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3)
這幾天,街頭巷尾都在討論著彩票。
為了改善陋習,總督府曾明令禁止臺灣人賭博。
禁歸禁,從唐山就賭到現在的臺灣人當然不會就範,偷偷摸摸的還是要賭個幾把。
但這次不同了,竟然公開發行彩票讓大家賭,而且還是臺灣人限定,這還不讓他們血液中的好賭性格在心中萬馬奔騰?
於是全臺灣無論貧富貴賤、學究文盲,只要有錢通通買一張,正所謂「一券在手,希望無窮。」
孝誠掀起門簾走出,無神的拉了張凳子如往常般坐在意妹身旁。
「欸欸欸,那個彩票要怎麼買呀?」意妹用手肘蹭了蹭孝誠問道。
孝誠若有所思的看著遠方,沒有回應。
「今天阿松還是沒來??」
前幾日傍晚,孝誠向陳順說明有關於阿松在店裡要升格當學徒的事。
一聽到時雨亭肯收阿松,陳順笑的合不攏嘴,興奮的握住孝誠的手不斷道謝,身旁阿松的頭不斷的被他壓下鞠躬。
但在說到阿廣所提的條件時,陳順表情瞬間凍結,慢慢收起笑容,最後大聲說道:
「不行不行!我是讓他去賺錢的,不是去做日本人的。」陳順用力的搖頭。
「頭家你是外國回來的不同款(不一樣),要剪辮子阮絕對做袂到(做不到)。」
「臺北很多臺灣人已經開始剪辮了。」
「別人我不管,這種會被祖先責罰的代誌阮不敢。」
「如果不改變,以後阿松工作會很難找。」
「沒頭路阿松就返來跟我種田。」
說著說著,陳順便用手輕推孝誠,慢慢把門給關上。
「這種被戲稱豬尾巴的辮子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當時的孝誠非常不能理解,那種遊牧民族的辮子有什麼好的,況且大清國都已經捨棄你們了,臺灣人還在那對大清戀戀不捨,根本是一廂情願。
在那之後幾天,阿松都沒有到時雨亭上工了。
「姜憶堂!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講話!」意妹在孝誠耳邊大吼。
意妹只有在生氣時,才會連名帶姓的叫著孝誠原本的名字。
聽到這許久未聞的名字,孝誠瞬間回神,對著意妹「蛤」了好幾聲。
「我講(說),那個彩票到底要樣辦(怎麼買)?」
「應該就是拿錢選號碼吧?你問這做麼該(什麼)?」
「當然是要買呀,莫定著(說不定)我就有那個命中頭彩。」
聽到這這孝誠翻了個白眼,嘆了口氣說:
「全臺灣都在買這個,算他一百萬人好了,你要中頭彩簡直比登天還難。這個就不講了,你能保證日本人不會作弊?」
「當初說要買土地你說我投機取巧,現在你竟然買彩票賭博,到底是誰不腳踏實地呀?」
「我這不同樣(不一樣)呀!總督府合法的賣的耶!哪像你那個要跟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騙來騙去,到底麼人(誰)比較有問題?」
「你不幫我買就算了,我自己尋(找)人幫。」意妹雙手抱胸,用力的別過頭去。
孝誠趕緊拉著意妹的袖子安撫幾句,意妹沒有搭理他,冷冷的說道:
「這幾天訂單變少了歸日(整天)在店面前打烏蠅(蒼蠅),我還是去尋(找)點事做,剛剛已經和阿廣請假了,三四天後我再轉來(回來)。」
「按久(這麼久)?妳要去哪位(哪裡)?」
「這不關你的事,不需要同(和)你講。」說完,意妹起身收拾後逕自離開,留下一臉錯愕的孝誠。
關於意妹請假一事阿廣倒是很樂觀看待,還勸孝誠要給適當的空間,打從結婚就黏在一起沒有分開的兩人偶爾小別勝新婚也不錯。
就這樣,孝誠一個人吃了好幾天的蛋炒飯、炒蛋飯,還有飯炒蛋。
意妹離開當晚,孝誠決定再度拜訪陳順。
「這次一定要說服他。」
隔著大門,孝誠大聲說:
「順哥,頭毛對於你們敢無(真的有)這麼重要?就算講沒有辮子,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這不就夠了?」
「我是看阿松這孩子聰明伶俐才幫他爭取的,你也希望他總有一天能出人頭地,自己開店吧?」
「阿松不但能學到手藝,還會識字、記帳,說不定他的人生就會因為這樣而改變。」
門裡還是沒有應聲。
「阿松,你在吧?」
這時,門後傳出輕輕的敲擊聲。
「和你阿爸講,你有多愛這份工作。」
「不要放棄,我真的希望你會當返來(能夠回來)。」
門裡許久都沒有動靜。
說完,孝誠搖搖頭離開陳家,回到自己房裡。
隔天,坐在櫃檯前的孝誠看到陳順父子出現,高興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看著兩人走到店門口。
「我阿爸講可以...」阿松小小聲的說。
「阿松好幾天沒上工,我是來和頭家回失禮(賠罪)的。」陳順鞠躬道歉。
「時代毋仝款了(時代不一樣了),只能順著路走...」
「這麼講,順哥你是同意了?」
「乎阮(給我們)一點時間,三天後再剃,這樣可以嗎?」
「當然,當然,你們方便為主。」
了結這樁事後,陳順一人落寞的走在街道上,放下心中大石的孝誠雙手搭著阿松的肩目送著他離開。
孝誠之前聽媽媽說過,如果頭髮長過腰,剪頭髮是要看日子的,所以他也能理解為何不能當場斷髮,可沒想到三天後的斷髮儀式超乎他的想像。
那天一早,阿松脫下上衣獨自跪在香煙裊裊的祖先牌位前,除了還是嬰兒的弟弟外,一家人面色凝重的圍繞在他身旁。
站在牌位旁的陳順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
「陳家列祖列宗,現今是日本賊的天下,萬不得已只能斷髮求生,還望祖宗諒解,一切都是不肖子孫陳順無能,返去了後(這裡指死後)必定親身(親自)向列祖列宗回失禮。」
語畢,陳順隨手摸了神桌上的藤條高高舉起,伴隨著那劃破空氣發出的颼颼聲,最後重重抽在阿松那皮包骨的背上。
阿松緊咬牙關、雙手握拳,低頭大眼瞪著地板不敢出聲,身旁的母親想救又無能為力,姊姊們紛紛別過頭小聲啜泣。
這時陳順已淚流滿面,顫抖的對阿松大吼:
「今仔日(今天)剪了,不是要你去做(當)日本仔,你永永遠遠要知道自己的根底叨位(在哪裡)!知影毋?(知道嗎)」
隨著幾聲「知影毋」,阿松背上又多了幾條血痕,最後一下結束後陳順直接將藤條甩在地上。
陳順搶走老婆手上借來的剃刀,一把抓起阿松那條長過腰間的辮子,就在剃刀由下貼著阿松的後腦勺時卻猶豫了。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陳順抖著嘴,不停說著「子孫不肖」,但那把刀卻遲遲未動。
就在眾人以為陳順要放棄時,他雙眼一閉,阿松的辮子被拋向空中,至此人辮分離。
兩眼無神的陳順將辮子與剃刀放在桌前,搖搖頭後走進房間。
阿松母親抓起辮子,交到阿松手中說道:
「藏好,這個你死後一定要帶入土裡,這樣才算是完整的一個人。」
聽到這裡阿松才開始放聲大哭,幾位姊姊緊緊抱住阿松,整個廳裡迴盪著一家子的哭聲。
聽到孝誠生動的描述,若竹充分感受到了上個世代面臨交接時的哀愁。
這座島,究竟要承受多少這樣的輪迴呢?若竹想到這不禁難過了起來,淚已潤濕了眼眶。
「那時候的我站在門外,覺得這是一齣很荒謬的鬧劇。」
「並不是沒有同理心,而是我這個未來人,聽過明末、清領、日治,國府治臺後對臺灣人的影響,無法對他們的國家定義產生認同。」
孝誠換成客語繼續說:
「我相信陳順的明朝祖先看到那一幕應該會從阿公婆牌(祖先牌位)裡衝出來揍人吧!換個角度想,當初清朝要他們明朝人剃髮留辮時也是哭的有來沒去(死去活來)的。」
「今哺日(今天)在學校裡的事情才讓我了解到:老人家期待阿公口中的祖國,年輕人捨不得日本人的離開。原來臺灣人不是為了當明朝人、清朝人,也不是日本人而感到歡喜(高興)或艱苦(難過),只是想要尋一個認同感而已。」
「那條辮子,早就不是清朝人的,而是父祖輩留下的一種「認同感」。」
「幾百年來,我們不斷的在學著當「各國」的人,可是我們總是沒辦法合進去(融入)他們。」
「不斷被迫抽離,不斷被迫適應,臺灣人就這樣走過了幾十代人的歲月,這樣的我們,早就已經尋(找)不回原本的樣子了。」
「儘管這樣,沒有根的我們還是希望被認同,這就是這塊土地上生存的人最大的悲哀。」
說完,孝誠長嘆一口氣,若竹則默默低下頭。
「禮傑不也是這樣嗎?我們也在尋求這個時代的認同呀!為什麼阿爸就是不能諒解他呢?」
若竹想起那執意從軍還在南洋的弟弟,很想替弟弟解釋,但想到曾經為了此事暴怒的父親,認為現在不是個好時機,於是話說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阿爸,那個彩票呢?最後怎麼了呢?」
面對大人們的認同問題,禮彬似乎還不大理解,反倒是彩票比較吸引他。
「呵呵,毋急(不用著急)。說到那期的彩票,第一期五萬圓(註一)的頭彩至今都沒有公布得獎人是誰,二獎得主則是住在臺南,一個叫做陳助的婦人。」
「至於你阿母,她在四天後終於回家了。」
「還帶了兩個孩子...」孝誠皺起眉頭笑著說道。
「這個五歲,這個三歲。」意妹指著身旁的兩個小蘿蔔頭。
「來,叫阿爸。」
「阿麼個啦!(阿什麼啦),麼人(誰)是阿爸?」
「你呀,從今以後,這兩個就是我們家的細兒(小孩)。」
「阿爸!」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用不標準客語對著孝誠大喊。
「這兩個哪裡來的?」
「梅山呀,前幾個月那裡大地震死了好多人,他們跟著流民到了我以前幫傭的人家附近做乞食(乞丐),這兩個很得我的緣,早就想收養他們了。」
「妳要想清楚呀,這不是貓呀狗呀,妳喜歡撿來養,不喜歡抓去丟,這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呀!」
「我想很清楚了!」
「現在我們生活過得去,多兩副碗箸(碗筷)還撐的住,我再怎麼不行也不能對不起姜屋(家)的列祖列宗。」
「又是列祖列宗,你們這些人到底有完沒完。」孝誠的白眼都快翻到頭頂上了。
「你不讓我養我就離家出走,你自己選。」
孝誠回頭望著亂七八糟的家裡,只能無奈的點點頭。
意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向孝誠,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知道這樣很任性,但我真的、真的好想要有個孩子...承蒙你。」意妹埋在孝誠的胸膛,眼淚染濕了他的襯衫。
孝誠知道意妹做事都是有計劃的,很少衝動行事。況且,對於意妹來說,無法生育是這輩子最大的痛,身為丈夫的他,也不忍看意妹就這樣悶悶不樂的帶著遺憾過一生。
妥協的孝誠露出微笑,伸手輕拍著意妹的背。
孝誠家就這樣一口氣多了禮政、禮盛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的從小倆口變成了一家四口。
註一:在1906年的臺灣,臺南的日本人木工一日工資約1圓50錢,臺籍木工一日工資則分別為,70錢、60錢、56錢三個等級。
而採茶工、製糖工的月薪也不過才約10圓,從這就可以知道這個頭獎五萬圓的彩票為何會風靡全臺灣,甚至連日本人也不惜鋌而走險也要買來試試手氣。