倒是沒什麼特別多幹勁啦……但是和玲王在一起就一點都不麻煩,所以感覺還不錯。」
輕巧而柔軟,雪白的短髮被風擺弄著,搔在他脖子上。
寬闊天穹被塗抹上了顏色,雲靄閃亮著,宛如滿天滂沱斑斕的莫內畫作。
眼前的世界完全展開了,他記得這裡,記得回去的路,記得每一次和凪一併走過的地方。
他當然也記得那時凪所說的這句話。
彷彿是無心的,卻悄悄停落在了玲王向上撐著對方雙腿的那發燙的掌心裡。
唯獨……不想被你說是怪人啊。
心裡的苦笑流淌到嘴邊便勾成了溫柔無奈的淺笑,玲王微微仰起了臉來,而後微微地,那對踩著落日浪花的腳步稍微緩了一些,但並未停止前進。
在兌現約定之前,他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怎能裹足於此。
只要有凪在,玲王就能堅定地繼續前行。凪在,那麼玲王便會繼續追逐夢想,便再沒有理由失約。
要是凪不在了、背棄了兩人的約定,那才是真正的結束;而路還很遠,現在要說結束未免過於輕率且獨斷,御影玲王絕對辦不到。
如果是珍重的寶物,就算要傾盡一生的時光他也會追尋到底。
是啊,如果凪正在迷惘著流浪著,那就讓他伸出手掌好好抓緊他吧!
就像以前一樣,他會再一次於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最特別最重要的他。
握著手機的手還顫抖著,玲王在聽到標的後隨即往正確的方向邁開大步。
心臟在胸腔裡博動的感覺很真實、很鮮明,或許是有些過於明顯了,但玲王顧不了那麼多,在手機響起、凪的嗓音於很近的地方貫入耳中的一剎那,猶如被什麼東西給猛力敲了一下地,玲王覺得他終於找到了握在手心裡那不可或缺的某項意義。
某項牢牢牽繫著那些情緒與理想的獨一的意義。
於是他開始奔跑。
穿過人群,穿過路標,穿過每一個從今往後亦會牽絆住他的不能忘記的誓言。
不會忘記的,我都會記得好好的,說好了啊,凪,所以──
不曉得是否由於隨著時間流逝車站裡不再那麼熙來攘往,還是凪總在人流如潮中格外突出的原因,一眼就找到凪,對玲王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聽見他的呼喚,那個蜷著背坐在靠牆椅子上的白髮少年似是偶然一抬眼地,將目光投向了玲王。
「玲王……」
僅僅是讀見唇語,那道不曾變過的嗓音就逕自闖入了玲王腦中。他一定是用著這樣的語氣開口的吧。
展開雙臂,拋開所有顧慮,玲王用力地將那個少年擁入了懷中。
不只是手心,現在就連臂彎裡全都是滾燙的。
在那熾烈之下,是早就沸騰的高漲的心意。
所以,凪,再一次,讓我抓緊你吧。
「玲王……抱太緊了,好難受……」
「啊,抱歉!」鬆開手退了開來,玲王有些靦腆地摸向後頸笑了笑,「有點反應過度了呢。我只是很擔心,擔心找不到你、擔心凪就這樣不見了……嗯……」
凪眨了眨眼睛,轉身站起來和玲王面對著。
「不用擔心了喔,我已經被找到了。」
「耶?」
向上攤開的手握起又復打開,凪最後仍選擇將五指收攏,神秘兮兮地露出了恬靜的微笑。「我已經被找到了。」
一時之間搞不懂凪在說什麼,玲王還是不由得也跟著笑了。
「突然間這是怎麼了?不過──是啊,不用擔心了!我找到凪了嘛!」舉起手按在凪的頭頂,他撥亂了那頭蓬鬆的鬈髮。
望著那雙雪青色的玉眸還是那樣明亮精神,凪沒有反抗,只是默默任得他揉著頭髮,接著才像是意識到自己在外遊蕩太久了,思緒斷線了幾秒,身體一軟就無力地往玲王身上趴。
「啊──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好累啊──我果然不適合出門,走了好多路腳要廢了──我累了,好想回家,玲王就這樣揹我回去吧。」
「真是的,只能到月臺喔,電車上這樣太危險了。」
「嗯,好麻煩……還是騎單車比較好。」
「知道了,下次再騎車載你來吧。」
「好麻煩啊……」
用手撐了撐凪,玲王把兩人的書包掛在手臂上,然後很熟練地把少年從懷裡揹到了身後,凪的重量被他甸在背心,玲王一點兒也不覺得疲倦。
「真受不了你啊,太自私了吧!我為了找你也是很累的耶!」埋怨地說著,玲王卻在感覺到對方蹭過來的親暱的悶哼時揚起了笑,「今天也辛苦你了,凪。」
※
「不過你訊息沒回、電話也沒接,嚇死我了,我可能真的會去報警的喔?男高中生被綁架之類的?」
「手機,沒電了。」
「那也太久了!應該稍微充點電就能用的吧?」
「啊,因為我不小心睡著了。」
「耶?睡著?」
「抱歉。」
「等一下,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啊凪!真虧你睡得著,該說你處變不驚還是粗枝大葉呢……」
「有很意外嗎?我一直都在睡覺啊。」
「不……要說意外嗎,不如說果然是凪呢。」
「……一點都不意外喔。」
短暫沉默後的發言再度得到玲王的疑惑,凪歛下了眼瞼緩緩地開口……
駁斥的話語頓時間都堵在了喉嚨裡,抿住嘴唇撇開眼,玲王低下了頭,讓髮流垂落掩去了像是被夕陽映染著那樣通紅的雙頰。
不論是他們一併讓指尖都沾染上酡紅的黃昏,還是想走得更長一些而顯得分外寂靜的夜色,都不曾停止腳下時單時雙的相伴的步伐。
挺好,這樣也挺好的。他想。
不須再多做言語,手掌心裡的溫度讓空氣都鼓譟著,這就足以印證兩人的默契。
「因為我知道,玲王一定會找到我的。」
《片掌寸心》全文完
誠如在前言講過的
凪和玲王之間的關係複雜得很耐人尋味
也讓我覺得在原作者把他們兩個寫得透徹之前
裡面是能夠有很多種可能性和解釋的
標題應該可以很清楚看出來
這篇短篇我想寫的就是掌心
有些偏頗、雙方不對等的關係很有趣
不論對彼此是否有所誤會、心意的理解是否相同
兩個人交會時各自放出的火花就很有意思了
不一定是要完美、毫無心結與隔閡的
進入藍色監獄前的凪玲就是如此(之後……?)
而掌心在這裡對於凪和玲王兩人的意義也是不一樣的
在相異之下他們仍然有相同的默契
不用寫得太明白
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那麼後記就寫到這裡
我是日日穀
謝謝你的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